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了盟主前夫后——晓山塘【完结】
时间:2024-12-15 14:43:31

  他担心这请求太过非分,越发感到惶恐,说到一半便已哑了声,却还是忍着心痛,继续说下去:
  “我只是想给这七年,一个体面的收场。当然,若你不肯答应,我也……”
  他不敢再说下去,只默默咽回后边的话,暗自消化这苦楚。
  “好。”沈星遥微微一点头。
  她也不知为何自己就这么答应下来,深藏心底些微的期许凝聚成小小的欢喜,在尘封许久的角落里,绽开一抹生机。
  乍然风起,拂乱二人额前细碎的发丝。发梢沾了泪水,顷刻被风吹干,不留一丝痕迹。
  “那……那明日一早,我来接你?”他仍旧小心翼翼,话音轻而笃定。
  沈星遥点了点头。
  然而天不作美,夜里子时未至便下起了雨,绵绵密密,一丝丝悄无声息落地,溅起透明的水花,在黑暗里开了又败。没有色彩的纷华靡丽,只开给自己。
  沈星遥醒时,才刚寅时过半,窗外的天都还黑着。她茫然起身坐在镜前,脑中恍惚不知想着什么,直到看见天色亮了起来适才回神,捋平额前鬓边的乱发,抓过一旁的行囊翻找一通,指间触及一片平整细腻的绣花,忽然愣住。
  这是她一年多前刚回光州时定制的衣裳,齐胸穿着的朱红洒金三裥裙,裙头绣了大朵的芙蓉。因绣娘风寒误了工期,等到做好送来,人已出了远门,于是一直搁置着。直到二人决裂后,她回光州下了战帖,白落英亲自派人给她送去那些未曾带走的衣裳。
  而这一身最不适宜行走江湖,工艺形制都颇为繁复的款式,也被夹在了中间。
  沈星遥深深吸了口气,将这身衫裙拿了出来,仔仔细细换上,解开脑后圆髻梳理平整,换成温婉大方的样式。黑发红裙,唯独缺了首饰妆点。
  她这才想起那支被她摔断的玉簪,心下蓦地一阵抽搐,抬眼望向窗外,仍是一片迷蒙。
  这片迷蒙里,还有一人撑伞等在客舍围墙之外,望着有她的方向。几道院墙隔绝了视线,却让心底的期盼越发浓烈。
  凌无非未到寅时便已等在这里。他念着这一天,始终无法入眠,从落雨那刻起便悬起了心,恐她反悔,恐她淋雨,唯恐这一夜的间隙里横生千万变数,将他与她隔绝千里外。
  他只有这一天,哪怕天地倾塌,也拦不住他奔向她的脚步。
  凌无非眼见天色在这乌蒙蒙的雨幕里始终不得亮堂,越发犹豫起自己该何时进门才好。寅时太早,卯时似也早了,但若再等到辰时,似又太迟。就这么踌躇着,脚步却先动了,不知不觉已到门前,甫一抬眼,视野里蓦然多了一抹朱红色裙裾,灼艳如火,烫得他移不开眼。
  “星遥……”他望着眼前人,渐渐发痴,直到听她唤他名字,方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去,将手中的伞举过她头顶,目光仍旧在她身上,挪不开半分。
  “你怎么一直看着我?”
  “不,我……”凌无非被她这般打扮惊艳,好半天说不出话,闻言一时失措,从头到脚又打量她一遍,方踟蹰说道,“我记得这身衣裳,是你刚回金陵那天……”
  “合身吗?”她打断了他的话。
  “合身,”凌无非用力点头,“很好看!”
  沈星遥莞尔一笑,心底隐隐约约的那些不安尽已放下,坦然牵过他的手,温言说道:“走吧。”
  凌无非脑中一空,由她牵着下了石阶。雨势反倒小了,碎星般零零落落。
  二人皆不说话,沉默着穿过长街。渐渐地,最后一滴雨水落尽,远天划开一弧流虹,绚烂夺目。
  街市也变得热闹起来,自昨日筹备灯会的街口为始,往四面八方延伸开去的好几条街都已装点起来,张灯结彩。小摊小贩聚集,各色吃喝玩乐应有尽有。
  凌无非匆忙收了伞,护着沈星遥穿过街市,路上还买了她爱吃的点心塞到她手里。沈星遥见他还记得自己的口味,心下感慨万千,这迟疑是否该说些什么,却听得一阵悠扬的乐声,扭头望去,正瞧见一队扮作神仙的伶人乘着花车,游街而来。
  “无非,”沈星遥满面欣喜指指花车,“你还记不记得我刚认识你那会儿?才下了玉峰山,便被易容的谢辽跟踪,那日街上也有一辆花车,还因为我们几个在路上你追我赶受了惊呢。”
  “好巧。”凌无非静静看着缤纷的花车从眼前经过,前后左右俱是欢呼的人山人海,然而除了她的声音,没有一句听得清楚。
  他觉得自己也该欢喜起来,却怎么也挥不去即将到来的惶恐,是他无法奢求并肩的未来,不敢深想的明天,唯一能够紧握的,只有当下这一刻。沉思良久,深深吸了口气,收起无尽的忐忑,回身对她笑了笑,暂且将这些烦乱思绪抛开,陪她走街串巷,尽情玩乐。
  “高一点,再高一点……哎呀……三支都中不了,你真笨!”
  东街射箭的摊子前围满了人,看着那个没能射中彩头后箭靶的年轻男人被女伴数落,嘿嘿直笑。沈星遥拨开人群,见那女子目光始终在箭靶前的一只布偶身上流连,遂上前道:“这位姑娘,我帮你吧。”
  那女子愣了一愣,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沈星遥却已付了银钱,拿起弓箭。竹箭离弦,飞梭破空,剑尖无比精准地穿透布偶上方的环扣,稳稳扎入靶心。
  女子不由惊呼:“好箭法。”
  沈星遥展颜一笑,将摊主递来的布偶转赠给那女子,看她锤着同行男伴胸口离开,心头不知怎的掠过一抹怅然。
  “喜欢哪个?”凌无非温润的话音响在耳畔,瞬间将她思绪拉了回来。
  沈星遥无意识往摊位上撇了一眼,目光不经意落在最高处那个箭靶前的攒珠发簪上,伸手摸摸空无一物的发髻,莞尔笑问:“你觉不觉得,这里缺了点什么?”
  凌无非了然一笑,将弓与小贩手里剩下的两支箭都接了过来。
  双箭齐发,一上一下都正中靶心。另一支箭射中的靶子,下方摆放的彩头,是一枚小小的铜铃。
  围观人等齐声欢呼,无不艳羡,也不知是羡慕二人的身手,还是彼此相视时眼底不经意流露的珍重。
  摊主笑呵呵送上彩头,同时递来的,还有一枚拴着红绳的绸带。
  “这是什么?”沈星遥接过绸带,疑惑问道。
  “这是我家主人特设的彩头,凡射中箭靶者都有。”摊主笑道,“姑娘可以把心里的愿望写在这上头,挂到前边城隍庙里的灵柏上。”说完这话,即刻回转而去,继续照应起其他客人。
  沈星遥听了这话,却不动作,只是转过身去,遥遥望着不远处城隍庙前的那株参天柏树。
  “怎么了?”凌无非不免疑惑。
  “你还记不记得,我刚回来那年,去观音庙里上香求签,门前也有这样一棵树?”沈星遥弯起的唇角略带苦涩,“香客都说,心愿挂得越高,便越是灵验。我仗着轻功,把那天的红绳,拴在了树顶,被接引僧人说是投机取巧的偏道。”
  “不过随口一说,天下心愿不遂之人那么多,也不见得都未拜过神仙。”凌无非温言安慰。
  “你可知我写了什么?”
  凌无非摇了摇头。
  “愿此一世,和合双全,江湖昌盛太平。”沈星遥说着,摇头而笑,眼中隐有自嘲之色,“至斯无一得偿,终是我贪心了。”
  凌无非心头一颤,话也哽住,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捏着彩绸的手倏地松了,一腔难以言说的心愿随着被风卷起的绸带飞向高空,一双眸子显而易见地黯淡下去。
  良久,她淡淡道了声:“走吧。”
  街市人潮雨凑云集,二人穿过长路,却无一人开口说话,热闹的人声与安静的彼此,仿佛互不相同的两个时空,古怪地交错。
  “其实最初决定离开,只是觉得被这段感情牵绊住了脚步。尔后时日长了,却发现这所谓的阻碍,并不存在。”走至街口,沈星遥忽然开口,“我本就是个无欲无求之人,此生唯一专注之事,不过是在武学之上,一步步精进,看看自己究竟能走多远。其余虚名浮利,或是从未被你牵绊过的自由,不过是我自己的取舍,本就没那么在乎。”
  凌无非没有说话,只默默捏着赢来的攒珠发簪与铃铛,走到她跟前停下,为她别上发簪。铜铃被他握在掌心,随着他轻柔的动作,发出轻灵的响声。
  “那串铃铛,早就不在了吧。”他的话音很轻,说完已将托着铃铛的掌心摊开,递到她眼前。
  沈星遥无声接过,紧紧攥入手心。
  “灯要入夜才好看凌无非说着,展目望向街边屋檐下一长串花花绿绿灯笼,眸间多了一抹怅然,心却生出一缕莫名的期盼,愿今日的太阳再也不会落下。
  却未能如愿。
  一日光景飞快,从过了申时起,二人眼中笑意便一点点淡去,与天边西斜的落日,一起坠入暮色。
  夜里,戏台歌舞唱罢,二人离了看席,走上繁华的街市,周身笼着锦丽灯辉,赤橙黄绿交映,却似失了魂。
  “什么时辰了?”沈星遥忽然问道。
  凌无非的呼吸明显迟滞了一瞬:“亥时……快过了吧。”
  “还这么热闹?”她抬眼展望人潮,看着檐下摇晃的灯笼,心也跟着飘飘摇摇,“真好……”
  她忽然留意到他空空的双手,不禁问道:“你的伞呢?”
  凌无非怔怔低头,见早晨带来的伞已不知被遗忘在了何处,哑然失笑。
  “该回去了……”她似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朝他望来,眼底春秋轮换,澄澈光影转瞬已老,不知沧桑几许,“往后……记得爱惜自己,莫再为了旁的事,劳心伤神。”
  “愿得河清人寿,且以喜乐,且以永日。”他凝视她双目,一字一句道。
  沈星遥没有说话,只静静转身。
  “遥遥。”
  她心头一惊,倏地回头。
  “我能不能……再抱抱你?”
  沈星遥有些尴尬地一笑,只觉适才脑中那抹飞快浮掠而过,却又落空的隐秘期盼实在可笑,随即大方上前,展开双臂,下一刻,便被他揽入温暖的怀抱。
  空气仿佛凝滞,时间似也在这一刻停止,恍惚日月流转,星霜移换,似都与他们无关。满街锦绣繁华中,人潮汹涌里,二人紧紧相拥,谁也不先开口,谁也不先说放手。
  不想却被几个追跑打闹的孩童迎面撞上。
  凌无非下意识护了沈星遥一把,将她拉到一旁,等回过神来,才发觉怀中已无她。
  再也回不去了。
  “那我……这就回去了。”沈星遥的话音很轻,说完便似失了魂,匆忙走开。他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斑斓灯火掩映的她的身影,脑中空空。
  她走得很慢,却还是越来越远。直到那身影快看不见了,他才慌了神,拔步疾追,远远的,始终隔着一段距离,停下,远望,又见她远了,仓皇抬腿跟上。
  他跑跑停停,离她丈余远的步距,声响都被往来人潮鼎沸的人声淹没。
  她缓慢前行,从灯火辉煌处走向僻静,心始终沉浸在莫大的失落里,渐渐什么也听不见,也看不见夜市通明灯火绚丽的色彩。漫长的路,无数次回头的冲动,都被理智压下,直至客舍门前。
  沈星遥难得露出了笑意。
  她终于可以回头了。
  也只有在这里回头,才不会看见他。
  才能彻底死心。
  这可笑的念头,令她唇角颤动起来,憾然回身,却蓦地愣住。
  
第155章 缘结不解心无定(二)
  沈星遥愕然发现,凌无非就站在她身后丈余距外。泛红的眼眸满是错愕。
  远方灯火如昼,遥映一双人影,相对无言。一时间往事幕幕席卷而来,如狂风骤雨冲刷过脑海。
  沈星遥不自觉抬腿,却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声音断断续续,颇不利落。她略一蹙眉,循声望去,只瞧见一匹毛色雪白的高头大马,半身染血,跌跌撞撞朝她奔来。
  “晓微?”沈星遥大惊失色,当即飞奔上前。名作“晓微”的马儿瞥见旧主,当即发出长嘶,脚下一崴,猛地向旁跌倒,头连着脖颈,都往她身上压去。
  凌无非紧跟在她身后,赶忙扶稳她的身子,同她一起小心扶着马儿跪坐在地。
  “它怎么会在这儿?是你带出来的?”沈星遥满心疑惑,问完这话,便即转过身去,仔细查看起马儿身上的伤口。
  “你走的时候没带上它。它便跟着我娘,一起去了泰山。”凌无非道,“刚好那时碰上你去黎阳救人,便跟着落月坞的人走了。”
  “你是说,它一直都在落月坞?”沈星遥不由蹙眉,“可方才它跑来的方向,明明是城外啊。”
  凌无非略一思索,道:“我昨日出门寻你前,刚好听见叶惊寒同他手底下的人交代何事,我走得匆忙,没听太清楚,只依稀听见了‘接应’之类的字眼。”
  “接应……”沈星遥似有所悟,“的确,发生这么些事,身旁人手不够,的确见绌。如今这般看来,只怕是回来的人出了意外。”
  言罢,她立刻警觉起来,当即站起身道:“你回去通知他们。我到城外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一个人?”凌无非艰难托着马头,试图令它起身,却以失败告终,听见这话,立时紧张起来,蓦地抬头道,“太危险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沈星遥摇头道,“我现在就出城,你去叫上姐姐,顺便看看晓微的伤。”言罢,不等他回答,便即循着地上的血迹一路疾纵开去,飞掠过无数树顶,终于寻得那股浓郁血腥气息的源头。
  夜色下的林野,月光细碎斑驳,照得一地横尸淋漓破碎。沈星遥瞧见这般触目惊心之景,不由得悬起了心,却只能强压下心底的不安,掏出火折吹亮。
  火光给死寂的冬夜添了一抹亮色,却召不回远去的魂灵。沈星遥俯身一一探过众人鼻息,眼中遗憾愈增。却在这时,忽地听到一个游丝般的呼救声,从她身后茂密的松林间传来:“救我……救救……救我……”
  沈星遥心弦骤然绷紧,刷地站起身来,往林中看去,只瞥见一只染血的手挣扎着往外伸来,而在这只手的后方,赫然立着一个高大的人影,正往呼救的那人身上扑倒。
  她即刻出刀,没有半点犹豫,却觉刀锋所触,颇具钝感,全不似寻常人的血肉。想起鹏溟岛上所见妖物,这一刀去势颇为决绝,直接将那“人影”懒腰斩断,削成了两半。
  然她上前一看,却蓦地僵住――被她一刀劈中的“人”,竟已经面目全非,手脸都已长成树皮形状,除了能看出个头不矮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属于“人”的特征,更遑论分辨男女。
  而趴在地上那个挣扎着往松林外爬行的人,也终于抬起了头。
  虽沾了满脸鲜血,却依旧能辨认出他的容貌。
  “段逸朗?”沈星遥震惊不已,然想起此前地宫所发生之事,心生顾虑,向后退了一步,蹙眉问道,“你可是本尊?”
  段逸朗已无力回话,只颤抖着伸直了手,袖口因惯性下滑,露出布满疤痕的小臂,仿佛有万千条蜈蚣爬在上头,分外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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