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凌无非沉声低吼,“伤口好像裂开了,帮我打点水来……”
景逸看出他神情有异,当即拉了何硕一把,掀帘让前边赶车的师弟打马停下,四人一道下车,分头去寻水源。
凌无非听着渐远的脚步声,缓缓吐出老长一口气息,身体倏地脱力,瘫靠在车厢内壁。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生根发芽,他想丢下所有的事,什么人都不再管,什么事都不再顾及,只一心去寻沈星遥,与她说清误会,即便无法重归就好,也不至于被她当作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
偏偏眼前情势,还有许多事在等着他,若他真的不管不顾,再因此疏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她又会如何看他?
回想近半年来所发生的一切,从回到中原的那一刻起,便无一事太平,所行之事,没有一桩是心甘情愿,所走的每一步,都被人情裹挟。
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苦苦证明自己,以至于如今受这身份制约,处处掣肘,自家后院都烧起了火,还得为了这些个扶不上墙的门派到处奔走。
凌无非越想越气,忽觉视线模糊,随手抹了一把,竟沾了一手泪。
这天杀的日子,到底过到什么时候才算头啊?
待得景逸等人寻得水源回转,凌无非已蜷缩着身子,靠在车厢一角睡了过去,等他醒来,马车已驶过一座城。
他年纪轻,身体本来硬朗,在途中慢慢想明白这一路来遭过的算计,虽未表露出崩溃,内心却始终压着一团火,伤口恢复起来比平日还要慢一些,因此一直都是乘车而行。
等到了太岳山,见到卫家兄弟,未免惊动太多人,便只让他们简单带了几个最可信的部下随行。
马车又添了一辆,留人随侧照看,卫柯则同凌无非坐在了前边的车厢里。
“还是凌大侠想得周到。”卫柯端坐车内,敛衽衣摆,一副恭谦模样,“事先让沈姑娘送来灵药,稳住阿闵饲椋不然的话,只怕熬不到……”
“谁?”凌无非又听到一件自己不知道的事,一时没控制住,出口的话音都变了调。
他看向卫柯,目光颇为震惊。
“就是……”卫柯被他这反应吓住,一时变得支支吾吾,“就是您夫人的……不不不,柳神医的弟子,沈兰瑛沈姑娘啊。”
“她说什么了?”凌无非眉头紧锁。
“她就是说……说给阿愦来的方子,是柳神医教她的。阿闳缃袂樾危唤做‘木僵’,非一时半刻能醒。少则数月,多则逾年,甚或十几二十年,都未必能醒。这般情状的伤病,就算是柳神医也很少见到。”
“只说了伤情,便未再问其他?”凌无非忽觉头痛,不禁扶额。
“有啊,不就是我和阿阏馓顺龉卮蛱到的那些事嘛。”卫柯点头道,“她应当都告诉您了吧?”
凌无非唇角略一抽搐。
沈兰瑛会到这来,显然她出门一趟,已和沈星遥会和,绝不可能再回光州。
不知怎的,他突然有点相信孟柳兰的猜测――
沈星遥恐怕真想整他。
“这一趟路途遥远,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凌无非放下扶着额头的手,佯装无事,尽量不让他瞧出异状,漫不经心道:“不妨你再同我说一遍?”
“这个自然,”卫柯坐直身子,“旁人转述,哪有我亲自来说讲得清楚――”
第85章 千种相思一撇消(二)
刀乃百兵之帅,以切、削、劈、砍为势,古形如钺,沉而利。
因而用刀之人,所习内力,多是走的刚猛一路。关在风沙大,干燥熬人,适宜这一路子的习武之人磨练品性,是以这些年来,吸引了不少刀客专程前往关外练刀,磨练品性,或寻名师,或自成一脉宗师。
雄关塞道,山路险阻,在这其中,还有不少匪类占山为王。当今万刀门的那位“祖师爷”烈云海,从前便是关外某座山头的山大王。
他与别的山大王一样,靠打劫勒索路人榨取钱财度日,品性实在不怎么上得了台面。但不一样的是,三年前,他在打劫的路上遇见了一个女人。
“据说,那个女子生得极为貌美,嫣然一笑,天地都为之失色。”卫柯说得神乎其神,连自己都入了迷,“烈云海很快便迷上了这个女人,把她娶回家做了寨主夫人,后来――”
“后来什么?”凌无非微抬眼睑,淡淡朝他看去。
“附近寨子都传,那女人乃是东海瀛洲岛的仙女,要带夫婿归乡。再后来,整个山寨近百人都跟着他们凭空消失了,仿佛飞升一般。”
“胡说八道,世上哪有那么多神奇荒怪之事?”凌无非当场驳斥道,“多是人在捣鬼。”
“可整整一个山寨的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难道这也不是……”
“关外山峦叠嶂,地广人稀。不过百十号人趁夜躲藏迁徙有什么稀奇?”凌无非毫不客气道。
“可他们为何要走呢?”
“这得问你啊!”凌无非瞪了卫柯一眼。
马车内的气氛突然变得诡异,不同寻常的安静,持续了好一会儿,越发凸显出尴尬的意味。
凌无非沉默许久,率先开口打破沉默:“没了?”
“没了。”卫柯老老实实道,“我与阿惴滞沸卸,他去探查山寨旧地寻找痕迹,我去打听附近几处关口,是否有人见过他进出。”
“所以他差点被人杀了,你却完好无损?”
卫柯所说的这些消息,不过就是烈云海与文晴结识的过程,不过润色几许鬼神之说的意味,多几分传奇色彩罢了。烈云海一介山贼,打家劫舍无恶不作,这个妻子到底是不是强抢来的都未可知,还能跟着她回“娘家”?
简直胡扯。
凌无非只觉卫柯所言,与废话无异,心道那些真正的秘密,恐怕都和卫阋谎,睡在后边那辆车里。
凌无非明白过来,眼中愠色再也压不住,对他斥道:“就为了这点事,你便让我多花好几日,来回多跑一趟?就你知道的这点消息,还能让万刀门派人灭你满门上下不成?”
“可我……可我查到了烈云海的来历呀――”卫柯为了自己仅有的线索打抱不平。
“查到这有什么用?还不是找不到他下落?”
“可阿惚蝗松顺烧庋,他定然……”
“他动都动不了了。就算知道的再多,还能告诉谁?”凌无非一想到这厮让他一来一回瞎耽误那么多工夫,令他错过去寻沈星遥解释的时机,便觉来火,当即掀开车帘冲在车头赶马的何硕,劈头盖脸便是一声,“停车。把他给我扔出去!”
何硕听得一愣,一旁的吴通更是吓得缩起了脖子。
卫柯支支吾吾,不知该接什么话。
“公子……”何硕憋了老半天,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你们怎么吵起来了?”
凌无非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想了一想,又把车帘拉上了。双手环臂背靠车厢内壁,阖目养神。
一时气话,宣泄完了也就罢了。这所谓的“武林盟主”虽是他不情不愿当上的,但到底身上还背着钧天阁与襄州凌氏一门的名声,要真把自己那点儿女情长的小心思宣之于口,还不知会被传成什么样。
可哪怕他自己不说,如今这事也是人尽皆知了。
“话说回来,”卫柯不敢再提烈云海的事,想着把话岔开,冷不丁又提了壶不开的水,“从前少掌门与夫人,都是出双入对,形影不离,如今这是……”
谣言之所以能成为谣言,利用的便是普罗大众对他人私隐的好奇。
卫柯也是人,他也不例外。
五年前凌无非差点便为了沈星遥把他那倒霉弟弟给宰了,如今外头却传出那样的话。
平心而论,这话他决计是不信的。
不信,想到这事,一时好奇也就问了。
凌无非也不知听没听见他的话,仍旧合着双目。
整个脑袋里,慢慢盘算的都是怎么一脚把这不识趣的东西从车里踹出去。
半日光景,马车驶过一座城。趁着下车歇脚的工夫,凌无非十分利索地把卫柯丢下,跑去后边那辆车里了,谁知车里照顾卫隳羌父龇珊杳诺牟肯伦旄碎,不光问东问西,还给他哭惨,听得凌无非脑子嗡嗡作响,挨不到停车歇息那阵便下了车,主动回到前边的车里。
好在这一回,卫柯终于识了趣,哪怕坐在车里与他大眼瞪小眼,也不再吭声。
天色渐晚,马车仍在郊野。眼见天色入夜,一行人收捡行装,在野地里生起篝火,打算在外露宿。景逸等人唤了几个飞鸿门的随行手下,猎了不少野兔野鸟,又在附近的小河里捞了几条鱼,架在火上烤了起来。
凌无非蹲在水边,捧起一g水泼在脸上,好叫麻木了一天的自己清醒一些。
连日以来,接踵而至的麻烦事已让他不堪重负,究其原因,并非这些事多么难以解决,而是从一开始,他便对于这杆架上肩头的担子便颇为抗拒,以至于此后之事不论大小,都被他视作负累。
朗月清光洒落河面,月的倒影,在浮漾的波痕里荡开一圈圈皎白的光。水里除了月影,还有他的影子。
凌无非看着自己的倒影,忽觉一阵恍惚。
他又想起了恢复记忆前的那个梦。
梦里是自己懵懂的少时幻影,面对饱经磋磨,历尽沧桑的如今。而此刻的他,看着这个影子,却又觉得像是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他忽地察觉,经过这么一场啼笑皆非的失忆,心底深处,似乎又多了几分变化。
七年前的他,踌躇满志,自觉天下高峰,无不可攀,无不可胜。
四年前的他,几经跌宕,对万事万物都觉无趣,消极厌世,全靠着对挚爱之人仅有的一念信赖与依恋,苟延残喘至今。
直到所有的平衡都被这场没来由的失忆打破。
他像一个被敲碎后又重新一片片粘连起来的瓷瓶,原已苟延残喘,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却因某一刹时光逆流,忽地迎来新生,无知无觉地重新回到了那段志满意得的年月,鲜活意气。广阔山河于他,不再是处处掣肘的樊笼,而是无处不可去,畅所欲行的锦绣天地。
“是你需要我,而不是我需要你。”
想起沈星遥说过的话,蹲坐在水边的青年,陡然惊醒,身子忽地一颤。
这一哆嗦,好险没站稳,差点一头往水下栽去。
“公子,鱼烤好了。”何硕咋咋呼呼的话音从他身后传了过来。
凌无非定了定神,起身回到篝火旁。
景逸手艺平平,只能刚好做到把东西烤熟。然对于卫柯这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一拍掌门来说,已是顶尖的厨艺。
他吃得津津有味,一口气嗦了半条鱼下腹,舔舔嘴唇,道:“从前薛折剑闻名天下,人人都以一呼百应、高高在上为尊崇,殊不知给人瞧着好看的,都是不中用的绣花枕面。骨子里却烂到了根,光会筹谋算计人了。”
凌无非听到这话,略微一顿,扭头看了他一眼。
“像凌少掌门这样的盟主,还是古往今来头一个。貌似不羁,却处处包涵,含垢弃瑕,能近取譬。”卫柯说着,不自觉看了一眼躺着卫愕哪橇韭沓担长声感慨。“原是胸中能纳天地者,方为侠啊。”
凌无非听得眉心一沉,看着手里几乎没动过的鱼的,沉默片刻,缓缓放下了。
月至中天,夜色愈浓。两派随行门人轮流值夜,防备敌袭。
按说凌无非有门人相随,本不用值夜,可他却怎么也睡不着,同轮换的人手打了声招呼,便自己一个人走进了附近的林子。
他早年总被沈星遥调侃,易在山中迷路,早已习惯随身带着磁针。独自走进林深处,直到看不见其他人的影子,他才停下脚步。
天色虽暗,他却从未有过一刻如此清醒。
沈星遥的话,一点都没错,他若继续放任自己颓废下去,于她于世,根本就是个靠不住的人。
可笑的是他曾经竟也为此沾沾自喜,自以为一味缩在她身后,也能安度余生。
那么好的一个人,凭什么永远为他而活着呢?
人有其才,物有其形,有任一而太重,或任百而尚轻――这一肩重担,他若再挑不起,便不只是辜负她了。
想明白这一点,凌无非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不禁摇了摇头。
却在这时,耳畔倏地传来一声细微的声响,像足底踏过细叶,微尘碾过叶脉的声音。
凌无非随手折断一截野草,反手朝那声音来处抛了出去。草茎擦过弯折的枝条,“呲”地一声飞去,也不知有没有打中什么。
一道黑影悄然从枝头掠起,飘飘然落地,稳稳站在他身后。
第86章 千种相思一撇消(三)
凌无非平静转身,瞧见暗夜林中多了一名蒙面黑衣人,看身段,像是女子,却不像是太年轻的女子。
这直觉说不分明,只无端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黑衣人一言不发,双足陡然离地,在她身后小树躯干猛地一蹬,整个人竟像是飞起来一般,朝他扑了过来,手中所持“兵器”,竟是一截半尺余长,削尖的枝条。
凌无非旋身拔剑,斜削向那人手中枝条,薄纱般的月色穿过疏松的林叶,淋漓洒落剑身,水波一般颤动。
然那枝条好似舞者一般,刚一触及剑身便弯下柔韧的腰,毫发无损贴着剑身滑至另一侧,陡地弹直,恢复原状,继续刺向他心口。
原是打的这个主意?
凌无非微挑唇角,左手抢上,双手掌心一上一下覆住剑柄,顺势一搓。长剑在他手中迅速转了几圈,往那枝条连带那人的胳膊削了过去,迫得她撤招退回,向后空翻落在地上。
“足下也是万刀门的人?”凌无非眸色映着月光,深潭似地,一片清寒。
来人发出沙哑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道:“新仇旧恨,一并清算。”
月下银光陡起,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林中翻飞,若风若蝶。灵逸身法走转,皆不发一声,唯有剑锋寒铁破风激荡而起,不绝于耳的颤鸣。
黑衣人身手老辣,一截断枝灵活走转,刚柔并济,恰与凌无非手中以玄铁为心的苍凛宝剑相克,身手虽逊于他,却还是稳稳在他手下走了十来个回合。
凌无非见她如此故作高深,懒得多费口舌,剑意陡转,挑起一记“危楼”之势,寒芒如电,堪堪擦过黑衣人手中细枝,不等枝条借势弯折,已然削下一层薄薄的树皮。
一招未老,手腕轻旋,剑尖倏忽一转,不等黑衣人反应过来,霜雪一般凛冽的剑意转瞬将她手中细枝环绕,将它崩得笔直。
只听得一连串细微的震裂之响,断枝寸寸崩断,纵那黑衣人向后疾退,仍旧被这股劲力追上,自指尖至手腕裂开一道伤口,连同护腕最外边的系带一齐崩开。
蒙面黑衣人遽然色变。不等站稳脚步,眉心已触碰到苍凛剑尖,寒冽之意顷刻传遍全身。
“你究竟是谁?从何而来,想做什么?”凌无非眉心一沉,正待挑开她面纱,却忽然听见树顶传来一声清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