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也不例外,苏达当着几个小萝卜丁的面将王二狗狠狠教训了一顿,本以为会吓跑那两个小仙童。却没想到两人瞪着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没一点儿害怕的意思。
苏达拍拍被王二狗弄脏的手心,蹬着短却有劲儿的小腿一步步走进,就听见其中像白面团子的小女娃“嗷”的一声,哭地仿佛天崩地裂了一般。
幼时的哭得涕泪横流的小女娃与此刻的哭嚎声缓缓融合。
也不知道是心底那点小霸王心思如何被挖了出来,她看着哭得泣不成声的小可怜难得从心底涌出一抹肆意的松快。刚出门时的被牢牢压在心里,让人喘不过气的憋闷一扫而空。
她从囊袋里翻了又翻,小童见她窸窸窣窣鼓捣腰上佩囊,也经不住微微岔开指缝,睁着眼睛偷看,连嘴上的哭声都开始敷衍,刺耳的鸣叫声也渐渐熄了火。
苏达故意不去看他,但是因为这他这蹩脚的演技忍不住勾起唇角。
三翻四翻下,还真让她找出来了——一块放广寒糕和冬瓜糖。广寒糕是今天苏时清才买的,不过早就没了热乎气,冬瓜糖放的时间比较久,但绝对还能吃。
她将这两样东西放在手上,就见捂着眼睛的小胖手“歘”地放下来,眼角晶莹的泪滴还挂着,红樱桃似的嘴角也悬挂起一道晶莹。
苏达将手上东西塞到他两只小手里,“不哭了,这些就都是你的。”
他听完连忙把用肉乎的手背连蹭几次眼睛周围,将小手紧紧揣进怀里,生怕苏达还会要回去,猛然大声道,“谢谢娘子。”
苏达被他惹得哈哈大笑。
等她怀着一路的好心情走到秦府时,望着这道三人高的院门,正脊上的脊兽似在仰天长啸,层层叠叠的斗拱,层层出挑的椽头像是一道逾越不过的鸿沟将人硬生生的拦在里面。
路上冒出的那点喜悦泡泡“啪”的一声就被戳破了。
她脸色冷了下来,望着以森蓝背景下这座石灰色牢笼,就是这里把宋轻雪困在里面。深吸一口气,大跨步上前攥起鎏金铜首使劲儿叩上两下又嫌恶撇开。
秦家的东西,她一样都懒得碰,只觉恶心。
下一瞬,朱红大门被拉开,一位小仆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看上去年纪不大,还有些怕生。
“这位娘子想找谁?”
“我找宋轻雪,你们府上的秦二夫人。”
“二夫人,身、身体抱恙,恐怕不能见客。”
“她昨日才刚刚生产,现在应该醒了吧?”
“这个,小的不知。”
苏达一手按在朱红漆木门上,歪头看他,“那你说说你知道的吧,宋家可来人了?”
声音轻颤,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怕什么,“没,没有。”
“为何没来?怎么会没来?”
宋轻雪还未出嫁时,不论怎么说也是宋家捧在手心上的掌上明珠,怎么可能连人生产都不来看一眼。
她眼刀剜向小仆,带着明显的欺压。“你好好说说。”
“府上,还没派人通知。”小仆说完头都不敢再抬起,瑟缩在一旁,生怕苏达动气怒来抬手打人。毕竟哪个贵人不带点脾气,他们这些奴婢若真见着这样的,也只能受着,他就只能离得远些,希望能躲过一劫。
苏达听完这句话,只觉气血上涌,头顶上的筒瓦、额枋仿若天崩地裂般只往她脑袋上砸,一阵嗡嗡眩晕袭来,眼前黑过一瞬,她承受不住般半个身子都倚靠向门扇,强忍着让自己恢复清明。
缓了半刻后,才觉得好过些。抬眼见小仆离的远,便直接伸脚踹向漆木门。秦家院门不比苏家的小门,区区用尽蛮力的一脚也只起了丁点作用。原本半开的门只堪堪又开了一点,大约能容纳两人通过。
苏达现在什么都顾不得了,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论如何都要见到宋轻雪。
见小仆还在怔愣的时候,她猛然越过小仆,也不管识不识得路线,就横冲直撞先往里面走。
身后小仆在后面穷追不舍,她只顾甩掉奴仆,不论三七二十一就往前冲。可弯弯绕绕许久,也绕不出个所以然,苏达第一次觉得,她果然是小门小户住久了,都忘记别人家的三进、四进的宅子可不是一门心思冲到底就能找到正厅的。
七拐八拐的弯路再一次为她换宅子奠定了决心。
苏达绕了半天,终于战战兢兢地停下了脚步,现在身前是人,身后是人,左侧是湖,右侧是还是人。
“好了,我不跑了。我是御史大夫苏明的女儿,是你们二夫人的朋友,”她喘着粗气,半垂的睫羽下仔细地打量周围的人。
不难看出众多奴仆中,右侧身着锦衣的一看就不是小喽啰,像是个管事的。
她着重去观察管事的表情,“苏娘子,这是也不是我一个小管家能做主的。”
官家嘴上说得倒是一字不错,言语间还透露着委屈,把所有过错都推脱到主子身上,他则不过是秉公办事,被逼无奈。
“那就带我去见你们家秦二郎。”
“二爷还未归。”
是了,秦家二郎还远在边关,怕是连自己得了个女儿还不曾知道。
“那就去见你们太太。”
“是。”他眼神凛向一众奴仆,所有人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看来还真的是个管事的。
苏达跟在他身后,不着痕迹地四处打量秦府。
秦家虽不比宋家,只是新贵。能看出府中虽大,却不比那些世家大族,当然比上不足比下就绰绰有余了。
该有的装潢是一点都没少,怪不得宋家非要把轻雪往秦家塞,看这样子,秦二郎确实十分得赏识。
官家见她一直东看西看的,“苏娘子,我们府上现在还是太小,二爷现下一升再升。老太太说明年就把隔壁的院子也买过了,将两个院子打通,这样才更气派,更符合我们二爷的将军身份。”
苏达原本还很认真的听着他说话,可下一瞬,就听不进去任何了。
眼前一位弱柳扶风般的白衫娘子正在池边喂鱼。苏达认识秦家娘子,不是眼前这位。可据他所知,秦家统共两位郎君,一位娘子,除宋轻雪不应该有其他女娘在这才对。
苏达盯着那名女娘似在思忖,低声询问管家,“那是谁?”
第61章 再入秦府(二)怀的是什么心思?……
苏达随着管事一路兜兜转转,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故意绕开白衫女娘,还记得他当时惊恐又心虚的表情,这不是明摆着告诉苏达,女娘的来头不简单,还不能向外人言说。
就在她问完话后,管事突然掉头带她往回廊走,侧眼一瞥还真让她看清了女娘的相貌,也让她一路上都耿耿于怀,就算已经到了老太太的院中,她还在想着此事。
女娘容貌过盛,将一个如此美貌的外姓女子养在府里,秦老太太怀的是什么心思?
老太太的院子相较于整个秦府来说,就显得古朴多了。就布局来说,两边皆是抄手游廊,中间的穿堂内的布置极尽雅致,一座暮色秋山图的插屏横在穿堂中,绕过插屏便是两间小厅。
苏达被引着往一侧的偏厅走,此时再看前面引路的管事,不发一言,一丝不苟,可不像刚才那般眼神乱瞟,神色慌张样。现在瞧着倒有几分大家管事的模样。
老太太就坐在罗汉榻的炕案旁,见人被领到也没抬头,正专心致志地打香篆。
“太太,人到了。”
依旧没有抬头,干瘪枯槁的手持着香筷朝着一侧方向将香灰搅拌,香炉上方能看见滚起的细微白烟,“你先下去吧。”
苏达虽平日里无拘无束惯了,但在外的礼数还是十分周全的。至少能做到让人挑不出毛病,她不管对方态度如何,自己倒是双手微拢,盈盈福身,礼貌地道一句,“秦老太太安康。”
耳尖垂下的红玛瑙耳坠随着微微躬下的身子轻轻摇晃,见老太太手中不停,注意力便不由自主地集中到耳尖,一点点被坠着的感觉让她忍不住又歪了一下头。
正好被老太太看在眼里,被褶皱包围的眼神犀利又高傲,她只看一眼便又转回去对着那只有些年头的铜香炉,苍老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乖孩子。”拿着香筷的手指向对面的空位,“来坐。”
苏达立马起身,按着她的要求坐到了对面。
她今日本就目标明确,就是为了见轻雪一面,所以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秦老太太,昨日轻雪产子我在陪在外面,故而十分担心,今日才特地过来看看。”
老太太颤颤巍巍地拿着灰压一点一点地往香灰上盖,因为年纪大手抖,这活于她来说虽然有点吃力,但仍旧不慌不忙徐徐图之。苏达看在眼里都忍不住跟着一起屏住呼吸,小心翼翼。
半响过后,竟然也弄得似模似样,平滑的香灰面上见不到一丝丝痕迹。
苏达的视线顺着铜黄色的香压缓缓上移,的衣襟中露出堆叠着软塌塌的褶皱皮肤,下巴依旧尖尖的,可轮廓边缘处也坠着一层干巴似枯树皮的肌肤。光是看她的面部轮廓也依稀能看出旧日的精致面庞,锐利的棱角和今天所见也大致能猜测出是个刻薄的人。
她轻颤地缓缓将香压搁置到红木锦盒中,才慢慢抬头看向苏达,“苏娘子,你也知道轻雪身子虚,她刚产完子现在更是虚弱,为她着想我才不希望你去见她。”
话音未落,苏达眼皮翻动,眼珠子转了半圈,心中腹诽真是胡说八道。
宋轻雪身子虚?她还是头一次听说。他们四人当中,身子最虚的是王二狗,宋轻雪不知比他强上多少。再加上小时候没少跟着苏达上房揭瓦,连腿脚也都十分利落。
苏达实在不想在这浪费时间,再跟老太太浪费口舌,话上边强硬了一些,带着一股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味,“今日不论如何,我是一定要见到她的。”
秦老太太有条不紊地拿出鹅毛香扫,摇摇晃晃地轻扫香炉壁上沾染的香灰残余,语调悠哉,“苏娘子话都说到这里,我若是再阻拦,就显得过于不近人情了。那一会儿,便让清儿带你过去。”
她还有些讶异,本以为还要再费一番口舌,没想到秦老太太竟然这么快就松了口。
“那便多谢秦老夫人。”
苏达正想着福礼去找轻雪,却听外面响起嘈杂的脚步声。
视线便被吸引着往仙草如意裙板图案的隔扇门处看。下一瞬,随着尖细嗓音的一声“祖母!”隔扇门被从外面打开。
声音一听就是故意抬高音调,游离在破音边缘的又尖又细甜腻腻的嗓音入耳极度不适。饶是想维持面上表情的苏达都差点破功。
强烈的光线直照进来,打在纱窗上的光晕让人有一刹那的恍惚,也挡住了苏达面上一瞬间的僵硬。
来人见到苏达似是十分惊奇,娇俏的嗓音高扬,差点破音,像极了她第一次尝试拉二胡时发出的直击心灵的高音。
“你怎么在这?”
苏达心里不禁冷哼,若是平日里见到秦琴,她定然不会给出好脸色,可现在身在秦府,她首当其冲的事情是要先见到轻雪,尽量先不惹事,一切等见到人再说。
便露出自认为最为和善的笑容,轻声细语道,“自然是来看你嫂嫂。”
“她在自己院子里,你来着干什么?”
言语轻蔑,只一句话就将苏达打发了,丝毫不将苏达和她嘴中的嫂嫂放在眼里。然后就继续腻着嗓子去缠秦老太太。
门外的婢女面上露出担忧之色,但也不敢越矩。房中还有客人,只见老太太扫了他们一眼,便都心领神会的俯身下去了。
“祖母!我昨日见到八……”
听到此时,话就被秦老太太厉色眼神叫停,苏达心思一动,昨日见到的除了八皇子,还能有谁?秦琴脸上藏不住心思,其实就已经能看出她对八皇子的感情不简单。
被突然捂嘴的秦琴还十分不甘心,肯定是因为她一个外人在这,秦老太太才没让她继续,秦琴也是小心眼的很,抽空便拿眼神剜了自己。若是眼神能刀人的话,恐怕苏达现在身上已经千疮百孔了。
“清儿!”秦老太太幽幽喊了一声,声音不大,外面即刻响起细碎脚步声。
“太太,奴婢在。”是刚刚想将秦琴拦在外面的奴婢。她盈盈一拜,四肢纤瘦,随便动动,都像在跳舞般,有种难以言说的气质,苏达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唯一有些遗憾的大概就是脸长得比较普通,但放在一众女婢中倒也算是出挑。
秦老夫人这才把手中的鹅毛扫放下,抬头望着进来的清儿,干瘪下垂堆满皱纹的老脸终于顺着嘴角肌肉向上提起,“去带着苏娘子见二夫人。”
“是。”
看着主仆二人一来一往的对答互动,苏达纳罕,她一个不受欢迎的外来客得不到秦老太太的好脸色,这还可以理解。秦琴刚没规矩的跑进来时,老太太也是微不可查的蹙了下本就满是褶皱的眉心。反倒是清儿进来时,她罕见的露出了一抹笑意。
这奴婢在老太太心中地位,可见一斑。
既然秦老太太已经发话,她现在求仁得仁,心思早就飞到宋轻雪那了。
撑着榻上软垫一跃而下,余光撇向秦老太太,果然又不满意地蹙紧了眉头。
秦琴把这一切都归咎到苏达身上,扯着老太太的刻丝袖口撒娇,“祖母,你看看这人一点礼教都没有,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