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姬灵h脸色发白,“那药恐怕本来就对他不凑效,不过几个月便……”
她飞快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如今又受外毒刺激,要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柳无相长叹一声,神色却平和如常:“此事本就只是尝试,任何结果都有可能遇上,事已至此,便只能看这孩子的造化了――”
话音落地,几人听得床榻上传来动静,匆忙扭头望去,只见凌无非身子一动,仰面喷出好大一口黑血,搭在胸前的胳膊无力滑落,“啪嗒”一声砸在床沿,脸向枕侧一歪,再没了动静。
冲天的血水泼洒而落,红中带黑,溅染他半边面颊,转瞬洇湿了衣襟。沾在眼角那一点黑红,颇为刺眼,像极了一颗痣,也像极了那颗嵌入他心底的朱砂。
这抹黑红化成了光,纷纷扬扬散落在他梦里。眼前六面封闭的偌大屋舍空无一物。每走一步,都能听见回荡在脚底的空旷余音。
雾一般细的烟尘穿过他的指缝,颤抖着附着上两侧墙壁,发出嗡嗡声。一时之间,震开无数方方正正的小圈――那是数不清的小门,紧紧锁着,推不动,也拉不开,只在门缝勾勒出一圈圈白光,漏进些许声音。
“不论你是何身份,我待你之心,都会一如既往,绝无改变。”
“纵我粉身碎骨,也绝不会伤你分毫。”
“……如今有了你,我却想以微渺之力,撼动天地,与你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
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击在他心里,发出轰鸣。
“我沈星遥,愿请天地为媒,向山河立誓。今生今世,只做凌无非一人之妻,不离不弃。”
“我愿与天地为盟,以日月为聘,与沈星遥结为夫妻……”
杳远的话音,推拨着记忆里的弦。他鬼使神差张口,跟上那个声音,继续往下念道:“……尽一生所能,护她平安周全,前路顺遂。”一字一句,分毫不改。两个相同的声音,在这空茫的梦里,莫名重叠,恍若隔世的呼号,唤醒深埋心底,沉眠许久的回忆。
他蓦地抬首,只看见黑与红交叠的阴影里延展出一条幽长甬道,不知通往何处,尽头似有血光,红得妖异,冷得渗人。
血本该是暖的,怎会这么凉?
诡秘的疑惑指引着他,踉跄着步履往前走去。脚下回声也越发沉重,敲打着看不见的墙壁,更敲击在他心里。
一声声回音里,仍有她的呼唤,喜怒哀惧,悲欢怨愤,尽是他的名字,幻影一般串联起被他遗忘的过去。前梦归来,故人之音却戛然而止,只留下空荡荡的四壁,与她的背影一道消失在朦胧的视野里。
脚下光景陡转,甬道消逝,移作尸山血海。天也凄清,水也凄清,是他终此一生都洗不净的血色,染遍山野,灼然如火。
凌无非失去重心跌倒在地,抬眼却看见了另一个自己――披头散发,浑身浴血,五官尽已扭曲,分外狰狞,倒提着那把早已崩碎的啸月宝剑,朝他走来。瞠着血红的眼,纵横如皲裂龟纹的血丝,几欲挣脱眼眶扑上来,将他啃食殆尽。
“她便是我的性命!你怎能弄丢了她?”
他来不及回答,便被过去的自己推入血凝的海。咸涩的苦水顷刻将他重重包裹,阔别数月的绝望与窒息感,再度涌上心头。
凌无非拼了命地伸手,却怎么也触不到岸。恍惚之间,翻涌的海潮打来一浪,当头将他打沉,冰凉的手脚,再也动弹不了分毫。只依稀看见浮漾水纹里她的影子,她温暖的笑意,不过转瞬,又被血海吞没。
他依稀感到神识抽离,在这绝望的苦海里,有她的梦境里,越来越淡。同时淡去的,还有满眼的血色,来不及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凌无非在淋漓大汗里醒来,惊坐而起。长夜已过。远天亮起熹微的薄光,缓慢延展开来,照亮门格与窗纱,雕花的木条在薄纱上映出淡淡的影子,朦朦胧胧,失了本该分明的界限,晃得他眼花。
柳无相守了他前半夜,此刻已去歇下了。留下白落英在房中,一手支着额头靠在桌旁,正熟睡着。
凌无非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只觉目所能及之处,都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喉头紧跟着涌起一团腥甜暖流,猛一弯腰,呕出一大口鲜血。
伤病抽干了他的体力,令他无法动弹,只能靠在床头,大口喘息。他回想起失忆期间种种荒唐行径。懊悔、歉疚,种种不安的心绪交织,转瞬蔓延上来,仓促地拼凑起在梦境里被剐得七零八落的心,却怎么都觉得少了一块,漏出大大的缺口,凉凉地透着风,疼得他几乎窒息。
“醒了?”白落英的话音传了过来。
凌无非仓惶抬眼,神情狼狈不堪,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往外奔涌。
白落英坐直身子,眉心微动,略打量他一番,恍然看出端倪:“想起来了?”
凌无非已无力回答她的话,两眼空空茫茫,好似僵了。
白落英见状,略一思索,缓缓起身走到床前,却听他问道:
“多久了?”
“什么多久?”
“我昏睡了多久?”
“从沔州来这算起,十日有余。”
“那来不及了。”凌无非惨然而笑,“即便现在赶去,也不*可能再碰上她了。”
白落英从这话里听出彻骨的绝望,顿了好些时候,方开口道:“沔州情形,阿翊已对我说了。我已派人去许州查探,不日便会有消息。”
凌无非绝望仰身,背靠墙面,两行清泪仿佛固定在了他脸上,不住流淌。两肩不受控制地发出抽搐,梦里回忆起的一幕幕,如车轮般倾轧过满是伤痕的心,辗得鲜血淋漓。
白落英见他如此伤心,竟忽地有些无错。
她一向自诩心肠硬,对眼前这个儿子,也甚少给过好脸,如今看他这般伤心,竟忽然不知该怎么做了。
第77章 入山看云云有形(一)
钧天阁前院正厅,屋门大敞,蒋庆扶额坐在圈椅上,彻夜未眠。汪十八与几个犯事的门人在一旁跪了整整一晚,两条腿都已僵硬,其中一人打了个哈欠,身子倏地一歪,跌倒在地。
犯困的蒋庆被这动静惊醒,蓦地坐直身子,恰闻门外传来通报:“掌门,无极门周掌门到了。”
蒋庆赶忙起身,走出厅门相迎,正巧见周正慌里慌张赶来,便即上前,恭恭敬敬施礼道了声“掌门”,不等他发问,便将晴翠坊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禀报于他。
蒋庆虽为长老,然此番汪十八手下所为,已不仅仅是门派内的私事,白落英又迟迟不发话,他也实在做不了主,便只好书信一封,请周正前来,亲自定夺。
这个江湖也曾有过一番鼎盛之景,英雄辈出,人才济济,却都折于薛良玉前后筹划数十载的阴谋之中。
而今剩下的这些门派,多是不成器之辈,以至于被小小一个贺尧戏耍到如此地步。
周正听完蒋庆的话,立刻让汪十八将参与此事的人手与从前那些个与邹川交好的门人逐一抓来审问清楚,罪责重的押回门中领受杖刑,罪责轻的直接逐出门派。
这其中有好几人也因不听劝告被赤角仙所伤,服过解药,今早才刚醒转,到了此刻,仍旧昏昏沉沉,浑身作痛。就这么突然被人架起来,还不知是怎么回事。
“带走。”周正随意一摆手,道。
却在这时,从门外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周掌门这么做,岂非摆明了是要这些弟兄们恨我。”
周正、蒋庆二人闻言愕然,回头一看,竟见凌无非双手环臂倚门而立,漫不经心似的扫视一眼屋内慌张的无极门弟子。
他刚复原不久,面色略显苍白,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周、蒋二人看在眼里,只觉他似乎哪里变了,却又说不上来是何变化。
受惩罚的几人一时害怕,一哆嗦都跪了下来。
“我又不是什么王公贵族,跪我做甚?”凌无非淡淡瞥了一眼周正,道,“真要像您说的那么办,恐怕日后万刀门里,又要多不少好手。”
“少掌门这是……”周正颇感讶异,“您的伤都好了?”
“差不多吧。”凌无非淡淡道,“旧伤发作,原也与他们无关。”
“无关?”蒋庆愣道,“难道盟主不是因为中了毒才……”
凌无非摇头,垂眸看向那些惹是生非的无极门弟子,道:“你们几个,都与邹川交好?”
“这……”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吭声。
“能有多好?”凌无非不以为意,“帮他杀过飞龙寨的人?”
“没有!决计没有!”一胡子拉碴的邋遢男人挺直腰杆,支支吾吾道,“此事……此事其实,并未因为邹川,只是我们几个,觉着您……”
“觉着我什么?”
“觉着您小题大做,一只虫子而已,何必那么谨慎小心?谁知道……谁知道那虫子威力那么大……”他说着说着,愈觉心虚,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赤角仙被放出来,无极门应已折了不少人手,”凌无非拍了拍周正肩,道,“再这么劳师动众,人心更要散了。”
“少掌门的意思是……”
“这是你们门派自己的事,为此受累的也不是我,而是阿翊。”凌无非缓缓舒了口气,道,“我无法替他做主,只是提醒周掌门,处置此事还需谨慎,切莫叫外边的人听了抓住把柄,坐实万刀门四处散布的谣言。”
“盟主说得有理。”周正点点头,道,“那么此事……”
“你尽快派人去寻史大飞等人的下落,通知各大门派多加提防手下势力所在附近的山贼水匪,免得此事重演。剩下的事,等我回来再说吧。”言罢,转身迈出门槛,大步流星走开。
周正愣了一愣,转身与蒋庆相视一眼,四只眼里不约而同露出疑惑之色。
“蒋长老,你觉得……”
“好像是有些变化……”蒋庆若有所思。
凌无非分明听见了二人的话,却无任何反应,默然低头走下台阶,却见一双穿着素缎靴子的脚走了过来,于是抬起头来,正看见沈兰瑛停在跟前。
他略一躬身施礼,往后退开半步。
“你是不是做了让她伤心的事?”沈兰瑛眉头紧锁,眸中显有怒意,“就算什么都不记得,你当初不也是这个年纪遇到她的吗?怎的便做不到,像当初那般待她?”
凌无非听完她的话,不禁沉默。
秋风卷落几片芙蓉,落在二人脚边,阳光绕过他周身轮廓,在地上画出一个颓然的影子。那些失了生机的花瓣,也都落在了影子里,萧条地来,又被风萧条地吹去。
“是我配不上她。”沉默良久,凌无非忽然开口。
沈兰瑛一时气结:“你……”
“但我一定会为我做错的事负责。”凌无非抬眼,坦然与她对视,认真说道,“只是,不论我想做什么,都得先找到她。”
“你知道她会去哪?”沈兰瑛眼里疑窦丛生。
“这么多天,她应已到许州走过一个来回了。”凌无非平静道,“现在赶去,来不及。”
“为何是许州?”
“万刀门许州分舵舵主贺尧,曾来英雄宴上闹事。沔州之事,还有上回在剑南道上,屠杀了一整个村子,都是出自他的手笔。”凌无非道,“一个分舵舵主,不在自己的地盘好好呆着,反而四处惹事生非,我想,她一定也会怀疑那人身份,去许州分舵看一看。”
“那你有什么打算?”
“先去许州看看,就算她已不在城里,多少也会留下线索,指向她的下落。”
“我也去。”沈兰瑛对他充满了不信任,口吻无比坚定。
凌无非摇头:“我不能让你与我同行。”
“为何?”
“这是我自己惹出的麻烦,不当再令旁人受累。”凌无非由始至终都是一副怅然的神情,仿佛对万事万物都提不起兴致,“何况,途中还有可能遭遇万刀门的暗算,我若处置不够稳妥,令你也受到伤害,实在没有多余的第二条性命能向她赔罪。”言罢,拱手躬身,施以对待长辈之礼,不等沈兰瑛开口回话,便已从她身旁绕开,径自走远。
“哎,你……”沈兰瑛没能拦住他,匆忙追了几步,却只能眼睁睁地看他如一阵风似的,转眼消失在大门前。
她攥紧了拳,阖目沉思片刻,毅然决然往大门外走去。
她拜柳无相为师多年,医术尚未完全学成,不足以出师。因此沈星遥离开时,也并未想过,她会惦记着来寻。
此时此刻,她与叶惊寒二人,正在去往楚州的途中。
二人今早才离开楚丘县的客舍,继续赶路。秋高气爽,山野间清风阵阵,拂落凋零的花叶,纷纷扬扬。
一片芙蓉花瓣落在沈星遥发髻上,叶惊寒瞧见,顺手替她拂去。
沈星遥有所察觉,微微向旁让开一步,抹去肩上另一片花瓣,不经意似的看了他一眼,眸光略显诧异。
叶惊寒见她不喜,立刻收手入袖,装作无视一般,道:“从这到楚州,还有好几百里路。怎的这次离家,没把晓微带在身边?”
“晓微”,正是沈、凌二人新婚之时,叶惊寒以贺礼为名,送给她的那匹马。
“晓微,不能算是我一人的吧?”沈星遥一面往前走,一面说道。
阳光勾勒出落花的影子,映在她的脸颊。空气里弥漫的花香,不知是来自枝头的花,还是来自她的身上。
“已经送了你,怎不算是你的?”叶惊寒道。
“我以为,新婚贺礼,还有他的一半。”沈星遥面色淡然如常。
只是,这并非她的心里话。
她十五岁下山时,便是一身孑然,在最落魄时遇见了凌无非。这些年来,她所拥有的一切看得见的东西,衣裳首饰,包括身份,似乎都是依靠他而得来。衣食用度靠他,钱财嫁妆来自师门,哪怕是她的的刀,也是母亲传给她的。
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而一切并非靠她自己得来的身外之物,似乎也没多么重要。
所以,在她离开光州时,根本已忘了那匹马,即便如今想起,也不可能再腆着脸回去拿。
“他家大业大,想必不缺这一匹马。”叶惊寒显有失落,下意识避开她的目光,看向别处。
翻过山头,前方便是宋州,城中贯通运河水路,八方商客往来,大小酒楼客舍无数,虽已入夜,亦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花天锦地,甚为繁华。
二人在睢水岸边寻了间干净舒适的客舍下榻,河上画舫通明,歌声琴声不绝。
沈星遥累了一日,坐在榻上盘膝入定,忽然听得窗外乐声里,多出一线如丝竹一般婉转的音色,夹着一抹哀伤,与河上欢歌,格格不入。
她不禁疑惑,睁开双眼,凝神仔细听了一会儿,只觉这声音的来源,比窗外悠扬的歌乐声都要近许多,似乎就是从附近传来的。
沈星遥起身推窗,循声望去,只见隔壁客房窗扉半开,叶惊寒立在窗边,手里拈了一片槐叶卷起,放在唇边吹奏,那无法融入画舫歌声的哀婉曲调,正是出自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