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人单膝跪地,交尾璞头上沾着几滴寒露,烛火下熠熠闪烁,腰上横刀一端抵在冰冷的木地板上,随着他的动作与地板发出“咚”的声响。
“我知道了,你先回吧。”五皇子有些不耐烦了。
因为催得急,他里衣上的扣子见孔就塞,此时放松下来,才发现歪七扭八地胡乱扣紧,穿衣能力还不如黄口小儿。他只盯了一瞬,坐在床里侧的女娘就识趣地来帮他拆掉重扣,修长细腻的指骨点在他一点一点地在衣襟扣眼中翻飞。
他仰头任素娘动作。
见地上人仍无动静,五皇子静着身形眼皮撇向明明灭灭的烛火,沉下来的声音略显寂寥。
“你可知父皇找我什么事?”
“微臣不知。声调不卑不亢,抬头后清明的眼眸映入五皇子眼中。
是了,连他一个亲子至今都搞不懂父皇的心思,又如何能指望着从一个御前侍卫嘴里知道圣上的殚心竭虑。即便知道,又怎会告诉他呢?谁知道他又到底听命于谁?
他自嘲一笑,软嫩的指腹在他胸口点过,像是一根点燃他的引线,肆意灼烧他的神志。
里衣扣子已经被完全解开,瘦弱的胸口袒露,肌肤莹白。
他什么都不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肆意当下,怜惜眼前人。有些事情需要赌,他不知现在事情发酵如何,若是止住了,他无需做什么,若是止不住,他更不需要做什么。
至于回宫,不过是一顿或早或晚的训斥。
他如此想通了,就更不避讳。
“张将军?还准备在这看吗?”
“殿下,圣上口谕,请您速速回宫。”
“滚出去!”
十字镂雕梨花隔扇门缓缓阖上,细小的门缝处刚好能看到床上二人迫不及待地欺身交颈,“啧啧”的水渍声和难以入耳的呻吟顺着门缝肆无忌惮地往外涌。
——“啪”,门扇紧阖。
巨大的声响震得门扇上落下一头陈年老灰。洋洋洒洒在月光中竟然仿若点点飞雪,可惜好看是好看,却只能装装样子,本质啊还是一堆被人鄙弃的尘垢枇糠。
羽林中郎将张将军猛地摘下头上沾了灰的璞头,对着檐下石柱一阵猛甩,嘴上也不亏待自己,“他妈的,发情发到老子跟前了,小鸡崽似的身材还敢往外露,也不嫌寒碜。小寡妇竟然挑上这等货色,若不是因为看上那等身份,我都不信。”见手上璞头似有毛边冒出,他赶紧停手,戴上后粗略的整了整,保证不歪即可。随后,冲着屋内“呸”了一声,“真是辣眼睛,老子这眼也算因公而伤了吧。”
反正今日的口谕他已经送到了,也算仁至义尽。张将军不多做停留,踩着月色踏马而归。
东宫。
厚重的红铁木紧紧闭着,不留一丝缝隙,像是要将人封死在这座红木琉璃瓦的奢华瓮室中。
带着一丝决绝的温润声响从门内传出,“您请回吧。”
“牧儿,母后今日来是想告诉你个好消息的。”
屋内没有一丝响动,她沉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扬着嘴角继续说,“五皇子蹦跶不了两天了,你就姑且把你的太子之位坐踏实。”
见还没反应,“如今不费吹灰之力,崔泫就自己上赶着露出马脚,自发退出。你难道不高兴吗?”
“母后。”声音中带着一声无奈又无力的叹息,“这次禁足是我自请的。”
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等脑子消化了这句话后,略显老态的眼角纹路霎时全部堆叠在一起,颧骨即刻耸得直通云际,“真是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就跟你那死去的娘一样有病。好好的太子之位你不要,你是要拱手让给谁?”
“我告诉你,崔牧。只要治儿羽翼未丰,你就永远给我在这位子上坐好了,把这位置老老实实的占着。”
“皇后娘娘,这么多年了,您终于把意图说出来了。我既然能辞让一次太子之位,那也就能辞让第二次,第三次,……您可阻不了我……”
“贱人的儿子果然处处和我做对,我当初就不该抱养你,真是养了个白眼狼。”皇后气得不住咒骂,崔牧也忒不识好歹,她如此用心设计,甚至还纡尊降贵的来看他,他倒好,无一句能入她耳。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不知道两人越来越争锋相对的相处,还能支撑这薄弱又摇摇欲坠的关系到几时?好像只需要一个指尖轻颤,这段明面上的母慈子孝便被彻底掀开他它的本来面目。
狰狞又可怖。
屋内人就站在巨大隔扇门前,由轻纱薄窗望着珠围翠绕的名义上的母亲,世间最尊贵的女人,正露出最鄙薄的表情冲着一个在她手中失控的工具大发雷霆。
他只觉得好笑,也果然这么做了,大笑出声,笑不可仰,笑得东宫的上空似有怨鬼索命般令人震颤。笑得门外的贵妇人瞪着眼睛将怒骂声咽回了肚子。
他笑得更起劲了,笑得眼眶泛泪,笑得脑间一片空白。好像长久过往,只有此刻的笑是发至内心直抒胸臆,不带讨好,不带算计,没有规矩,没有太子的身份。
从这天开始,一条消息从东宫不胫而走:太子好像疯了。
这消息一出,举国哗然。
百姓们自然唏嘘不已,怎么好好的一个人,说疯就疯了。可于他们来说就再也没有其他损失。这个太子疯了,换一个便是,下一个也疯了,要担心也不会是他们平头百姓,他们只需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即便是换了圣人,又与他们何干?只要税收少些再少些,谁与他们有益,届时就会专门文人墨客写出几首酸诗,替他们拍上马屁。
非要说损失,可能只有皇后有那么一二。这不争气的小贱种居然叛逆到即便装疯也要逃离,如今他这般剑走偏锋,居然让他捡了个便宜,如他所愿了。
圣上闻言太子疯魔,居然特地赶来企图用皇室温情唤醒一个装睡的人,自然无疾而终。于是下令送前太子,也就是现在的齐王去千里之外的缘清寺,清修静养。
最惶恐的莫过于朝臣,不过仅仅一日,朝中明暗势力大洗牌。太子之位空悬,而有一争之力的五皇子——敬王,却爆出丑闻。使得一部分摇摆不定的见风使舵的人开始暗中隐匿,慢慢观察新的太子人选。
苏达回家的第一件事是连衣裙也不层换,就去床榻上滚了一遭,真是金窝银窝,哪都不如自己的狗窝。嗅嗅衾被上的味道,都如此香喷易入眠。苏达自从苏时清读书以来,便改了床榻的位置,不论是架子床还是罗汉榻都必须正对苏时清的桌案,让她一抬眼就能见到对面人在做什么。
美其名曰监督。
可今日的监督工明显心不在焉,才不过区区半刻,苏达已经连续几次透过支起的窗棂往院中影壁方向看,每每望过去皆是以失望告终。
今日苏父休沐,只需上完朝会就会回家。
踩着辰时的尾巴,城中钟鼓余音,苏父才缓缓归家。却没想到苏父比苏达还要急切,他归家的第一件事,便是直奔苏达和苏时清的房间。
一进屋内,连璞头都来不及摘,开口就问。
“快说说,昨日西山行宫发生了何事?”
苏达看一眼苏时清,有些无奈,但还是耐着性子把事情的大致经过复述了一遍。
不就是五皇子把一个普通百姓家的小娘子带去了西山,还被所有人撞破了两人的床事。这事说大可以大,说小也可以小。苏达不觉得有什么特别。
谁知当即就被阿耶一巴掌拍向脑门儿,“既然我能开口问,自然是大事了。五皇子与寡妇厮混,此时已经在整个长安城都传开了。还让放浪形骸、纵欲无度的居然被人在赏秋宴的撞破奸情。要知道赏秋宴上宴请的都是些什么人?谁还会把自己女娘嫁给这个人?五皇子的名声啊,怕是就此臭不可闻了。”
苏时清的脑袋从书后探出来,瞧着苏父的眼睛,缓缓说道,“最主要的不应该是,就此以后无缘大统吗?”
苏父瞳孔微缩,他本不想提及这事,却不想被苏时清一语道破。
苏达闻言,思忖半刻,“那宋伯伯该头疼了吧。”
宋家乃是五皇子的母家,如今所拥护的皇子成为废棋,只怕是全长安都没有他们闹心。
第57章 长夜未明“怎么就这么巧?!”……
宋府前半夜时与往常无异,不论主子还是奴仆全都歇息安寝。到了后半夜,一阵急如擂鼓的砸门声将门房小仆吵醒。
全府的灯火随着砸门人的奔走急速点起。不过片刻,整座占地半个明德坊的宋丞相府燃满烛火,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几位家仆拿锣挨个下人房敲个不停,全府几百人不名所以地从暖和的被窝里爬了出来。
连马房的喂马仆从都从脚底被窝里掏出还带着热气的裤子,一骨碌穿上,双手攥着裤头,脚下趿拉草鞋,边蹦跶边利落的扎紧裤腰带,眼皮子都抬不利索,边张哈切还不忘问道,“小哥,什么情况啊?这大晚上的。”
“主子们的事,别瞎打听。”小管事将手中锣夹在腋窝,挥着个记着红绸的小锤训斥。
马仆抹一口嘴角快干涸的莹莹水迹,眼尾半垂着,“主子们不睡觉,也不让我们睡觉。真会折腾人。”
身侧磨磨蹭蹭找裤子的年轻小仆瞥他一眼,“要不你换一家府邸,多的是人抢着进宋府。”
他睁着惺忪睡眼,最后将粗布短打扎紧裤腰带里,倒上一碗昨夜快入睡时烧的一小壶热水,半碗下肚,还温温热的,瞧着拿锣的管事已经走远,心里腹诽便故意大着嗓子道出口:这睡了有一个时辰吗?水还是温的。穷人命的不是命哦!
敲锣管事即便走远也隐约听见他的不满,只是无暇管他,他现在得去下个院子的下人房,把人全叫喊起来。主子都在通宵达旦,他们一个个领着月俸小仆从怎能呼呼大睡。
两名被唤起来的女婢步履匆匆地往宋丞相所在的书房赶,一人在前提灯照路,另一人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借着脚下的微光小心谨慎地端稳托盘,托盘上的琉璃夜光汤瓶和茶杯在漆黑夜色中泛着荧荧之光。
这可是御赐的东西,像这样的御赐之物在宋府并不稀奇,毕竟天子宠臣和簪缨世家并不止是说说而已。连带着宋家所出的女儿入宫也极是受宠,就连她所诞下的皇子也被圣上从小捧在手心。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书房,极具风骨的草书牌匾悬挂在门簪上方,牌匾的左侧印着一枚被烫金浇筑过的印章——明德太上皇。正是先皇所提,宋家奴仆每每见到次牌匾皆需低头回避。
今日的书房有些不同,她们迈进院门的第一步便察觉到了。两人对视一眼后,就心领神会的目不斜视,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喘。
院中书房中一片嘈杂声,听着似是在争吵,一道熟悉厉声穿过扇门直冲两人耳膜,提灯女婢手上灯笼晃了一瞬,她心中漏了半拍,脚下步子却未停,努着唇打起精神。
到了门口,提灯女婢侧过身子微微前倾,一手连叩三下铜环,得唤一声“家主”后,听到里面嘈杂人声骤停,下一瞬,一道苍劲有力的声音传出,“进来吧。”
提灯女婢才将手中灯放置在门口外,半躬着身子双手缓缓质朴的雕花隔扇门。
只是一瞬,她平视的睫羽随即垂下,屋内都是她熟识的人,整个宋家主事人都聚在这里。
他们两个女婢就好像是令人忌惮的不速之客,所有人都暂停手中事宜,视线就像是黏在两人身上,从头到尾打量。
如芒刺背的她就像是杂耍技艺上的高空走索一般,小心翼翼,诚惶诚恐,生怕哪一步没有走稳当,身后婢女托盘中的御赐茶器坠落,使她们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不紧不慢,慎之又慎地走到茶案,心中才得以松一口气,正当准备接过身后女婢手中托盘时,仿佛空气都凝结的屋内被一声严肃厉声打破。
“做什么这么磨蹭,东西撂下赶紧出去。”
声音中催促声明显,不耐烦的语气听在耳却犹如天籁,两人立马放下汤瓶茶杯,逃也似的离开满是窒息感的屋子。
国字脸的宋友来见两个婢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隔扇门的纱窗时,才又缓慢舒了一口气。
“二哥,这次的事,你怎么看?”宋家三爷踱步到茶案便,执起汤瓶斟满一杯温水,仰首一饮而尽。
一杯水瞬间入了肚子,未能消除心中烦躁的渴意,又满倒一杯。
宋友来粗眉紧蹙,手指点在那张令他们寝食难安的信函上,“怕不是那么简单,就偏偏在这个当口,只怕是泫儿近日风头太过,引人忌惮了。”
“是皇后?还是虢国公?”
“泫儿不是不懂的孩子,怎么偏偏这几月,因为个女人闹成这样啊!”
“还未可知,或许泫儿注定与大统无缘吧。也不知他现下是何种情形,王家那小子不是跟去了,先去派人通知王学易,带泫儿从西山回来。”
不过几刻中,一阵急促脚步从门外传来,眼见一道人影映在纱窗上,随即焦躁叫嚷声起,“宋伯伯!”
屋内离门近的宋启抬首擒住隔扇门的凹槽,猛然向内一拉,门口影子也正要推门,两相用力,没了门的阻碍的外面人“嘭”的一声,五体投地地扑到在几人面前。
燃得正起劲的烛焰都跟着扑闪两下。
趴伏在地的人仰起头。
只他仰面瞬间,宋友来抬眼望去心便凉了半截。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这人正是王家的二郎君,王学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