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记忆的凌无非看见这些衣裳便觉眼前发黑,却已来不及重做,只能随便拣了几件样式稍简的,将就穿着,以至于在这茶摊朴素的人堆里,活脱脱就是个人傻钱多还缺心眼的白痴,显眼得能当灯照。
可他这几日连夜赶路不曾合眼,实在累了,便想着停下喝杯茶,歇一会儿就走。
“哎,这位公子,”同桌一名髭须大汉对他的存在感到颇为新奇,“看您这身打扮,这是……行商的?”
“不是。”凌无非摇了摇头。
“那是……出来游玩的?”
“也不是。”凌无非依旧很有礼貌地回应。
“走镖的。”同桌的另一精瘦男子瞥见他的佩剑,又指了指他扎在袖口的鹿皮护腕,笃定地一点头。
“就当做是吧。”凌无非无奈叹气。
伙计终于把这桌点的茶水都端了上来,同桌几人喝的都是散茶,只有凌无非,要的是一大碗清水,却按的茶钱结账。
几个汉子一脸诧异看着他递上铜板,各种不一样的打量眼神,更坐实了对他脸嫩好骗缺心眼的猜测。
凌无非可不管这么多,端起水碗便往口里灌。那精瘦男子凑过半个脑袋,仔细端详他那对护腕的料子,啧啧说道:“这光泽真好,是啥做的?”
他口里都是凉水,一时接不上话,忽听见邻桌飘来几声打趣的闲扯:“昨日城里那出傀儡戏看了没?武林盟主凌无非,成日流连青楼醉生梦死,不干正事,还当众悔婚休妻,掌掴自己媳妇,言语折辱,你说如今的年轻人,气性都这么大吗?”
“咳――”凌无非一时没留神被水呛进鼻子,不迭放下水碗,弯腰掩口,连连咳嗽起来。同桌几人见状,连忙过来给他拍背。
邻桌的对话仍在继续:“就是啊,这年轻人嘛,就是不如上了年纪稳重,早年薛良玉庄主在时,围剿魔教,肃清江湖败类,哪听过这种荒唐传闻?”
“可不是早就听人说,那个薛良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吗?”
“可昨日那出戏里不是这么唱的呀。要我说呀,那些江湖上的人,就没一个好东西,什么都要争个你死我活……”
纷纷议论如毛虫一般钻入凌无非耳里,越发不着边际。凌无非好容易缓过来,直起腰身,拉住离他最近那名男子,略指了指正闲聊的那桌人,问道:“这位兄台,他们说的是哪出戏?我怎没看过?”
“哎呀,说是戏折,唱的就是当今江湖上的事呢,”男子热心解释道,“外边早就在传,钧天阁少主凌无非迷恋上天玄教的妖女,为她倒反天罡,煽动人言害死曾经江湖上一呼百应的大侠薛良玉,都被编成戏唱了。”
“不对不对,那都是老早的传说了。”另一人打断道,“那个薛良玉,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如今这个武林盟主,凌什么……钧天阁那个少主,更为荒唐,正事不干,极力打压后起之秀,还在外边花天酒地,逼得媳妇与他决裂。”
“不是还听说,他媳妇沈星遥才是真正‘天下第一刀’的传人吗?那武功可是出神入化,了不得啊……”
凌无非听完这些话,脑中一片混乱,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外边这些谣言,还真是越传越邪乎。
他什么时候打过沈星遥?
要有那胆子,早不知在她手里死多少回了。
江湖传闻,对于寻常人而言,不过就是贫乏琐碎生活里的闲谈笑料。眼见那几人越聊越欢,凌无非不再多话,默然起身便往茶摊外走,转入有林荫小道,兀自前行。
方才听来的那些谣言,也仍在他脑子里打转。
花天酒地,正事不干,夫妻决裂,打压万刀门……撇开那些很早便有的谣言,夹在字缝里的,的确有几句真话――沈星遥武功已臻化境,他们夫妻二人的感情,*的的确确已岌岌可危。
可这样两个虽未特地遮掩,却也从来不曾正式向外透露过的消息,究竟是怎么传出去的?
他正想着这些,却闻得不远处传来OO@@的声音,仔细听辨,只觉那声音越来越近。
凌无非随手接下一枚枯了一半的叶子,朝那声音来处,弹指激射而出。
“公子,是我!”景逸的声音从被林间茂叶遮挡的另一头传来。
凌无非闻声眉心一沉,当即踢飞一颗石子,将他适才抛出的叶子击得粉碎,一同落在地上。
景逸拨开枝叶走了出来,走到他跟前停下。
“你们不是应该已到了许州吗?”凌无非疑惑道。
景逸带同何硕等人,在他醒来的前一日便已出发赶往许州查探,算起脚撑,当已进了许州城。
早在出发之前,他便已传了信来,信上约定在许州城外碰头,却不想还没到许州,便遇上了景逸。
“已经没必要再进城了。”景逸摇摇头,道,“万刀门许州分舵,已人去楼空,上上下下,一个人也不剩。”
第80章 白云还卧深谷中(一)
官道旁的茶肆显然比小县城外郊野的茶摊派头足。有模有样的二层小楼,二楼还单独隔出一室作为雅间,门前挂着墨灰色的布帘。
“那么大个分舵,一夜之间人去楼空,”何硕喝了一大口茶,绘声绘色比画道,“我看最高兴的,就是城里那些百姓,就差没敲锣打鼓,弹冠相庆了。”
“百十号人手,说走就走,还消失得如此之快,绝不会是临时起意。”凌无非说着,漫不经心瞥了他一眼,目光缓慢转向景逸。
景逸会意,点头说道:“初三那日,有作武人打扮的一男一女进了许州城。其中那女子生得十分美貌,不巧撞上沿街打秋风的万刀门弟子,被当众调戏,愤而出手,却被对方强行绑去分舵。但没过多久便逃了出来。”
说着,他顿了顿,目光略显疑惑:“万刀门中人,一直追到客舍,听说到了那儿,双方又大打一场。那二人还杀了不少分舵弟子,当天便出了城。”
“先被抓走,又自己逃出来,还能杀了他们的人再出城?”凌无非心觉不对,“既有这种本事,怎会落到他们手里?”
景逸摇头道:“城中百姓受万刀门欺压已久,一见他们交手,都远远躲了起来,所以具体情形……没人看得清楚,也说不明白用了什么兵器,只说那二人身手利落,武功极高,其他的事,便不知道了。”
“容貌出众,武功高强……难不成是夫人?”何硕瞪大双眼,“不对啊,公子那时还昏迷着呢,身边哪来别的男人?”话音未落,已被凌无非用茶铲在头顶敲了一下。
何硕立刻抱住头:“公子你这是……”
“现如今外头那些谣言,你们都已听过了吧?”凌无非神情骤冷,“是谁把这话传出去的?”
何硕一脸懵然:“啥玩意儿?”
景逸凝眉思索片刻,郑重问道:“公子说的可是最近时兴的那几出傀儡戏?”
凌无非不言,算是默认。
围坐在他身旁的几人纷纷摇头。
凌无非狐疑的目光,倏地落在何硕身上。
何硕忙道:“冤枉啊公子,我哪说得出那种混账话?”
“星遥出走,并未对外声张。”凌无非脸色依旧阴沉,“在沔州时,当着晴翠坊那帮人的面与我争执,在旁人眼里也只是假装决裂,从史大飞他们那儿套话的戏码。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人知道。”
“可是,公子,”另一少年忍不住接过话道,“不论如何,咱们几个都是当年薛良玉带人围困钧天阁时,陪着您一道出生入死的兄弟。那戏折里把您写得那么不堪,怎么都不可能是咱们说得出口的话啊。”
“那……有没有可能是旁人知道夫人出走,借题发挥,添油加醋篡改的戏码?”景逸被这话题带偏,也跟着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凌无非一言不发,扶额发出一声长叹,却在这时,电光火石一般,脑中忽地晃过一个影子,蓦地抬头,眉目越发难以舒展:“难不成是他?”
“谁呀?”一众门人好奇问道。
“钟离奚?”凌无非心有疑虑,说出这个名字,口吻并不十分笃定。
“一定是他!”何硕拍案而起,“先是来找掌门的茬,又盯上公子,四处造谣。咱们这就找他去!”
“你给我坐下。”凌无非不咸不淡道,“无凭无据的事,找到人也白搭。”
“那也不能就这么放过……”
“你给我坐好。”凌无非白了他一眼。
何硕一脸丧气坐回原位。
“除了这个,还有别的消息吗?”凌无非继续问道。
“那贺尧来无影去无踪,许州城里没人见过他。”景逸道,“只听闻说此人手段狠辣,处置下属极为严苛,凡犯错者,都被押送总部处刑,无一活口。
“犯错?什么算犯错?”凌无非听得一头雾水,“难道还有这些人不敢干的事吗?”
景逸等人听了这话,一时面面相觑。
对万刀门中弟子而言,**烧都算小事,当街调戏女子只怕也是家常便饭。贺尧若真是治下严明,手下人定不敢犯那些荒唐事。
这些败类,还要犯什么错才能得到惩罚?刺杀掌门吗?
“刚才是你们谁猜那女子是星遥?”凌无非恍惚回身,往桌旁指了一圈,目光落在何硕身上,无声“哦”了一句,再次看向景逸,道,“可有其他线索指向她?”
景逸老老实实摇了摇头。
凌无非低头沉吟:“七月初三,从沔州到这儿来……时辰倒是差不多。”
他忽觉自己似乎陷入了一个被编织好的困局,仿佛所有的消息和线索,都是有人事先预料到了他的需要,提前准备好的。
叶惊寒曾与万刀门有过交锋,如今再上分舵寻衅滋事,竟没一个人怀疑到他头上,甚至没人认为他还活着。
而凌无非却只因为初回中原时,曾在河州分舵暴露身份,便一直遭到针对,险些丧命,甚至为回避暗害导致失忆,被沈星遥抛弃,沦为孤家寡人。
这是个什么世道?怎的不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倒霉的永远是他?
凌无非不觉咬牙。心中不忿却无处宣泄,一口气尽憋在喉咙口,几欲喷薄而出,却也只能强按下这些糟糕的情绪,深深吸了口气。
而今沈星遥下落要查,钟离奚去向也得查,最要命的是外边那些不明来路的谣言,再不加以控制,不仅对他,对钧天阁名誉有损,更会影响到沈星遥的安危。
他虽没有明确的证据,却已隐隐猜到,前不久在洪湖水寨,沈星遥对他大为失望,甚至动手打他耳光,多半还有其他缘由。偏偏他手里的消息,实在太少太少,最为关键的手记残页还被叶惊寒昧下,根本无从下手。
除了暂时忍耐,别无他法。
适逢伙计端了一壶饮子进屋,伺候着斟上,清澈的胭脂色花饮转瞬填满半透的白瓷小盏,散发出浓郁的清香。
何硕见凌无非眼底仍压着火,立刻把斟好的饮子端起递了过去。凌无非端起盏儿轻轻一嗅:“这是洛神花?怎的加了荷叶?”
“不止荷叶,还有陈皮,山楂和玫瑰。”伙计说道。
“疏肝理气,降肝火啊公子。”何硕的神情从未如此正经过。
凌无非不动声色,一口囫囵饮尽,还没尝出是什么味,满满一盏花饮便已尽数灌入腹内。
倒是不难喝。
“芳兰芬烈,千里闻香。”伙计摆好茶具,道,“几位来得正是时候,再过半月,今夏采的荷叶用完,再想喝这‘闻香饮’,便得再等一年了。”
“闻香?”凌无非眉梢微微一动,似是想起了什么,忽地陷入思考。
身旁围坐的几人不解,一连唤了他好几声,这才见他慢慢回过神来。
凌无非放下茶盏,看了一眼景逸,略一沉默,道:“你替我传信回去,让朔光安排人手,务必用最快的速度,把钟离奚找出来。”
“好。”
“你们几个,轮流盯住落月坞各部,只要发现叶惊寒的踪迹,立刻通知我。”凌无非说着,即刻放下茶盏,起身往外走。
“公子这是去哪?”何硕问道,“为啥要咱们盯着叶惊寒?他不是……”
“管好你们的事就行。”凌无非头也不回,掀帘而出,一转眼便没了影。
秋来风起,花叶零落。
江南小镇一弯清浅的河,蜿蜒漫过九转十八弯的街巷。岸旁桂花已开,黄白相间,辰星般缀满翠绿的枝头。
凌无非循着桂花香最浓郁的小巷走入深处,停在一扇脱了漆的大门前。门上的锁紧紧扣着,挂满铜绿,脚下台阶也覆满了滑溜溜的青苔。整个门头看起来,就像是被人弃置的废宅。
他伸手抚摸右侧门框,在隐蔽处找到暗格,掏出袖里一张写着拜会之语的纸笺折好,塞入其中,又将暗格合上。
一只尾羽艳丽的蓝色小鸟停在门头上方檐顶,叽叽喳喳唱起了歌。
听见暗格内响起齿轮转动的声音,凌无非转身走下台阶,走到巷尾矮墙前,看见机关翕动,暗门开启,便即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穿过深长的甬道,视野豁然开处,是一间高逾三丈的巨大书房,密密麻麻摆满了高高低低的书架,散发着淡淡的木质气息。
最高的那排书架前,架着简易的木制楼梯。一个窈窕的女子身影扶栏而下,嗓音柔媚,若莺歌婉转:“哟,今儿这是吹的什么风,把咱们襄州凌氏的小家主给吹来了?”
“我已认祖归宗多年,孟阁主便别这么唤了吧。”凌无非在甬道出口空地停下脚步,淡淡说道。
“从前还能唤我一声‘孟姑娘’,如今岁数上来成了家,称呼是越发生疏了。”女子握着一卷书册,款款走下楼梯,一步步朝他走来,一双柳眉斜扫入鬓,丹凤眼中瞳仁转了半圈,似含了一汪水水般娇媚。
她停在凌无非跟前,伸指往他胸前一戳。
凌无非当即往后跨出一步,避开她的动作,保持着当有的距离,拱手施礼。
“果然还是老样子。”女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倩目流转,似娇似嗔,“怎的,对我便称终身不娶,一躲便是九年,转头却聘了沈家那位千金。怎的,我便这么入不了凌公子的眼吗?”
第81章 白云还卧深谷中(二)
“阁主莫要说笑,少时胡言,做不得数。”凌无非的笑意,礼貌中带着些许疲惫,“何况得她青眼,乃我之幸,诚不可辜负。”
“哈哈哈……”女子笑得前仰后合,随手将手里的册子扔到一旁,摇头说道,“你这人变得一点儿都不好玩了,枉姐姐那时还一心想着你。无趣无趣,当真无趣。”
她一个旋身在箱子上坐下,微微一拢发髻,道:“不过这倒是证明,我孟柳兰的眼睛没出毛病。近来坊间传闻,果然只是些无中生有,凭空捏造的谣言。”
“如此说来,孟阁主都知道了?”凌无非并不见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眼前这个女子,曾是江淮第一名伶,一曲缠头万贯,惹无数艳羡。可她却早早收了山,暗里开了这闻香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