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厨做饭,我不怎么擅长。”沈星遥说着,认真看了一眼架在火堆上的烤鱼,道,“不过看起来不是很难,倒是可以学一学。”
“不必了,还是我来吧。”
叶惊寒虽觉无奈,却并不舍得真让她动手。心下不自觉想道:从前你都有人伺候,我若比他不及,还如何在你心中占据一席之地?
旷野的天,暮云卷尽,日落月升。
叶惊寒将烤好的鱼拿起看了看,自己留下烤焦的那条,完好的则递给了沈星遥。沈星遥想着许州城里发生的事,并未留意,吃了几口才发现。
可已经动了嘴,便不好再换回来了。
沈星遥不免觉得有些尴尬。
叶惊寒似有察觉,主动找了话题:“你确定先前在沔州城外遇见的那人,是这许州分舵执事,叫做贺尧?”
“他的姓名身份,都是自己说的。可这样一个分舵的管事,不在自己的地盘,却在四处奔走,先是绑架跟踪武林盟主,又在英雄宴上挑衅生事,而后撺掇飞龙寨针对沔州的江湖势力,也是他的手笔。”沈星遥道,“三件事,件件都与许州无关,倘若达成,在卓然眼里,当今江湖,应已无人能与万刀门抗衡。”
叶惊寒闻言轻笑:“那他必定觉得可惜了。”
沈星遥若有所思:“那么你觉得,到底是那人借了许州这位的身份,还是专程找个人来顶替自己,在许州管事?”
“也许两个都是,又或许两个都不是。”叶惊寒道,“烈云海只是一个名字,一个身份,贺尧也一样。倘若贺尧不死,或许将来的某一日,他也可以成为烈云海。反正当今江湖,也没有谁见过真正的烈云海长什么模样。今日你我所遇情景,已足可证明,各地声势浩大的分舵,只是虚设。”
话到此处,他忽地蹙眉:“不对。”
“何处不对?”沈星遥眼珠一转,倏地明白过来,“你说沔州不对?”
“既然分舵只是虚设,何以会用一个好不容易存活下来,甚至可能取代烈云海的蛹人作为代价,换取一个并不重要的无极门暗桩?”叶惊寒道。
“可也不是从这件事才开始不对。”沈星遥道,“他既然想做烈云海,为何要在英雄宴上,把自己说成别人?除非……”
“除非,他根本成为不了烈云海。”叶惊寒道,“所以他才要扫清障碍,证明自己有足够的能耐。”
“即是如此,卓然想要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沈星遥眉心微沉,渐露疑色。
“这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叶惊寒说着,拿起一根细柴,随手投入篝火。
火光愈浓,天色愈暗。
光州城门口,陆续进出了好几波人马,个个匆匆忙忙,神色焦灼。一辆快马拉的车,头一波便进了城,一路疾驰驶至钧天阁后门停下。
“快、快――”赶车的年轻人跳下车头,摆手招呼随行弟兄,急切说道,“快把人抬进去……”
与此同时,前院厅堂,灯火通明。
蒋庆按倒汪十八,揪着他的发髻,命他在白落英跟前重重一叩首,痛心疾首道:“看看你手下人干的好事!若真害得公子身死,老夫立刻禀报掌门,第一个拿你问罪!”
汪十八惶恐不已,听着蒋庆训斥,头也不敢抬,身旁一溜趴着几个暗桩里的手下,个个都不吭声。
白落英背对众人负手而立,阖目不言。在让人看来,只当她已怒极,才不发话,殊不知她心中忧恐万分,十指掌心俱已凉透,耳边时刻听着门前动静,等候东院那头的消息。
到底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平日再如何冷嘲热讽,终究还是在意他的性命――
数日前,凌无非在沔州找到了沈星遥的下落,打听清楚飞龙寨的目的后,便说服蒋庆,与她里应外合引出幕后主使,并截获万刀门交给飞龙寨的那只赤角仙,送回晴翠坊内。
哪知汪十八手下有几个弟兄,因邹川之事对凌无非心怀不满,一心觉得他公报私仇,连带把宋翊的叮嘱抛在脑后,偷偷打开了装着赤角仙的盒子。
这一举动,彻底把本就人心不齐的暗桩搅成了一锅粥。赤角仙四处乱飞伤人,暗桩各部弟兄死伤无数,得知此事的凌无非欲赶回救人,偏不凑巧碰上体内毒物发作,为求万无一失,将随身的避毒丹交给宋翊护身,令他赶去救人。
正巧宋翊找到赤角仙时,阿念就在附近。得知汪十八早早抱走了女儿,根本没管这小姑娘的死活,他心中虽怒,却也无能为力,眼见阿念陷入危险,看着这年纪与自己女儿一般大的小姑娘,心中实在不忍,便将唯一的避毒丹给了她,自己却被赤角仙所伤。
不幸中的万幸,是在找到肖大柱之前,凌无非为求稳妥,早向钧天阁传了信。门下朔光等人与苏采薇会逢其适赶到,这才没令事态扩大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姬灵h早早给宋翊服了药,正是上回给凌无非用过的,然此药对已变异的毒虫药力有限,只能暂时压制毒性,并不能彻底解毒。
但凌无非上回为救朔光中毒,此番复发,又动了内力,体内情蛊已蠢蠢欲动,越发压制不住,性命危在旦夕。柳无相师徒又未归来,仅她一人实在分身乏术,只得留了几个门人,陪着苏采薇在房中照料,退出房门,隔着东院卧房虚掩的门,指点医师施针,内心焦灼万分。
夏慕青陪在她身旁,默然无言。
月上梢头,几片枯叶无声飘坠落地。墙角的芙蓉花,却一日比一日开得更红。
院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
夏慕青略略抬眼,只瞧见一名瘦小干瘪的驼背男人跨着小碎步走了进来,是晴翠坊里,汪十八身边的人。
又是来求解药的。夏慕青心下暗自感叹。
“姬夫人,咱们好几个弟兄,都在那儿上吐下泻,还有几个昏迷着的,尤其是老仇,几十岁的人了,还得忍受那气息紊乱,走火入魔的罪过,您看这……”
“你们到底分不分轻重缓急啊?”
不等夏慕青开口给妻子解围,姬灵h便已怒了。
一向温柔腼腆的姑娘,终于还是被逼着发起了脾气。
“祸是你们自己闯的。千叮咛万嘱咐说了别动那只虫,你们听话了吗?”姬灵h天生嗓音细,发起脾气,声音只是变得更加尖细,完全不起震慑之效,“我已说了,那赤角仙与我所见过的不同,显然是喂过别的毒物,才会多出这些伤人的症状。我若有法子,该救的早也救了,哪还用等到你们来催?”
姬灵h实在是被这帮不知廉耻,贪得无厌的东西气得够呛,指责完一通,缓了好半天才回过气来。她指着身后虚掩的门,道:“大哥身中情蛊,危在旦夕。你是要我不顾他的性命,只管你手下那些不要脸的弟兄是吗?”
“话不是这么说的呀,姬夫人,我这……”
夏慕青扫视一眼四周,刚好看见朔光、染霜与折杨三人从院门前走过,立即将人唤了过来,让他把这汪十八的跟屁虫先带下去。
朔光扣住那人便往外拖,折杨也帮着推了一把,正好瞥见朔光衣袖上有个缺口,好奇拉开一看:“师兄,你衣裳怎么破了?”
“可能不小心蹭到哪了。”朔光随口应了一声,反手将那驼背男人的手扣在背后,沉声喝道,“掌门未与你们计较,已是宽宏大量,你竟还有脸来讨药。”
“不对,不是蹭伤。”眼尖的折杨瞥见他衣袖破处露出的肌肤上有两个血点,不由分说拉过他的胳膊,直接挽起袖子查看,当即惊呼出声,“师兄,你也被那虫子咬啦!”
周围几人闻声皆惊,姬灵h也愣了愣,赶忙上前查看,看罢伤口后,又给他把了把脉,只觉平稳如常,不由蹙起眉头,直视朔光双目问道:“你可有何处觉得不适?”
朔光摇头:“没有。”
姬灵h脑中闪过灵光:“说不准……”
“灵h姐姐,是不是我们从藏仙谷带回的毒果能解赤角仙的毒啊?”折杨反应极快,当即喜道,“那岂不是说,那只赤角仙的毒能救公子?”
姬灵h摇头。
“为何?”几人颇为不解。
“以毒攻毒,本就是极为凶险的事。”姬灵h道,“两种毒物我都是第一次见,对剂量根本没有十足的把握。更何况他体内还有情蛊,极易吸收吞噬外来毒质,先前为朔光疗伤时所中的树果之毒,已被情蛊吸收,再用毒物攻之,岂非……”
“不……”驼背男人急得跳脚,“按夫人方才所言,那什么……什么什么果的,是不是能救我家弟兄呐……”
“滚!”一旁五人齐齐开口,无比一致冲他骂了一声。
夏慕青沉默思索片刻,摆手示意朔光等人先将驼背男子押走,拉过姬灵h的手,轻轻拍了拍,温声安慰道:“其他的事,我来安排,你也别太担心,或许大哥又同上次一般,过几日便醒了。别总自己吓自己。我相信他,从前那么多生死关头都能熬过来,决计不会栽在这等小打小闹上。”
姬灵h咬着唇,轻轻点了点头,仿佛点重了,他的话便会失灵似的。眼见夏慕青转身,她想了一想,还是走到门边,隔着屋内问道:“黄医师,他怎么样了?”
屋里的老医师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查看什么似的,忽然紧张地大声喊了起来:“姬夫人,他……凌公子这情形不对啊!”
姬灵h听到这话,心立刻悬了起来,迟疑了一瞬,强作镇定推门进屋,却听见了呕吐声,定睛看去,只见凌无非猛地弯下腰来,一连呕出好几口黑血,身形倏地一僵,向后直直躺倒,重重砸在床头。
床板被砸得剧烈一晃,发出骇人的声响。屋里顿时陷入可怕的死寂。
房门之外,隔着几面院墙,正是客房方向。
屋内,苏采薇坐在床沿,握着宋翊的手,十指相扣,紧紧盯住他紧闭的双眼,心始终悬在嗓子眼。眼也不敢多眨一下,生怕这一眨眼,又多出其他变故来。
忽然门声一响,苏采薇受惊似的缩起脖子,扭头看向门边,见是染霜端了汤药进来,当即跳起身,疾奔上前接过,举至鼻尖闻了闻,却嗅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味。
“苏女侠,你别――”染霜急忙按下她的手,道,“这可是毒啊!”
“什么?毒?”苏采薇大惊失色,“这不是灵h让你……”
“是,这是她给我的,可你听我说。”染霜拉过她的手走到床边,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宋翊,道,“上回朔光师兄在藏仙谷里中了奇毒,体内一直有残毒未清。前几日去沔州救人时,也被那只怪虫蛰了一下。”
“那他……”
“他没事啊。”染霜捧起苏采薇端着汤药的手,道,“刚好折杨她们带回的树果能解此毒。你放心吧,药量已经调配好了,在无极门那几个人身上已试过,不会出岔子的。”
苏采薇将信将疑盯着碗里的汤药出神,忽然听到宋翊的咳嗽声,赶忙低头查看,小心将他扶起,一点点喂他服下汤药。
半开的窗扇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月光爬下窗沿,抚过庭中花草。一棵青草不知怎的折了腰,忽地耷拉下去。
东院房内,传出剧烈的咳嗽声。
姬灵h与房里的老医师匆忙扶住凌无非的身子,看着他脸色一点点发黑,却无计可施。
药物试过,施针试过,所有可用的法子全都试了一遍。然凌无非此刻身中情蛊,已全然不受控制,越发躁动不安,在他体内四处乱走,以致浑身经脉发烫,几欲爆裂开来。莫说他对施蛊者无情,便是有情,到了这般地步,几乎可以算是必死无疑。
姬灵h束手无策,情绪几忽崩溃,忽觉他这接连不断的咳嗽,像极了无常来索命的声音,越发恐惧,倏地松开了手,捂住耳朵,不住后退。
等在一旁的夏慕青眼见情形不对,立刻抢上一大步,将她揽入怀中。
第76章 千山欲晓雾霭微(二)
“都是我……都是我的错……”姬灵h颤颤抬眸,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下情蛊是我的主意,克制情蛊的法子也是我想出来的,全都怨我……是我把他害成这样的……都是我……”
“别说这种话。”夏慕青紧拥着她,下颌贴在她脸颊,柔声劝慰,“行走江湖,恩怨从无定数。谁不是悬在绳上的蚂蚱?处处掣肘,岌岌可危。你本就是为了救人,不是害人,都是被逼着走到这一步,怎么能怪你呢?”
“可是……可是现在要怎么办?”姬灵h浑身颤抖得厉害,“他都这副模样了,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门外的夜,依旧黑沉沉的,月色隐入云后,整座宅子都暗得可怕,只有点着灯的几间屋子,烛火透过窗纱的朦胧微光,勉强支撑着。火光颤颤摇摇,托着幽魂似的烟雾浮漾着,似也摇摇欲坠。
却在这时,院里传来一个赌气的声音,出自女子之口,清越冷厉:“要去您去吧,我可不管他了。”
“哎,瑛儿――话也不能这么说,”另一个声音接过话来,半是安抚的口吻,“人得要活着,才有力气负荆请罪不是?”
夏慕青远远听到这番话,耳根微不可察地动了动,眉心倏地拧紧:“可是柳前辈在说话?他们回来了?”
“什么?”姬灵h恍惚回神,扭头仔细去听,却没在听见任何人说话的声音。没过一会儿,便见一道人影风风火火进了门来,一头披散的花白长发,好不恣意潇洒,不是柳无相还会是谁?
屋内几人一时僵住,怔怔看着他托着一只木匣走到凌无非床边坐下,打开盒盖,拎出盛放在内的一株色彩艳丽的花来,花枝根茎处,还裹着未清理干净的泥沙。
“来不及了,去取药杵来碾碎,囫囵兑些水给他喂了吧。”柳无相说着,便朝一旁那位黄姓老医师伸出手。这位医师是从外边请来的,只当他是个疯子,连连往后退了几步,一脸犹疑看向姬灵h。
“柳前辈,这是何物?”夏慕青忍不住问道。
“雪菖蒲。”柳无相说完,见没人动作,疑惑回头扫视几人一眼,不由叹了口气,自行起身翻出药杵,将雪菖蒲丢入钵中。
夏慕青立时会意,便待差人去倒水,扭头一看,竟见白落英不知何时也来到门前,扶门而立,静静看着屋内的一切。
“姑母?”
“死马当活马医吧。”白落英面无表情。
柳无相行医多年,捣药娴熟,不一会儿便将碾好的雪菖蒲药末都倒进了夏慕青递来的水碗里,用手指随意搅了搅,便去扶起气息奄奄的凌无非,将药灌给他喝。连泥带药渣,一滴都没浪费,硬是让他全吞了下去。
姬灵h不敢多看,转身一脸埋入夏慕青怀里。
白落英看得直皱眉,指指凌无非,冲柳无相问道:“这药……是个什么说法?”
“凤尾金莲药效,只能维持一年。若需受用一生,还需这雪菖蒲。”柳无相,“而雪菖蒲百年一生,千年开花,若无机缘,一生都寻不到。”
“什么?”姬灵h失声高呼,话喊出口,方觉失态,立刻捂上了嘴。
“他夫妻二人的武功,世上罕有敌手。一年时间,当已足够对付万刀门。”柳无相道,“只是没想到那药,服下之后会令他失了记忆,我不想日后情蛊复苏令他丢了性命,才立刻让瑛儿陪我去寻这雪菖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