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友来连让人起身的话都顾不上出口,直接问了最想知道一点,“你什么时候回的长安,泫儿呢?”
王二狗双掌撑地,挣扎起身,“天色未暗,我便接到消息下了西山。”
宋启见他十分费劲,便放下搭在后腰横刀上的手,上前两步去扶他。宋启刚下职回府,人还未到府门,就被家中仆从快马请回。连一身官服还未换下,腰上横刀还沾着入夜的寒意。
俯身托起王二狗的半只手臂,借着宋启的支撑,王二狗才勉强起身,略带谢意的朝他颔首。
“宋伯伯,我是接到消息说五皇子将那寡妇偷偷安置进了府内。才想着趁他还在西山的时候去找那寡妇。这人也忒不讲信用,收了我们的钱还一直纠缠。”
宋友来垂着脸侧褶皱,好像一下子苍老了数十岁,语重心长地叹息道,“这次怕是真的着了别人的道了。”
王二虎愤气填胸,“我就知道那寡妇不简单,上次在如安坊见崔泫亲昵地送她回家,崔泫分明跟我说过他只是来送人,两人已经没有关系了。我怎么就信了他的鬼话呢!”
宋启抓到他话中重点,暗暗提醒,“慢着,事无巨细好好讲清楚。”
王二狗口中的寡妇叫梅素娘,前几年从外地搬入长安,听闻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还带着个牙牙学语的小娃娃,租了个店面卖豆腐,因为长得妍姿艳质,又很会打扮,一颦一笑桃羞李让,风流旖旎,被人戏称“豆腐西施”。整日为了人来买豆腐的大有人在,生意红火得不得了。
就在前些日子,崔泫献策涨税金之后。这女子竟大胆地直接跑来崔泫跟前要说法,说是因为他才导致豆腐铺如今已经要经营不下去了。就这样一来二去,也不知怎么就看对了眼,五皇子还给她购置一间两进小院,让她带着儿子一同搬了进去。可世间哪有不透风的墙,不出半月,这对交颈鸳鸯就让宋家发现了。
得亏宋贵妃平日里叫人看得紧,事情也被处理的迅速。在众人眼中不过是年轻郎君的一桩风流韵事,过了便过了,却没想到居然还在暗中纠缠。所以上次王二狗看到两人又在一起,才会一时气愤不过,失手给了崔泫一拳。
王二狗去如安坊找过梅素娘,好言相劝后,梅素娘同意不日就离开长安。可现在倒好,人竟然直接搬到了崔泫新建王府内。他得知后气得干脆离了赏秋宴,打算打不了直接将人绑了送出长安城。免得继续祸害崔泫,要知道崔泫的身上可容不得一丁点污点。如今朝中形式越发严峻,崔泫可不能出事。
却不成想,人哪里在敬王府,而是早去了西山赏秋宴,还叫人欣赏了一场免费的活春宫。
宋友来又问道,“是谁给你递去的梅素娘住进王府的消息?”
“是我的贴身仆从,从小就跟着我,绝对没有异心。人就在候在院外。”
宋友来沉吟片刻,手指抚着桌案上的木质花纹,“先将人叫进来,我有话要问他。”
宋启闻言便拉开隔扇门,原来刚刚的婢女并未走远,而是在院门口处静候。他轻轻挥手,对面人就立即小跑过来,恭敬俯身,“郎君有何吩咐?”
“去将院外王郎君的贴身侍从喊过来。”
不出片刻,人就被带进屋内。
睁着双大眼睛一阵乱飘,扫过一圈后慌慌张张地低下头。但仍时不时的偷撇去他主子。
能看出两人私下关系应当很好。
“平安,你说说,你昨天告知我的消息是怎么得来的?”
平安擦拭着额上源源不断冒出的豆大汗珠,思忖片刻就缓缓道出,“就您之前让我打听的,昨天突然收到消息,马不停蹄就赶去西山通知您嘞。”
宋丞相绕出桌案,站定在平安面前,眉间深壑纵横,重复口中那句,“昨天突然收到消息?”
“是,就在郎君出发去西山不久之后。”他挠挠头,咧嘴道,“我之前买通了个小叫花子专门盯在如安坊,让他一有消息就来王府找我。昨日就是他将消息送来的。”
众人一听,脸色皆变,就连虎了吧唧,素日里缺根弦的王二虎都察觉出些不对来。
“怎么就这么巧?!”
正在此时,门外又一阵慌乱脚步响起。
面色阴沉似要滴墨的宋丞相直接推门而出,望着院中正大步流星的翊卫禁军首领,面色肃穆,“发生何事?”
“圣上派李将军去西山,传口谕让五皇子回宫。”
第58章 满城风雨希望阿耶成全。
萧瑟秋风刮起缤纷落叶,就见满天的橙红叶子以风为中心打着旋,像一道凭空而起的绚丽漩涡。一辆从城外飞驰的马车猛地撞进漩涡中心,霎那间,漩涡被撞的七零八落。
车帘乍起,一阵冷风猛地扑车内,带着寒粒的风直劈面门。在苏达额间碎发被吹开瞬间,一只如暖阳的大手横在她眼前,睫羽被掌风翕动,沾染上他身上特有的清新墨香。
苏达一把推开他的手,故意大声遮掩她脸颊骤然腾升的一抹绯色,“你干嘛。光用手能挡住什么!?”
苏时清嘴角轻勾,下一瞬横在她面前的大掌穿过耳边,掌风扇动鬓边碎发,揽过她的后勃颈将人完完全全嵌入怀里。
微微泛红的脸颊猛地贴近他柔软的胸前布料,被一阵铜墙铁壁似的胸膛阻拦。秀挺鼻尖冷不防地陷入其中,带着温热体温的墨香扑了满鼻。
几片手掌形状的通红枫叶飘飘悠悠地落在车厢内。
车帘边的一只白嫩的手正极力的将随风纷飞的扎染蓝白粗布扣回到它原本位置,暮色的声音伴着呼啸风声,听着闷闷地,不真切,“娘子,姑爷外面风大,你们往里坐坐。”
苏时清只觉暖和有充实的怀里瞬间被清冷的空气占据,苏达已经他双臂向下滑出,扯着车帘,“暮色你们两别都在外面了,每人进来一会儿暖暖身子。”
他指尖不自觉的揉搓两下,怀中的空落落使得心中也一阵空虚失落,望着苏达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了一分委屈。
等苏达喊完话回过头,就看了他那张眼尾下垂,眼神落寞的可怜模样。她心中一动,抬手去握他的修长手指,笑道,“苏时清,你这张脸最会唬人。”
苏时清不接她的话,只笑着望着她,琥珀色的眼眸中除了清亮眸光,便只余下一道嫣然灿然的倩影。
初秋的风没有想象中那般吓人,只是偶见一两道空旷道路上的绮丽风象,被马车一冲便散了。
回到长安时,正赶上最后一声喈喈长啸的晨钟余韵回荡在这座百年古都的上方。
长安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哗热闹。
途经长街时,苏时清还特地叫停马车去张家糕点铺。
马车停在路边,时不时有为活计奔波的行人匆匆忙忙路过,脚下生风,不曾停歇半步。
苏达靠在车厢内的小窗旁,细细地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想象着脚步声的主人在为何忙碌?
她慵懒的将头抵在棉布车厢,手指也一同在上面百无聊赖的描绘,等待着苏时清。
许是张家铺子的生意太过火爆,亦或是恰好是他们来的不合时宜,正赶上最早的那一锅刚蒸好的广寒糕已经卖完。总而言之,苏达从侧坐到半躺,最后又撑起身子,撩起布帘,十指趴在车窗边上,只露出六根粉圆的指尖,不住地往外望。
起初苏时清以为她是在等自己,可直到他上了车,热气腾腾新鲜出锅的糕点甜香盈满车厢,趴在车窗往外探头的年轻女子仍然毫无所动,只顾着专心致志地往外看。
苏时清见状从油纸包里挑出一块广寒糕,用食指和拇指夹着往窗边轻轻吹气。广寒糕特有的糯米香气混合着苏达最爱的桂花香就这么飘飘荡荡地浮在空气中。
光闻味道,就足足能够想象到手中糕点的香糯口感和令人垂涎欲滴的滋味。
可苏达依旧是那个姿势,仔细看看,她的身子好像有更往外倾地趋势,就差把肩膀都伸出车窗。
苏时清一手拿着那块广寒糕,大袖下的另一只手去拍她肩膀。
苏达只觉有人拍自己,可听得正入神的她哪还分得出其他心思。只觉身后之人实在碍事,偏在这时候打扰自己,甚至还抖动两下肩膀,让他走开,别妨碍自己。
可能在此时拍自己,除了苏时清那厮,哪还会有别人呢?
片刻后,终于意识到什么的苏达才猛然的回过身,小脸上虽然满是歉意,但却依旧不吭一声,红润的丹唇已经抿得泛白,还把手上食指搁在唇前,杏仁般的大眼澄澈地连眨几下,示意他也不要出声。
随后又娴熟地拉过苏时清那只空闲的手,使劲儿拽着他也往窗边凑。却没想到苏时清一个不察,竟然被她拽得脚下踢到坐榻,身形一个趔趄往前扎去,要不是他手疾眼快,差点儿直接坐到苏达身上。
苏达想戳戳他的手臂,用只能两人间听见的声调低声道,“你仔细听听……”却没想到手中戳了个空。她转头去看,却不成想本该待在她身侧的人并不在那,可温热紧实的触感仍被攥在手中。
她顺着手臂去找,直到转过身子,才蓦然撞进苏时清那水般清澈的眸子,“你在干嘛?”
“你说呢。”他下颌点点脚下,撑着车壁让身形缓慢后靠。
苏达这才意识到是自己害的,她尴尬地缩了缩身子,弯弯的眼眸中能看到稀碎光芒。看着歉意十足,可眉眼中明晃晃的笑意却带着得逞的俏皮。
一边笑着一边将人拉到她面前,拍拍他的手背,讨好道,“对不起,是我不好。”
若不是眼底挥抹不去的戏谑眸光,还真就让人信了她是认真道歉。
苏时清不理会她,想甩开她的手,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力,反正就是没甩开。手被苏达紧紧握着,但仍旧坐到了她的对面。
苏达见他坐远可不依了,“夫君,你坐过来。”她细嫩的双手包裹住他的大手,甩着小臂轻晃。眼底依旧盛满细碎笑意,却只有柔软,就像是讨好的小猫翻着软绵绵的肚皮等着你去揉搓。
苏时清哪里受得住她这个架势,只能轻叹口气,甘愿认输。任由苏达拉着自己做回她身侧,她还特地给他让出半扇小窗,轻点他的手指,让他去看。
苏时清望了她一眼,便抬眼去看小窗外。
小窗外正对着张家铺子的西墙根,因为是犄角旮旯也不会有客人来此,便给了一群五七岁的小孩子提供了场地。再加上张家铺子的老板娘非常喜欢小孩,经常会将糕点的边角料分给这些小孩们。这些小孩更加变本加厉的整日汇聚在此处。俨然一个小秘密基地。
苏达也只是在车里等得无聊,凑巧过去看看。想知道现下的小孩子跟她儿时玩的有什么不同。
就正好听见个让人心惊的消息。
此时窗外的几个小童还在,嘴上说着的内容,依旧没变。
一小童手持小木杖,躬身塌腰,亮晶晶的小眼紧盯前面的小坡上的黑黝黝的小洞,口中说的内容却与手中玩的捶丸八竿子打不着,“五皇子,娶寡妇,圣上听闻,天下怒。”
苏达侧眼去看苏时清,见他眉头蹙起,似在思考。“我们不过才下西山,可昨儿晚上才发生事竟然已经被传入市井之中,小孩子都能说起顺口溜来,你说……”
“……太快了。”
苏时清也转头看向她,“这事情发展的有些过快了。”
“那照现在的形势,五皇子是不是……?”
她话说只说一半,但也足够苏时清领会她只在意会中的后半句。无外乎五皇子之后的处境,毕竟现在太子自从传出软禁传言后,朝中所有大臣近乎一半明里暗里都转投到五皇子身后的宋丞相所在的文臣势力。
苏时清冲她点头,如此这番后,宋家所做的一切都将竹篮打水一场空,仅仅一夕之间,五皇子将退出夺嫡舞台,不在有一丝一毫的机会。
苏达看一眼窗外天色,日头已经渐渐超头顶移动。今日阿耶休沐,顶多去御史台点卯完便会归家,应该会早归。
落下窗帘,探着身子去掀车帘,对朝颜、暮色说,“咱们先回家。”
足有小孩个头大小的车轮滚滚前进,扬起一地尘土,留下两道清晰的车辙印。围在一旁看捶丸的小童被呛了一脸,咳嗽两声,又玩笑似的齐齐说起顺口溜,“五皇子,娶寡妇……”
朝颜、暮色先将二人送回家中,然后才去西市马商去还车。
两人进门时,苏父也刚进巷子,三人正好碰在一块。
“阿耶!”苏达言笑晏晏地想冲着巷口的阿耶招手,手刚抬起,袖口垂落便露出了两人十指相交的手。好在苏达反应快,立马举起另一只朝着阿耶猛挥。暗地里却把交握的手背过身去,五指齐发用力,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来,心里不禁暗骂:难不成是铁水浇筑的。
背地里暗自使劲儿,可面上却笑颜如花。
苏时清凑过身来,在她耳边小声覆上一句,“夫人何时向岳父禀明你我二人的想法?”
“马上,最近不是被耽搁了吗?”另一手还在挥着,脸上撑着笑意不掉,却已经牙咬切齿,“你先松手。”
殊不知这一幕落在苏父眼里,却让人意味深长起来。
“阿耶,你听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