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走就走,这般风风火火的模样,着实让屋里的师姐妹二人看得好一阵懵。
云轩也似在云里雾里一般,揉了揉被她亲过的脸颊,怔怔回头看着摇晃的门扇,喃喃自语:“这就走了……都还没安排人住下呢……”
他虽是上门夫婿,但江澜素来疼他,在门里还是做得了主的。江澜离开后,云轩立刻给师姐妹二人做了安排,在后宅一间偏僻的院子里住下,安排了得力亲信保护。
另一头,江澜离开浔阳一路北上,很快便到了黎阳。
城中所见,一切如常,仿佛先前传得沸沸扬扬的两派恶斗,都像从没发生过似的。
她寻了家茶肆暂作歇息,刚从伙计手里接过茶点,便瞧见一高一矮两名劲装打扮的少年走进门来。
柜台后的账房先生见了二人,脸色倏忽一变,悄无声息退出前厅,没一会儿,换了个笑脸迎人的胖胡子出来,正是这家茶肆的掌柜。
胖掌柜颇为殷勤上前相迎,而那两个年轻人却摆着臭脸,活像两只刚从壳里探出头的黑脸王八,颈子皮都是皱的。
“来来来,快请快请,二位少侠今日喝点什么?小店新上的金桔饮子,近日卖得可好,不如……”
“佘掌柜打算几时把租金结了?”其中一个子稍矮些的少年道。
租金?
江澜听得一皱眉,只觉事态不妙。
“这……小店周转不开,还请二位少侠宽限几日……”
“宽你娘个头,”矮少年一把揪起掌柜衣领,道,“活腻歪了?敢和老子顶嘴?”
江澜一听这话,口里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饮子差点喷出来。她忙咽了一口,却被呛住,止不住地咳嗽起来,突兀的声音吸引了临座的目光,却又不得不强行止住。没一会儿便憋得眼眶湿润,活像哭了似的一般狼狈。
那两个年轻人只瞥了她一眼,没当回事,回过头继续威胁那掌柜:“店铺既已抵了债,该交的租子便得补上。今日再不给钱,便别怪我砸了你这店!”
好家伙,这意思不就是强行霸占了人家的店,还要人交租金给他们钱?这样丧良心的活王八,怕是上天入地都找不出第二对。
江澜想起陆琳说过的话,疑心这俩腌H东西是万刀门分舵里的杂碎,正想着用什么法子,既能不暴露身份,又能给*这掌柜圆场,便听见角落里传来一女子的斥骂:“无耻之徒,简直欺人太甚!”
话音刚落,一只秘色葵口盏便从声音来处飞了过来,破空之声凌厉。
葵口盏击中矮少年揪着胖掌柜衣领的手。矮少年吃痛,当即松手。胖掌柜“哎呦”一声,闷声瘫坐在地。
“谁他娘的?”矮少年骂道。
茶肆大堂角落,一道身着水色衣衫的纤细身影“刷”地站起,是个模样清秀的少女。
江澜目不转睛盯住她,忽觉有几分面熟。
“你们好不要脸啊。”少女绕开方桌走上前来,直视二人,目光泠然,“欺压百姓,霸凌乡里,你们知不知这是什么山头,在谁的脚下?”
“谁的山头?”高少年嗤了一声,轻蔑说道,“是你爷爷我的山头。”
“放屁!”蓝少女骂道,“玉华门世代清誉,岂容得你们破坏?”
此言一出,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噤了声,齐齐朝她望来,眼中既有恐惧,又有诧异。
“倒是有眼力见,”矮少年哼哼一声,一脚将那胖掌柜踢到一边,一捋衣襟道,“你爷爷我,就是从云梦山上下来的。”
第83章 白云还卧深谷中(四)
“噗――”江澜憋了老半天的劲,终于还是没忍住破了功,一口饮子全喷了出来。
江澜终于想起,这个动手的少女,正是当年玉华门中那个懵懂不知事,毫不起眼的小师妹卢胜玉。
可她怎么会在这儿?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显然不是刚从山上下来的。
而这两个搅浑水的东西,不管从哪儿来,既是长期在此横行乡里的恶霸,又打着玉华门的旗号招摇撞骗,不论如何,也不至于认不出山里的人。
正想着,那头的打斗声已传了过来。卢胜玉挡在那胖掌柜前边,与那两个少年斗在一处。堂内客人见此情形,纷纷逃散,当中好几人甚至连茶钱都忘了结,一溜烟窜出大门老远。
江澜直觉感到眼前所见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也不贸然出手,略一思索,一言不发,跟着那些纷纷逃散的人潮默默起身,退至大堂一角站定,远远观望。
卢胜玉与她大多同门一样,以剑为兵器。她的剑很短,不过一尺上下。脚下走转挪腾,身法还算伶俐,比起当年的确精进不少,但以一敌二,仍旧免不了吃力。
江澜并不惊讶她会出头,却对那两名少年的身手,颇为诧异。
她一直听说,万刀门各地分舵养的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草包,可眼前这两名少年,武功分明不错,一招一式,显然都是正儿八经师从正道良师,勤学苦练而成。
江澜愈觉此中有诈,也不轻举妄动,只抄手看着,暗自捏了一枚铜钱在手里。
卢胜玉倏地跃起,猛力刺出一剑,随着“铿”的一声颤鸣,直取矮少年喉心。
这剑是冷铁的气息,没有血腥味。那少年一嗅便发现她没杀过人,唇角微微一挑,讪讪笑着,冲她平平递出一剑。
卢胜玉即刻撤招回挡,却不想他剑势陡转,凭空飘浮起来,剑尖游蛇似地在半空绕了两个弯。原来方才平平无奇的那剑,只是试探她的虚招,而这作龙蛇舞般晃眼的工夫,也不知取的什么巧劲,一时难以找出规律,一招一式,都不得不被他的剑招带着走。
紧随这一招后,另一人也抢了过来,身关一旋,瞬息工夫便已到她身后,挺剑便刺。
这一招前后夹击,凶险非常。看出不妙的江澜赶忙抬手,便要抛出掌心那枚铜钱,解救于她。
却在这时,一道劲风冲开茶肆大门悬挂的门帘,旋即蹿进一团人影,同卢胜玉的身影重叠在一处。江澜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便听得两声惨叫。
两名少年应声倒地,那人影也携着卢胜玉飞了出去,一团棉花似的,眨眼便不见了踪迹。
江澜万万没料到还有这出,当即破门追了出去。
黎阳在北地,水少树低,当地官府为面风沙过大影响民生,花大价钱往城里栽了许多花草树木。夹道绿树成荫,绿油油的树冠一丛一丛掩映着街边商铺小楼,在这疾行影响下,一团团绿影晃得人眼花。
那团挟持卢胜玉的人影既不走马路,也不走屋顶,偏要在这高高低低的树顶上纵跃翻飞,也不怕树杈子把衣服给划了。
卢胜玉尖声叫喊不断:“你放我下来――”
江澜提气疾追,嫌这一丛丛茂叶遮挡视线,当即一个空翻跃上屋顶,这才发现已到了一条十字路口,再一抬头,人影已往着与她所立拐角截然相反的方向去了。
“给我站住!”江澜纵步跃下房顶,落于平地,朝街对角追了过去。
适逢一辆马车经过。车夫见她连路也不看,生怕伤人,赶忙勒马停下,惊得马儿扬蹄发出长嘶。
江澜却顾不上管,足尖点地跳步而起,飞身跃上那人逃走方向的一排树,继续追踪。
“你到底什么来路?还不快点把人放下?”江澜高呼一声,紧紧跟着那团人影在树顶纵跃翻飞,衣摆袖袂钻入劲风,随着越来越快的速度鼓动得猎猎作响。
二人轻功身法相当,也可以说,被她追逐的那团影子,轻功稍比她强一丁点,只是因为肩上扛了个人,步履稍慢了些,这才和江澜的速度不相上下,以至于双方之间,始终保持着一丈多远的距离。
她勉强看出那人是个瘦条的高个,再仔细瞧,还是只有一团晃得飞快的影子。
江澜愈觉胸中火大,脚下踩在一棵大树主干正中,借力纵跃而起,忽听得耳边传来一声锐器破空之响,当即旋身避开,余光瞥见一枚尖刺贴着她的面颊呼啸而过。回身欲骂,却见前边的人已停下转身,右手扛着卢胜玉,左手平平举起,握拳正对着她的脸。
他的左手食指正中,戴着一枚精钢指环,指环上尽是尖刺,内中设有机关,只要按动指环下方按钮,便会弹射出一枚尖刺。
这等不要脸的暗器,当然是出自落月坞勾魂使桑洵。
这只是他昔日的名号,而今落月坞弃恶从善,不再行生杀之事,门内大小事宜,凡叶惊寒无空经手,皆由他来料理。
“江楼主尽管放心。咱们叶宗主说过,往后落月坞入了正道,不可妄行生杀。这刺上的毒,早几年便已不用了。”桑洵缓缓放下手,神色轻松,自以为有趣地说道。
“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江澜袋里像被灌进一锅粥,搅和搅和便糊住了,“你跑这来干嘛?既不心虚,我追你,你逃干什么?”
“哎――”桑洵故作沉痛之状,叹了口气,抗好背上的卢胜玉,转身又打算走。
卢胜玉哪肯受他制约,越发用力挣扎,大声喊道:“放我下来。”
桑洵不由分说封住她的穴道:“你就这么上山,同去送死有什么分别?”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江澜听他话里有话,眉心陡地一沉。
“这不方便,咱们换个地方说吧。”桑洵扛着卢胜玉,悠哉悠哉转了过去,提气纵步前行。
这人脑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江澜如是想着,再度飞纵起身,疾步追了过去。
第84章 千种相思一撇消(一)
时近白露,暑气消减,风露渐寒。
楚州万刀门总部后宅,池塘里的残叶都已被下人清理干净,剩下空空的水塘。塘水浑浊,泛着令人作呕的黄绿色,看不见底。
卧房的门虚掩着。文晴满面惫态,伏在床头,半褪下衣衫,露出肩背。如凝脂一般白净的肌肤上,布满张牙舞爪的红色疤痕,分外狰狞。
她的侍女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盒黑糊糊的药膏,用手指蘸着,一点点涂抹在伤疤上。
“夫人的疤,比前几日已经淡了。”侍女动作轻柔,言语声中满是可惜,“您这么好看,怎还有人舍得这么对您啊!好在掌门已不在了,要不然……”
“你……你闭嘴。”文晴把唇咬得泛白,忽然紧紧闭上双眼,颤抖地说道。
侍女赶紧低下头,不再作声。
秋日的阳光并不灼目,可文晴却像看不得这些似的,始终闭着眼。迷迷糊糊,她听见了门开的声音,随后又传来侍女仓促起身的脚步。
文晴下意识抓紧被褥,拉了上来,严严实实把身体裹住。
“那位的喜好,的确有些特别。”卓然从侍女手里抢过那盒膏药,眯起眼,仔细端详,“给我添了不少麻烦。留下一个残缺的女人,再想送出去,实在很难让人心甘情愿地收下。”
“你应该多抓几个漂亮的女人,替你分担所需。”文晴面色白得可怕,仿佛被他吓住一般。
说完,她却不自觉开始打颤:“若是那样,你是不是已经杀了我?”
“漂亮的女人不好找。杀了,更是可惜。”卓然没有回答她的话,慢慢把药放在床头,“尤其像你这样,漂亮还听话的。”
文晴闭紧了双眼,抓着被褥的手,不住颤抖。
“不过我又发现了一个女人。”卓然露出得意的神情,“武功高强的漂亮女人,这还真是独一个。”
说着,余光瞥向文晴,略显轻蔑:“可是要留住一个女人,该用什么才合适?”
“你在问我?”文晴蓦地睁眼,脸色仍在发白,“你想知道,女人喜欢什么?”
卓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该问问她想要什么――不,问问她,有没有情逾骨肉的爱人,又或是,有没有令她恨之入骨的人。”
“恨之入骨?”卓然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如今随便往大街上拉上一个人来问,当今江湖,去哪找一个武功高强的漂亮女人――不论是谁,首先想到的便是沈星遥。
没人知道她爱谁,但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她对她的夫君凌无非,恨之入骨。
就连凌无非自己都这么想。
此时此刻,他正坐在去往太岳山的马车上。
他胸口受了伤,寻镇上医师看过,说是最好不要见风,于是在接到飞鸿门发来的信函后,便租了辆马车前往。
也正是这一封书信,截断了他满腹伤春悲秋的心思。飞鸿门掌门卫柯的胞弟卫悖欲通过从前在关外学武结识的人脉寻摸万刀门与烈云海的来历,拉上长兄顺藤摸瓜去查,谁知一次分头行动后,卫柯到达约定会和之处,却没见到卫悖匆忙去找,最后带着手下拉回个半死不活的人。
卫忝欢掀,却因重伤昏迷,怎么也弄不醒了。
按说这种情形,卫柯理应立刻把人送去光州请柳无相医治才是,谁知这厮就因为这趟关外之行,变得畏首畏尾,说什么也不敢自己行动。
凌无非无话可说,只得召回景逸等人前去接应。
这哪里是武林盟主?分明是个分文不取还要供各门派来回使唤的跑腿。
马车经过窄道,路旁肆意生长的树枝戳着车窗布帘探进头来。凌无非看见,随手拨了一把,将那根突兀的枝条推出窗外,不慎牵动胸前的伤,倏地缩回手来,蹙起眉头。
“怎么突然就受伤了?”何硕瞧见此景,小声嘀咕,“还有谁能伤得了您啊……”
同在车内的景逸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凌无非似未听见他的话,低头揉了揉左肩,对于这趟完全不必要的行程越发感到匪夷所思:“这个卫柯,到底有什么话非得让我亲自上门才能相告?一来一回折腾,又得耽误十几天,卫愕纳耍他还想不想治了?”
“说来也怪,”何硕道,“同一对爹妈生的,性子却差了这么多。一个瞻前顾后,拖泥带水,另一个不管干啥事都不往脑袋里去,一说便立刻要做,傻大个似的……”
“卫阄涔Σ徊睿能被伤成这样,对手绝不是一般人。”凌无非静下心来,沉思片刻,方道,“许是担心自己已被人盯上,不敢贸然远行。”
说着,顿了一顿,叹了口气道:“到了这当口,哪里都是人心惶惶。”
“万刀门的事,实在太蹊跷了。”景逸说道,“这么兜兜转转,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仿佛无用功,凡事都被人抢先一步,还……”
“还不是因为叶惊寒把最重要的证据给昧下了,还和她……”凌无非眼中溢满自嘲之色,却在顷刻间消退,转为震惊。
一直翻来覆去想不明白的问题,在这一刻,忽而了然。
“对啊,钟离奚认得出他,在此之前必然有过冲突,那本手记残页,一定在他手里。”
听到这番话,景逸、何硕二人面面相觑,四只眼里满是懵然,显然还没跟上他的思路。
“定是他对星遥说了什么……才会让她以为我贪功冒进,知情不言。”凌无非终于想明白这一点,不仅伤口,连五脏六腑都跟着搅成一团,疼得他弯下腰去,左手扶在一侧窗沿,屈起的五指几乎嵌入木头里,手背青筋凸起,转身便浮上一层蒙蒙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