苏达只觉晦气,好在脸上还遮着团扇,倒也不易被认出来,她携着暮色赶紧转身,不希望被门口的人注意到。
可事与愿违,不过片刻后,忽然有人拍她肩膀。
苏达转身就见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俊脸陡然放大在她眼前。她被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吓得不自觉脊背后倾,还好暮色在一旁顺手扶了她一把。又顺便狠狠瞪上那个不知分寸的郎君一眼。
苏达真觉得她可能和王二狗八字对冲,两人一见面从来都是鸡飞狗跳,你死我活。
既然是死对头,那必然要先声夺人,从气势上就压到对方。她杏眼一撇,先扔上一记白眼,放上狠话。
“王二狗,你开始识字了?怎么还逛上景安街了?
“滚滚滚,小爷今天心情好,不跟你一般见识。等我考上状元,一定去你家门前多溜达两圈。”
“转性了?还准备科考?能放你进去考试就不错了,你还大言不惭的想着状元。”也是好久没有这般快意淋漓,又继续嘲讽道,“也是,毕竟也上不了榜,信口开河也得往大了吹嘘。”
“你!怎么成亲之后越发嘴利了呢。都说成亲后的小娘子会温柔贤惠不少。怎么你反而越来越叛逆呢?”
他们两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只顾着一时嘴快,毫不顾忌场合。
暮色也跟着横眉冷竖,她虽然不能帮着骂人,可同仇敌忾,搞搞气氛还是可以的。
两人是越吵越热闹,越吵越激烈。
旁边除了掌柜的干上火,又插不上嘴。其余客官全部看乐子般原地驻足。
争吵在兴头上时,一支毛笔横切下来,隔开二人。握着毛笔的手背上泛起青筋,用了狠劲。
两人被陡然打断,还有些茫然。
两道视线顺着毛笔一路向后,看向拿毛笔的伙计。
苏达拧眉,不知这人没事凑什么热闹。
手上团扇握得正紧,就听他吊儿郎当地开口,另一手托盘上还摆着文房四宝,给她取的居然是四保中的佳品。
“这位娘子与这位郎君是旧相识?”
苏达没言语,反倒是王二狗推开毛笔愤愤道,“是又如何?”
他还没从刚刚激烈的争吵氛围中脱离出来,一开口就是一股浓烈的火药味。
伙计倒也不恼,气定神闲地说:“我今日初见娘子,便心生欢喜。你们二人虽在争吵,可却不似真仇人。倒像是在打情骂俏。我希望你们能保持距离。”
苏达一字一句地听着,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越听越不对劲。听到最后,她居然既震惊又迷茫,心情极其复杂。
怎么她还听不懂了?
阖上被惊掉的半个下巴,轻抿丹唇时都不自觉的发力。她今天出门没翻黄历?
思忖着该如何回复,就听对面的王二狗一脸莫名地看着那伙计。
“你有病吧。”
也不知到这伙计哪来的傲气,又继续口出狂言,“唉,你怎么说话呢?我今日就是看上这位小娘子了。你可别不自量力,”他高举拖盘,缓缓转了一圈。高声道,“我以后会继承这家店。你拿什么跟我比?”
一生要强的王二狗听完冷笑,比家世他就从来没输过。
“区区一家店铺而已。小爷岂会看在眼里。”明晃晃的鄙夷不屑。
伙计也轻蔑一笑,傲慢地摇着手中毛笔。
“不是一家。这条街都是我们家的。”
众客官可是有福了,不仅听了顿闹剧,还听到一耳朵店家的秘密,真是没白来。
掌柜捶胸顿足,他是造了什么孽啊,自己膝下无子就算了,家里唯一的小辈还是这种德行。
——啪啪啪
一阵拍掌声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一位与小娘子穿着同色系圆领袍的郎君手持折扇言笑晏晏。
苏达震惊地看着面前人僵在原地,还来不及多想,就听他柔着嗓子边走边继续说。
“真精彩!娘子可是看够了”不过几步,修长大手已经揽上她的腰肢,他垂眸看她,眸子中的温情仿佛要溢出,低声轻语,“咱们回家!”
明明他唇边笑意未尽,现在还正值最热午后,蝉鸣阵阵,薄汗沁沁,为何她只觉得浑身上下凉飕飕的。
尤其是在对上那双琥珀色的双眸时。
第50章 说道说道“世风日下。呸!”……
烈日悬空。
苏达双手被禁锢在身侧动弹不得,她敛眉对上苏时清那双眸子,眼中威胁意味明显。
她可不喜受人钳制摆布。
苏时清目不交睫地望着她,柔情蜜意,如烟波流转。大大方方地就揽着人往外带,视周围人于无物。
伙计甚至都没反应过来,怔愣着保持刚才摇笔的动作。
王二虎也没想到她夫君会突然找来,提摆暗呸一声,背过身道一句晦气。小时候都是他回家喊人,如今苏达竟也有人护着了,一时间还生出几分感慨来。
暮色对于这么突然的情形,也猛然有些不知所措,见姑爷拦着娘子都快迈出门槛。顾不上淑女仪态,拾起裙摆一角火急火燎地往外追。
“姑爷,你怎么来这了?”
气还没倒匀,只能拖着沉重的步子跟在他们身后。
“过来看看。”
暮色听完觉得奇怪,今日出门之事娘子特地嘱咐要给姑爷个惊喜。所以她没跟任何人提起,连朝颜都不知道。
姑爷……又是怎么知道的?
出了本源斋,烈阳便更加肆无忌惮地直射下来,烤得路上行人苦不堪言。
暮色看娘子脚下步子比平时迈的要大一些,显然是在极力地跟着姑爷的脚步。两人动作状似亲密,可又透着一丝诡异。
不出片刻,便在一个无人经过的巷口停住。她焦急地跟在后面,要不是自己手疾眼快,险些没刹住脚。
刚想再跟上去,就见娘子冲她笑眯眯地摆手。她知道娘子是有话要跟姑爷单独说,没有没法,只能僵硬的后退半步,绕到巷口拐角。这地方看不到巷子里,她掏出绢帕抹去额上的细密薄汗,缓缓叹了一口气。
后移一步,想靠墙缓一会疲惫的手脚。背后的手刚贴上灰墙,她的手猛然一颤,整个人差点跳起来,这墙烫得都能炒菜了。
暮色不敢置信的转过身,又伸出食指探了探。
指腹还没挨上去,就听到一道男声入耳。她顺着声音去看,不由得眉头一拧,是在店里和娘子吵架得不可开交的郎君。
盈盈福拜,“郎君有何贵干?”
他将周围扫了一遍,才有将视线落到暮色身上,收起刚刚的跋扈自恣挺直腰背,倒也是端方君子做派,攥着袖口的手几番摩挲,才轻咳一声,用温朗之音道,“我来找苏娘子。”
暮色蹙着黛眉斜睨着从下到上打量一番面前装模作样的人。
他定然和娘子熟识,自己虽然对这人不喜,但该有的礼节还是得有,她可不能给娘子丢人。
“这位郎君……”
话未说完就被他略带歉意的目光打断,“我叫王景轩。敢问姑娘芳名?”
目光大胆而热切,言语间毫不遮掩的恋慕让暮色忍不住攥紧了手中的绢帕。
这样的郎君她见过不少,若她还是当初的县令之女,还可以肆无忌惮地挑挑拣拣,喜欢便相看,不喜便拂袖走人。
可现如今,她一个罪臣之女,还是奴身,任何人都不是她能肖想的。
暮色干脆把脸撇向一侧,只图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王郎君,我们娘子和姑爷在巷子里谈话,你现在可能不太方便过去,请稍等一会。”
特地着重了我们娘子和姑爷几个字。
王二狗也不是傻子,自然是明白了她的意思。“我们娘子?姑爷?”
“嗯。我是苏家的奴婢。”
自古以来,奴婢便是最下等的存在,前朝的官婢大都是战俘和罪犯家属,低贱如牲口,可任由家主打骂送人,甚至相关律例有言,不可奴告主。也就是说被欺压打骂的奴婢不享有一点普通百姓的权利,和牲畜同等地位,甚至不如牲畜。
但这都是以前了,现如今大晟乃承平盛世,国富民安·、春秋鼎盛。没有了战争,自然没有战俘。现在的官婢基本都是罪臣亲属,从而致使官婢人数骤减。国家如此繁荣富有,导致许多穷困的普通百姓不得不出卖劳力,去富贵人家充当佣人。这样的奴婢拥有自由身,和家主是雇佣关系。
官婢虽地位极低,但由于雇佣奴婢的出现,使得奴婢的整体地位在缓慢上升。
但奴婢就是奴婢,暮色十分清楚。
一声奴婢让王二狗的笑容僵在脸上。
暮色见他如此反应,面上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心中早已冷哼百遍。
她不再打理王二狗,冲着他使劲抖落几下绢帕,像是要把他如抖灰尘一般抖落走。随后径直找了个被树荫笼罩的凉快地,等娘子和姑爷出来。
王二狗当然听说苏家被赏了两个奴婢,只是从没想过是这样娇滴滴的小娘子。他还想再说什么,可见小娘子拒意明显,就不好在热脸去贴冷屁股。
跑去巷口探头探脑,想看看两人到底说什么私房话,竟然说了这么久。
头刚露出墙边,王二狗就差点失声尖叫。
那个小时候把他的脑袋往脏泥坑里按的小女娘,此刻正被眉清目朗的郎君环在怀里。要是以苏达的性子,不出三息,这郎君定然会被她以各种神鬼莫测的方式反击。
他冷哼一声,眼珠子一转,倒要看看苏达这回要怎么办!
可念头才冒出来,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这个抱着她的郎君不是别人,是人家明媒正娶的赘婿啊!
等他回过神来,就看见两道视线明晃晃地直射过来。事已至此,他只能干咳一声,尴尬地探出身子,苍白又无力地辩驳道,“我没想偷看。”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不信。
苏时清是最先发现王二狗的,他只一个眼神,便引得苏达也看了过去。
苏达看见王二狗滑稽地只露个脑袋趴在墙上偷看。只觉好笑,也真是够为难他的。这墙热得冒火,他还敢往上贴。
她可没有在人前秀恩爱的癖好,只犹豫一瞬,就慌里慌张地把人推开。没有防备的苏时清竟然真的被她推得趔趄两步,又惹得她掩面偷笑。
苏达还有几分想感谢王二狗,她知道苏时清有话说,便把暮色支开想跟他好好说道说道。可谁知进了小巷,这厮非但没把她松开,反而越箍越紧,直到她被勒得隐隐作痛,空气越发稀薄时,她猛地踩了苏时清好几脚,挣扎着吐字艰难道,“快喘不过气了。”
这死男人才慢慢松手,可也未将人完全松开。而是双臂环住她的腰身,虽没用力,却把她整个人包裹在自己的衣袖下。
嘴上温柔又认真地道歉,“夫人,我不是故意的,现在好受点没有。”
苏达白他一眼,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人道歉从来不用别人提醒,认错快,道歉也快。
让人有气又撒不出来,着实可恶。
“你怎么找来的?”
“我,跟着夫人来的。”
苏达眼皮一抖,再掀开时,眸中已盛满怒气,“苏时清,我倒是没想到,你居然还搞跟踪那一套。”
她倒不是气苏时清跟踪她,就现在而言,她对苏时清完全信任。两人之间没有秘密,毫无芥蒂。虽然跟踪这一行为确实有些变态,但还不足以让她如此生气。
她气得是,明明说要好好读书的人,居然阳奉阴违,偷偷跑出来,把时间浪费在跟踪这种事情上。
“我若是不跟着夫人,怎么会看到夫人跟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谈笑风生!”
苏达眉头一纵,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跟人谈笑风生?
嘴上说的是,“你是不是对谈笑风生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心里想的是,我的老天奶!他怎么连这个词的意思都不知道?这水平参加科考,是不是有点强人所难?要不要把每日读书的时间再增加一些?
苏时清认真分析,“你们看上去在吵架,可是句句都在告诉大家,我们很熟!”
苏达无奈,他们确实很熟,从小打到大的那种。
紧接着又听他说,“你都从来没跟我吵过……也没见你跟别人这样吵过架。”犹豫半响才失落地说,“他是不是在里你心里跟我都不一样。”
苏达轻叹一口,又来了。这熟悉的委委屈屈。
没等来苏达回复,苏时清继续控诉。
“还有那个店家伙计,不过是见了你一面。居然就口出狂言说喜欢你。”
这话题再继续下去,恐怕会没完没了,苏达无可奈何道,“那也不是我能左右的。”眼见苏时清眼睫下垂,投下一小片阴霾。她又忙不迭的补上一句,“但我知道的是你才是我的夫君。”
只这一句,他便眼开眉展,澄澈无垢的眸子霎时间灿若星辰。
苏达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不过下一瞬,就见他好似被什么吸引,苏达顺着他的视线转头往过去。
只觉环着自己腰的手又收紧了一些。
真是阴魂不散呐,王二狗!
几人刚出街口,就见一辆华贵马车疾驰而过。车上挂着牌子随着马车摇摇晃晃,红木底上刻着洒金小字——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