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惊寒觉出她的不快,闭口不再争执,心下却不自觉感慨她的天真――分明自己也曾被这不公的世道伤得千疮百孔,仍旧包容宽厚。殊不知,她若没有这身本事,早便已被人打入深渊,永世不得翻身。
沈星遥却未留意这些。她口才一向平平,甚少与人争辩,听他不说话了,亦不再言。
凑巧这时,一声刺耳的讪笑从二人刚经过的那条路上传了过来。二人回头一看,只瞧见几名吊儿郎当的佩刀男人从路旁小摊上随意挑拣着物件,也不给钱,拿到手里便随意把玩起来。
沈星遥微微偏头,仔细瞧了一眼路旁敢怒不敢言的摊贩们,忽见叶惊寒脚步动了,伸开一臂挡在她跟前。
她这才发觉那几个男人正朝这头走来,不怀好意打量着她。这才想起二人为不打草惊蛇,都未随身带刀,贸然动手,似乎不妥。
“哟,还有人护着,这娘们是你相好不成?”领头那个脸上生着大痣的精壮男人随手推了叶惊寒一把,却没推动,眼底飞快掠过一抹诧异。
“说笑了。舍妹畏生,不善言辞,还请兄台莫怪。”叶惊寒随口敷衍道。
沈星遥只觉无聊,转身便走,岂知这几个不要脸的东西竟紧追而来,把她团团围住。
“好妹妹,别这么走了呀,哥哥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呢――”
“小美人儿这么害臊,莫不是喜欢哥哥,一见就躲。”
污言秽语不断,沈星遥却仿佛对此充耳不闻,微微侧身避开其中一人探向她胸前的脏手,问道:“几位可是出自万刀门烈掌门座下?”
“小美人还挺识相――”离她最近的男子听了这话,**着伸手欲揽她腰身,“既然知道了,还不陪哥哥我……哎呦!”
这厮的指尖甚至没来得及碰到她的头发,一张腆着的大脸便已挨了她一脚,飞出五尺开外,裤子贴地摩擦,蹭破老大一块,又青又肿。
“哟,脾气还挺爆。”被叶惊寒拦住的那人一咧嘴,冲她所立方向伸长手道,“大爷喜欢,这香包送你了――”
“没人稀罕。”叶惊寒见她已出手,便也不再藏着,提膝往这不要脸的东西两腿间撞去。
男人惨叫得厉害,捂着**满地打滚。其余几人见势不对,立刻拔刀围了过来,其中有一两人,刀竟使得有模有样。
但在沈、叶二人面前,这点本事,根本不值一提。
路人见状纷纷避让躲藏。一矮个子男人自以为刀法精绝,纵步跃起,双手握刀直往沈星遥头顶斩落。然而一刀落下,却扑了个空。
男人傻了眼,忽地背后一凉,适才觉出沈星遥到了身后,不等喊出声来,已被她一脚掀翻在地,摔了个狗啃泥。
叶惊寒横肘猛击一人胸口,将之震退,却听见头顶窜起一声嗖响,回头一看,只见一持刀的男子颤巍巍退后,手里拿着还没来得及吹干的火折,已然放飞一枚传信烟火,登即抢上前去,欲将之拿下,脚下却被绊住,差点没站稳。
他疑惑垂眸,只瞧见一名昏迷的男人躺在自己脚下,一旁站着沈星遥,正冲他使眼色。
叶惊寒不明就里,没等一会儿,便听见铺天盖地的叫喊声传来,转头一看街口密密麻麻涌来的人潮,正是万刀门的驰援到了。
沈星遥有意退开一大步,刚好站在叶惊寒身旁,旋即踹开脚下那人,手背刚好碰到他指尖。
温热的触感,令叶惊寒的心倏地乱了一阵,等回过神来,周围已围满了人。
“让他们抓去,就能见到分舵的掌事人了吧?”沈星遥压低嗓音,小声问道。
叶惊寒这才明白过来她的用意,略一颔首,踢开横在脚下的男子,谁知这一踢,反倒把人踢醒了,呜哇哇叫唤着扑了过来,扯住沈星遥的裙摆。
沈星遥脸色微变,一脚踩晕那人,再抬头时,眼前已是一片明晃晃的刀光。
宽窄不一的刀锋层层堆叠,密密麻麻架上二人脖颈。
“带走!”领头的黑袍人颇为不屑地瞥了二人一眼,神气地一挥手,喝令手下人等将他们二人带回分舵。
二人为能打听清楚虚实,故意不做挣扎,很快便被押入分舵大门,未过多久,便见两个瘦瘦高高的年轻人推着一辆素舆走出来。
素舆上坐着个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男人。左手似已萎缩,揣在宽袍大袖里,说话也有气无力,感觉随时都有可能断气:“张朗,你这又是带了什么人回来。”
“回禀执事,这两人在街头闹事,打伤了咱们不少弟兄。”名叫张朗的黑袍男子略一拱手,颇为不屑地瞥了二人一眼,道,“特地押了回来,请您处置。”
“你看着办吧。”坐在素舆上的男人仿佛只有半条命,说这话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例行公事,并未把二人当回事。
沈星遥听张朗唤此人执事,顿感疑惑。
若此人才是执事,那贺尧呢?
她想着这些,抬眼瞥见男人所坐素舆已转过去一半,当即朗声道:“留步!”
此间众人根本没把他们二人当回事。听她毫无惧意喊出此话,一时诧异不已,纷纷朝望了过来。
叶惊寒不知她想如何,索性一声不吭,静候她下一步动作。
“贵派手下人不知礼数,当街调戏女子,如今却颠倒黑白,将我与长兄绑来此处。阁下身为分舵执事,竟问也不问,便要处置?”
“哪里来的野娘儿们,竟对咱们如此说话?”人群之中,一名光膀子的壮汉嚷嚷道,“还不宰了她?”
另一光头男人露出猥琐的讪笑:“这么漂亮的娘儿们,宰了岂不可惜,不如给咱们弟兄快活快活,再……”
沈星遥目光冷冷扫过说话的二人,并不理会这些污言秽语,而是继续对那残疾男子说道:“又或是说,阁下所说的话,在这儿根本算不得数?”
“胡说八道!把这妖女砍了!”人群中传出高喊。
叶惊寒闻言,眉心倏地一沉。
沈星遥心中隐约浮起一个猜测,略一沉默,目光直视那个坐在素舆上的男人,朗声说道:“想不到,万刀门许州分舵,远近闻名的贺执事,竟是个靠素舆代步的残废。”
残疾男子瞳孔急剧一缩,蓦地朝她望来,眼里透出阴鸷的光,喉头上下一动,冷声道:
“杀了她。”
那些纷纷乱乱架在沈星遥颈上的刀,几乎同一时刻动了。
叶惊寒当即劈手夺下一人手中九环刀,陡地劈向在他颈边架了一圈的白刃。这帮乌合之众仗着人多势众,属于看守,只一刀之力便将兵器震散飞出,七零八落掉了一地。
九环刀背铁环,环环相撞,一时颤鸣不休。
他身关一旋,立刻脱出重围,飞身纵步斩向另一波挟持着沈星遥的杂碎。这一连串动作,不过顷刻工夫,令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岂知刀锋未至,便听得一阵震裂之响,犹如瑶琴琵琶丝线一根根崩断,一声更比一声刺耳。紧随其后,崩碎断裂残刃碎铁四处乱飞,一众挟持之人,也被这股异常刚猛的力量震飞出数尺外。
叶惊寒未免被碎铁刮伤,立刻收势旋身,一个空翻稳稳落地,定睛一看,只见沈星遥一臂竖在颈边,五指攥紧成拳,屈起的中指微微凸出,指节处还有一丝淡淡的血线,像是寒刃刮擦留下的痕迹,露出袖外的半截手腕*,青筋肌肉凸起。显然方才数刀齐碎,人群飞散的震撼场面,皆是源自这一拳之力。
沈星遥个头高挑,本就不瘦弱,加之经年累月勤加练武,力量不容小觑,连叶惊寒看在眼里,都免不了诧异。
张朗看得下巴都要掉下来,颤抖地指着她,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是什么人?”
“不如你先告诉我,他是什么人?”沈星遥缓缓抬手,指向坐在素舆上的男子。
“这位当然是我们分舵执事,贺尧贺先生。”一刀客高喊,“你这妖女,到底从哪来的?”
“你们这位贺执事,不辞辛苦奔走四方,到处给人找茬,又如此匆忙回来,替各位主事。往来旅途遥远,舟车劳顿,就这样一副身子骨,可受得住?”沈星遥说着,向前迈出一步。
众人如临大敌,纷纷拿刀围了上来。
沈星遥不紧不慢,继续说道:“不过今天这位贺执事,怎的变了一副模样?究竟是别人冒了你的名在外生事,还是您顶着别人的名头,替他坐在这位置上?”
“贺尧”眼中陡然迸出杀意,再次命人围上。蚁群般的人潮里,寒光涌动流转,凛然杀意无处不在。
沈星遥随手夺了把刀,纵力一劈,便将人潮撕开一道口子,脚下跳步一跃,将那些七手八脚递来的刀当作踏板,足尖轻点刀刃,一眨眼便飞身跃上屋顶,身法轻盈如燕。
叶惊寒紧随其后,却听得风中传来尖锐的声响,回身见是“贺尧”抬起仅存的完好右手,振臂接连发出数柄飞刀,直逼二人面门。
他迅速挽刀成花,将之纷纷斩落,忽觉耳边擦过一股劲风,扭头一看,竟见沈星遥一个旋身,两指一夹,直接将最后一柄飞刀接在手里。
“贺执事,”沈星遥手腕一旋,淡淡说道,“您都这副模样了,还没忘记杀人灭口呢?”
“你的东西,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沈星遥说完,手腕一抬,夹在指间的飞刀转瞬激射而出,径自击向贺尧。一众刀客赶忙相护。
沈星遥看也不看,转身纵步下了屋顶。
沈、叶二人初进城时,便在城门附近寻了客舍放下用布包裹起来的刀。二人原是想着尽量避免冲突,只需探听清楚贺尧下落就好,却不想这万刀门里的人寻衅滋事的本事实在太强,竟调戏到了沈星遥的头上。
她心想着,总不能为了做戏给人揩油,便索性动了手,反正对方人多势众,大不了故意被抓,也能进得了分舵的门,见到对方掌事,却没有料到,此贺尧非彼贺尧。
然而仔细想想,似乎又明白了些什么。
“叶大哥。”在回客舍的路上,沈星遥忽然对叶惊寒问道,“卓然手下有这么多人,想要找出一个合适的傀儡,大可全都拿去试验,且好掌控,不易叛主,何必冒着被人戳穿的风险,游说敌对门派中人?”
“依我猜测,吕济安手记当中记载或许并不全面。”叶惊寒若有所思,“万刀门手下鱼龙混杂,个个都有野心,若全都种下心蛹,威力绝不容小觑。”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要么高手奇缺,不宜种蛹。要么,便是各人体质不一,与心蛹互斥,种蛹之初便有十之八九活不下来,又或者……”
“绝不可能是第一种。”沈星遥沉敛眸光,笃定说道,“因为段逸朗,也种了心蛹。”
“你说什么?”叶惊寒眉心一紧。
“我和采薇都见过段逸朗的子蛹宿体。”沈星遥叹了口气,道,“虽不知其中缘由,恐怕……”
“他武功不好?”
沈星遥略一颔首,沉吟片刻,道:“你说种下母蛹之人,得依靠特定的药物才能维持性命,那么有没有可能,时日长了,连这些药物都会失效?”
“所以――”叶惊寒恍然大悟,“李温无论如何,也要设法将心蛹取出。”
“现在还不知段逸朗是怎么回事。”沈星遥神色凝重,“我只是想不明白,当年段元恒作恶多端,他都不曾协同祖父作恶,如今又怎会转投仇家阵营?”
“兴许只是障眼法,等找到了人,自然就明白了。”
二人一路飞檐走壁回到客舍,从屋顶跃下的一霎,看得门前迎客的伙计都惊了片刻,沈星遥飞快回到房中取刀,还没出门便听见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不用猜也知道是万刀门派人追来了。
沈星遥大步跨出门槛,眼见一众刀客推搡着挤上楼梯挥刀砍来,当即提刀荡开刀势,一手按在走廊围栏边,旋身翻出跃下,稳稳落地。
刀客们傻了一瞬,又立刻往楼下退,几个武功不错的,直接便踩着栏杆跳了下来。沈星遥大步跨上桌面,紧握刀柄,携劲风斩出无念刀法中一记“断”势。刀意寒冽,生生往初秋尚暖的风里注入一股深冬才有的刺骨凉意,将为首那一排刀客的兵器,尽数劈断,旋即转身往客舍外走。
她可懒得与这些虾兵蟹将浪费工夫。
这帮没见过世面的东西,平日里只会欺压百姓,根本从未有过与高手对阵的经验,一时都被她的刀给吓愣了,一个个还没反应过来便已不见了人影,只有几个胆大的追了出去。
剩下那帮人,纷纷回过头去,正看见从容走出客房的叶惊寒。
叶惊寒是刺客出身,手起刀落,招招直取命脉,毫不心慈手软。这般蠢材从入门起便没见过所谓的“祖师爷”烈云海,也从未正经在门中好好提升武功,十数招内便被他砍倒大半。有点本事的见势不对,转身便跑,还有几个没骨气的,当场就给他跪下了。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啊……”一油光水亮的胖子吓得直打哆嗦,跪在地上话都说不利索,“是……是小的有眼……有眼不识泰山,都是小人的错……”
叶惊寒全不理会,见他们不敢动手,也不穷追猛打,直接便走。谁知那几个假装跪地求饶的狗东西竟有好几个从袖子里摸出些稀奇古怪的暗器来。
一水银针飞刀、毒刺短镖,丁零当啷响了一阵。几人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便已被炫目的刀光晃了眼,喉咙、心口等要害处扎着的,尽是各自方才丢出的暗器,一个个都没来得及喊出声,便已断气倒地,一双招子瞪得老大,死不瞑目。
客店里不论掌柜伙计还是食客,都是见惯了万刀门欺压良民百姓的,早在事发之时便已躲远,见此情形,更是不敢出声,全都跑得不见了影。
叶惊寒一路疾纵翻出城墙,远远望见沈星遥站在一棵老树下,立时奔了过去,停在她跟前。
“我只知你武功高,却不知轻功也这么好。”叶惊寒淡淡一笑,“接下来去哪?”
“事情还有点乱,先捋捋吧。”沈星遥波澜不惊,转身走开。
黄昏,山衔红日,飞鸟倦归。
郊野溪畔篝火正旺,火舌舔舐着越发焦黑的鱼腹。
沈星遥瞧着不对劲,单膝跪在篝火旁,将穿着鱼的木杈子转了半圈,没一会儿,另一面也黑了。
“不是这样的。”叶惊寒抱了柴火回来,看见她生疏的烤鱼手法,当即扔下怀里柴火,凑了过来,夺过树杈,重新找了两根柴火,将鱼架高,重新翻了一面。
他这才舒了口气,道:“火心温度高,集中烤同一个位置,自然就焦了。”
说完这话,他忽然想起何事,蹙了蹙眉,疑惑望向她道:“这些事,你都不熟悉?”
沈星遥十分自然地摇了摇头。
“那你从前都是……”他差点提起凌无非的名字,好在及时反应过来,把话咽了回去,飞快换成新的说法,“你从前一个人的时候,都没在野外露宿过?”
“有啊。”沈星遥点头道。
“那你吃什么?”
“焦了也能吃啊。”沈星遥不以为意,“好不好吃,不都能饱吗?”
叶惊寒被她的话噎住,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