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打断他,伏着窗沿认真听完一曲,等他放下槐叶,方才开口:“叶大哥是想起什么伤心事了吗?”
“为何这么问?”叶惊寒微笑扭头,目光恰与她对视,温言笑道,“我只会这一曲。”
第78章 入山看云云有形(二)
沈星遥本以为他想起了去世的母亲,没料到是这么个答案,愣了一瞬,不禁摇头而笑。
“这是我娘家乡的小调,有时她癔症发作,听见这曲子,便会安静下来。”叶惊寒说着,展目望向远方,眸底映满灯火,“都是过去很久的事了。”
听到这话,沈星遥不禁回想起当年初次见到叶颂楠发疯时的情景。彼时的她,对眼前之人尚且陌生,甚至还有敌意,与如今情景,大不相同。
细想起来,他的日子,似乎一直都过得十分辛苦。煎熬十数载,好不容易坐上宗主之位,唯一能够依靠的,始终只有他自己。
“那,方才这首小调,你是想吹给她听,还是吹给自己?”沈星遥问道。
叶惊寒听见这话,只笑着摇头,并不回答,再次将槐叶贴在唇边吹响。
沈星遥仍旧伏在窗边听着,内心平静如水。
她性子清冷,总是比别人少些感触伤怀,是以唯一能做的,便是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旖旎星光倾泻河上,与一艘艘画舫的倒影融化在水里。红的灯火,金的星光,连成一片璀璨,像是所向往的绚烂美好光景跌入幽深的梦境,亦幻亦真,一触即碎。
沈星遥的余光错过万千辉煌,捕捉到人群里一抹似曾相识的身影,当即撑直了双臂,探头往外看去。
叶惊寒留意到她的动作,缓缓放下托着槐叶的手,问道:“怎么了?”
沈星遥全然没听见他的话,只越发觉得那个走在街面上的人形眼熟不已,当即翻出窗外,跃入人群,朝那人追了过去。
叶惊寒见势不对,立刻翻窗跟上。
夜市人头攒动,分外拥挤。沈星遥被摩肩接踵的人群推来挤去,差点跟丢了目标,眼见那人走到不远处的街角,当即高喊一声:“段逸朗!”
那披着灰色斗篷的男子听到她的喊声,身体猛地发出颤抖,发疯似的拔腿狂奔。沈星遥见状,提气纵步翻身上了屋顶,转眼的工夫便已超过那人,继而旋身纵跃,轻盈落地,横刀拦住他去路。
斗篷的兜帽贴着男子披散的长发滑落肩头,露出一张削瘦不堪的脸。
沈星遥难以置信睁大双眼。
她与段逸朗不过几面之缘,留在印象里的,还是七年前那副温和圆润的模样,寡言少语,待人谦和。如今两颊的肉却已凹陷下去,眼下发黑,面色惨白如纸,如同大病将死之人,形销骨立,空洞的眼底没有任何光泽,只剩一副躯壳,行尸走肉般活着。
“你想如何?”段逸朗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指着沈星遥,发出尖锐的质问,“还嫌我现在不够落魄,也要来踩上一脚吗?”
“落魄?”沈星遥摇头,眼里尽是疑惑,“我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时叶惊寒赶到,见段逸朗握着匕首,想也不想,抬腿一脚踢上他脉门。匕首随之脱手,打了个旋儿飞向空中,被叶惊寒稳稳接在手里,下一刻,已然架上段逸朗颈项。
“你几时投靠的万刀门?”叶惊寒厉声质问,“武功不济,便欲借心蛹之威登顶江湖,是要向谁报仇不成?”
“是,我不中用,鼎云堂满门上下,尽是阴险歹毒,居心不良之辈。杀了我,你叶宗主也能像那位一样,成为人人称颂的大英雄。”段逸朗凄然说完,绝望阖眼,静静等待他将刀刺下。
沈星遥始终留意着他的眼神。
他仍旧是有些懦弱的性子,任人拿捏,甚至已开始自暴自弃,被人指着鼻子骂,竟不做丝毫辩驳。
叶惊寒虽与他不熟,见他毫无生念,自然也不会真的动手。于是放下匕首,拎着他衣襟提起,便要带回客舍问话。
谁知段逸朗竟剧烈挣扎起来,眼中透露出绝望与恐惧,挣扎无果,双膝一弯几欲跪下,口吻近乎哀求:“求求你们放过我,让我自生自灭吧……我不管你们想干什么,放过我……放过我吧……”
“段逸朗,”沈星遥摇头道,“我不知你遭遇过什么。但就如今看来,你投靠万刀门,甘让他们种下心蛹成为傀儡,为虎作伥。如今露了脸,又一味抵抗逃避,实在不得不让人怀疑,你在替他们筹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没有!”段逸朗忽然变得无比激动,额前青筋暴起,大声分辨道,“你凭什么说我害人?我害了谁?”
三人所处的这条街,远离河岸夜市,往来人并不多。凑巧在段逸朗说这话时,一对母子从旁经过,瞧见此景,权当他是疯子,赶忙绕开走远。
“沈星遥,你们夫妻二人把我害得还不够惨吗?”段逸朗疯狂挣脱叶惊寒的钳制,颤抖着身子,不住退后,“我如今家破人亡,已经一无所有,我求求你,求求你离我远点,我只想一个人……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着……谁也别靠近我……”说着这话,他仓皇转身,踉跄跑开。
叶惊寒欲追,却被沈星遥拉住。
她冲着段逸朗的背影,一字一句道:“你已被他们种下心蛹,真要一个人走,只怕活不了多久吧?”
段逸朗闻言僵在原地,久久不动。
沈星遥神色如常,一步步朝他走去,拔刀点在他后心,一字一句道:“若你真能活下去,那便更坐实了你的帮凶罪名,未免节外生枝,我不如现在就杀了你。”
段逸朗听了这话,两眼仍是一片空茫,恍惚了一阵,忽一定神,回身猛地朝她刀尖撞来。
沈星遥未料他如此决绝,连忙收势还刀入鞘,段逸朗的武功却不及她,没能反应过来,刹不住脚,蓦地向前栽倒。
好在叶惊寒及时出手,飞身上前一把拎住他颈后衣衫,提了起来。
沈星遥侧身让至一旁,心有余悸捋清打皱的衣衫,别开目光。
“不肯好好说话,便先冷静冷静。”叶惊寒疾点段逸朗胸前大穴,一把扛上了肩。
“放我下来!”段逸朗愤然抗议。
叶惊寒想也不想,又补了一指,给他点晕过去,转身回往客舍。
路人见人吵闹,见能当谈资的,多会留下围观,但看见沈、叶二人这般随身佩刀的,不用想也知道惹不起,早都绕开道去,远远躲一边了。
叶惊寒将人带回客舍,直接便往榻上一丢,扯开段逸朗腰间衣带,将他上衣掀起。
“这是干什么?”沈星遥不解。
“吕济安手记上说,心蛹入体,会在小腹留下特殊的疤痕。”叶惊寒说着,目光已然落在段逸朗脐上半寸那道形似火焰的疤痕上,“是他。”
说完,他像是忽然想到何事,回头看着抱臂站在门前的沈星遥,见她不躲不避,不禁愣道:“你……不避讳吗?”
“避讳什么?”沈星遥没听明白。
叶惊寒低头看了一眼衣衫不整的段逸朗,又看了看她。
“怎么了?”沈星遥问道。
叶惊寒哑口无言,老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是男人,你却……就这么看着?”
“干巴巴的,又没什么可看的。”沈星遥跨过门槛,走到他跟前,“你刚才的意思是说,此人就是段逸朗,而不是冒充他的蛹人?”
“上回我与烈云海交手,并不曾听过他身边的傀儡开口说话。”叶惊寒认真道。
“看他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此事也许另有隐情。”沈星遥见段逸朗衣衫凌乱,歪歪扭扭躺着,实在不雅,便顺手扯了棉被给他盖上,道,“其实我也不太相信,他会与万刀门为伍。”
“嗯?”
“当年指证薛良玉与段元恒罪行那日,他虽未现身,却也托人递了书信,告知一切真相。”沈星遥不自觉叹了口气,道,“连自己的亲人作恶,都不违心偏袒,他不像是那种人。”
叶惊寒一言不发,沉默片刻,俯身疾点段逸朗周身被封的穴道,令他醒转过来。
段逸朗惊坐而起,瞧见自己狼狈的模样,立刻缩去床角,满脸警惕盯住二人。
“万刀门如今势力已越发壮大,你若真想脱离他们的掌控,就该与我们合作。”叶惊寒沉下脸道,“有命说那些废话,倒不如干点该干的事。”
段逸朗抱膝蜷缩而坐,眸光颤颤不定。
“那你走吧,我不管你了。”沈星遥懒得多费口舌,转身便走。叶惊寒在原地站了片刻,亦背过身去。
“你们为何会知道心蛹。”
听见段逸朗的问话,沈星遥停下脚步,顿了顿,道:“被心蛹寄生之人,不只你一个。”
段逸朗惨然而笑:“可我确是最无用的一个。”
“何意?”沈星遥回头。
“起初是他们告诉我,只要种下心蛹便能武功大进,重建鼎云堂……我是一派掌门,‘天下第一刀’的后人,可我爷爷做过太多错事,他死了,所有污名,恶名,都落在我的头上……”段逸朗说着,眼眶不觉犯了红,“我肩上的担子比谁都重,偏偏武功不济,比谁都不中用……我当然想……当然会想……”
“所以,你答应了他们?”沈星遥问道。
第79章 入山看云云有形(三)
“我起初并不知此物害人,若我知道这些,一定不会答应。”段逸朗的唇角被他咬出了血,“所以他们关着我……用我的血,我身上的子蛹,培养他们的傀儡……”
“那我上回在鼎云堂所见的你,究竟是本尊还是……”
段逸朗阖目低头,算是默认。
“就是那烈云海,他的蛹人困住我,逼我默写段家刀法。后来……那些蛹人渐渐腐朽,我想逃走,刚好听见你来,我便……”
“你为何要逃?”
“我与你有世仇,不想死在你手里。”
“你既未作恶,为何怕我杀你?”
“你不想杀我,那你的夫君呢?万刀门呢?我为何不能逃?”段逸朗霍然抬眼,瞪大血红的眸子,怒视她道,“我与你们,难道便没有血海深仇吗?”
沈星遥一时无言。
“我听说,”叶惊寒忽然开口,“种下心蛹之人,终身与之相伴,每隔一年,都需服食一剂特制的解药,清除体内多余子蛹,避免血肉被吞噬。你已逃离半年之久,剩下的时辰,应当不多了。”
说着,他转向段逸朗,眼中狐疑不散:“你当真是自己想逃?便不想活下去?”
段逸朗的神情既不像哭,也不像笑。
他直视叶惊寒,话音虚浮飘渺:“你觉得,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吗?”
轻飘飘的声音,却如涛声,似洪钟,震耳欲聋。
“我只是个活不下去,又不敢自尽的懦夫罢了。”
河上画舫歌声依旧,欢歌乐舞缭绕不绝。重重灯影入水,映得河道通红,一派繁荣。
段逸朗呆呆坐在床头,一动不动,连眼珠都似乎变成了嵌在眼眶里的石子,像个石刻出的,突兀的浮雕,融不进背后的墙,也融不进天地万物,自成一体,不声不息。
沈星遥看见他这副模样,心下百感交集,默默摇了摇头,转身走出客房。
客舍打烊,落锁的大门隔绝了门外夜市的喧嚣。沈星遥扶栏而立,看着一条条穿过窗缝的窄光将栏杆分割成一段段,越发出神。
“你在想什么?”叶惊寒的话音从她身后传来。
“倘若段逸朗所言为真,先前在云安县出现过的那个‘段逸朗’,应当只是万刀门用以引开我们注意的蛹人。”沈星遥疑惑回头,“傀儡,也需要吃东西?”
“嗯?”
“我看见他偷包子。”
“这我不大清楚。”叶惊寒略一沉吟,道,“你可见他吃了?”
“没有。”沈星遥摇头。
“那便是了。”叶惊寒道,“也许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卓然需要绝世高手,要统领江湖,手里绝对不止一张牌,”沈星遥扶栏道,“楚州总部空无一物,多半只是障眼法。他在别处,一定还有据点。”
叶惊寒略一颔首。
他此前被卓然设计掳去剑南道,千方百计脱身后,曾令桑洵派人前去查探,同样一无所获。
细想之下,卓然的手段虽然强势,但敌我不明,到底还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将他留住,绝不可能轻易交底。
而有关心蛹,卓然给他的说法,和段逸朗的,几乎一模一样。剩下的消息,尽是从吕济安手记中所得。
“子蛹成茧,三月成型,又三月生骨。”叶惊寒道,“烈云海身手不凡,当是那时卓然手里,最得意之作。细细算来,贺尧或许在那之前便在了,等失了烈云海,再寻新人――”
他说这些话,掐指算了算,沉眉敛容:“快了,至多一月,卓然必有动作。”
沈星遥没有说话,回头看了一眼虚掩的房门,扶着栏杆,缓缓踱至无人的一端。
叶惊寒不解其意,抬眸远远望着她。
“叶大哥,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沈星遥坦然直视他的眸子,瞳光澄澈如水。
夜深,市集人散,画舫归去,唯余星河闪耀,清光织就银幕,朦朦胧胧笼罩在宋州城的上空。
叶惊寒一声低吼打破了这难得的宁谧:“你疯了吗?”
“他们不就是想要一个能打败当今天下第一的人吗?”沈星遥的声音清晰而笃定,不容置辩,“既然有更快的法子,为何还要舍近求远,同他们周旋?”
“可这对你的名声……”
“名声都是说给别人听的,我自己问心无愧便好了。”沈星遥语调一如往常,波澜不惊,“你若不肯,我再另寻别的法子。”
星光穿过客舍二楼唯一一扇半开的窗,照亮熄了灯的走廊。
沈星遥走在前头,步履平稳,不紧不慢。
叶惊寒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来,一把扣住她的胳膊。
“我答应你。”
月落星沉,旭日初升。
千余里外,叶县城外茶摊。
简陋的庐棚,粗涩的茶水,丝毫没影响这里的生意――三伏天后的秋老虎异常炎热,连空气都被炙烤得变了形,蒸得人几乎要化开。
从卯时起,茶摊里大大小小的桌旁,便几乎没空过位置。往来人等,多是做粗活的汉子,赤着上身,汗湿一膀子油光,凡看见空座,也不管认不认识桌上的人,见缝插针便坐。
坐在其中的凌无非,与周围的一切显得格格不入。他身上穿的袍子,面料是缬染的碧色飞凤衔花纹四经绞罗,针脚走线细腻考究。本是解了一颗扣子翻领穿着,但走进这茶摊后,想了一想,还是扣上了。
他少时开朗,穿的衣裳颜色都较为鲜艳,还是这几年转了性子,日常穿着渐渐素净许多。三个月前不巧失忆,又是大手大脚惯了的人,看着那些颜色寡淡的旧衣颇不顺眼,陆陆续续扔了大半,重做了几身,刚好在前几日送来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