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大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沈星遥波澜不惊,略微一顿脚步,回头颇为不屑地瞟了他一眼,“你怎么会觉得,我做这些事,只是为了儿女私情?”
凌无非黯然摇头,一言不发。
他始终不肯相信眼前所见之景,甚至偷偷用指甲掐了掐自己掌心,感到指甲嵌入血肉,一阵生疼,才勉强逼迫自己承认眼前的事实。
“战帖里说得清清楚楚,凌少掌门若是输了比武,便要主动退位让贤。”沈星遥一面说着,一面带着随行人等走远,一转眼已跨出门槛,只剩下悠悠的话音,自风中飘来,“江湖魁首,生杀之权,我全部都要。还请凌少掌门好生掂量。”
众人义愤填膺,纷纷涌上前来,要将她拦下,却凌无非凭着仅剩的理智,一个个按回人堆里。
“凌大侠,这事简直欺人太甚啊!”众人愤愤不平,“就为了点私事,竟然投效万刀门,与那帮杂鱼为伍,简直……”
“你们说这事,是不是万刀门给了她什么好处?竟然丝毫不顾夫妻情分?”
“她娘可是顶天立地的大侠。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去做这妖女,也不知到底为了什么……”
“都住嘴吧!”凌无非心头烦郁已至极点,不由低喝道,“她约战的是我,没人让你们出头!”
秦秋寒深知爱徒脾性,立刻对两位随行长老石凤璇与封麒使了个眼色,夏慕青也赶至人前,帮着打点安排众派来人。
清风送来一缕浓郁的芙蓉花香。凌无非不自觉转身,循香而望,却见满树花朵,不知何时少了一半,七零八落碎了一地。
天色暗了,心底的呐喊,声也哑了。
第88章 晦冥云底一寸心(一)
沈星遥重返钧天阁,未动一寸刀兵,却在顷刻之间,将武林正道与万刀门的过节变了性质――从前是正邪两道之争,而今看来,竟似乎成了昔日夫妻恩断情绝后,殊死的较劲。
整件事情,从奇谭、怪谭,转而沦为笑谈。
面对近千武林同道,凌无非再多苦痛悲郁,也只能自己消化,于是强按下胸中杂乱难纾的心绪,妥善安顿来人。同时,从飞龙寨众人下落,到云梦山中变故,等等需要用人之处,都一一安排了相应的调查人手,以及应对意外的策略。
料理完这一切,黄昏已过,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月被愁云环绕。凌无非拖着疲惫的步伐,推开了母亲的房门。
烛火昏昏。柳无相一手托着空药碗,正挪开搭脉的手,替躺在床上的白落英捻了捻被角,略一抬眸望了他一眼,神色平静如常,什么话也没说。
“我娘她……还没醒吗?”凌无非走到床前,看着熟睡的母亲,一脸担忧道,“好几个时辰了。”
“让她多休息几日吧。等伤势好转,自然就醒了。”柳无相仍旧拿着那只药碗,缓缓起身。
“伤得这么重吗?”凌无非心头一紧,胸中歉意在这一刻达到顶点,“都是因为我,才……”
柳无相仍旧不发一语,只是走到他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转身走出房门。
月色攀上屋檐,斗拱纵横的木条,明面暗面重叠交错。清风随着愈深的夜,吹得落了叶子,鬼手一般的枝条微微颤动。
屋内青年跪在床边,颓然的身影笼罩在渐弱的烛光里,像刻入夜色的石雕。
本以为薛良玉之祸,已是此生大劫,却不想殚精毕力换来所谓安宁,却是新一轮劫难的开端,七载年光,倥偬一场,最珍视之人终而离他远去。
到头来,他还是一无所有。
连同她对他的善意,竟比七年前素不相识的关系,还要不如。
极致的悔恨与悲伤,反令他脑中空空荡荡,什么话也想不到,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从来没有一个夜晚,像今日这般难熬。
同一片月光,照亮城外林野。
破庙之内,一袭红衫的沈星遥盘膝而坐,闭目入定。
秋风吹打着合不拢的旧门扇,发出沙哑难听的声响,一阵阵裹着灰吹进庙里,将堆放在废弃神龛下的稻草掀乱。
两根稻草贴地漂移,落在她脚边。
门扇的吱呀声,忽然停了下来。
不多会儿,一只腐肉般的怪虫“啪嗒”一声趴在了离她最近的那根稻草上,摇头晃脑稳住身形,顺着草茎,一点点向她靠近,蠕动的姿态,却在靠近她脚边的一瞬,忽地凝滞,发出一声尖锐的怪鸣,转身欲走,却忽然呲呲响着冒出黑烟,转瞬化为一滩黑水,消失不见。
沈星遥睁开眼,看也不看那腌H之物一眼,径自站起身来,换了块干净的地,重新坐下。
破庙门外,月色勾勒出一个佝偻的身影。
“卓先生这么不信任我?”沈星遥轻笑一声,“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门外的人影略略躬身,忽然咳嗽起来。
“战书已下,泰山之行,我志在必得。”沈星遥的话音悠然自在,“届时我拿到盟主头衔,先生不来分享,我可就随意支配了。”
“如何支配?”
“自然是顺我者生,逆我者亡了。”沈星遥神情仍旧自在,话音却分外冷冽,如严冬的风闯入二月春分,吹得融到一半的冰湖重新封冻起来。
门外的人哈哈笑了起来。
“真不愧是天玄教的妖女,我没看错人。”
沈星遥重新阖目入定,唇角笑意骤然褪去。
残月落去,晓来鸡啼。
晨雾笼了深蓝色的天,在初升的朝阳下渐渐转白,载满货物的板车一辆辆进了光州城,连带吆喝声。
钧天阁门前的石狮子口里衔着的石珠,毫无征兆地裂成两半,一左一右坍塌下来。
凌无非扶着发麻的膝盖,拉开房门,踉跄跨过门槛,却听见一声咳嗽,扭头望去,竟看见秦秋寒坐在门外长廊一侧的椅子上,静静望着他。
“师父?”凌无非愕然睁大双眼,下意识抬眼望了望檐外还未完全亮起来的天色,心头涌起猜测,“您是……几时来的?该不会……”
“你腿怎么了?”秦秋寒目光下移,落在他膝间,关切问道。
“没什么。”凌无非摇了摇头,眼神似有躲闪。
“过来坐吧。”
凌无非顺从地走了过去,在他身旁坐下,略显拘谨地并起双腿,一双手却像无处安放似的,揉了揉膝盖,在椅子上搭了一会儿,又放回了腿上。
“说说吧,几时闹成这样的?”
“我……”凌无非心虚地低下头,“就是,失忆那几个月……办了几件糊涂事。”
“外面的谣言,不是真的吧。”
“不是!”凌无非连忙摇头,着急解释道,“我做不出那样的事。”
他抬眼之际,目光刚好对上秦秋寒的眼睛,一如既往,温和包容,安安静静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我……”凌无非渐渐放松了些许,眸底浮起一抹怅然,“我从前所知……身世、经历,与如今大不相同,突然周遭一切都变得陌生,总觉得这些都不是真的,却没有一人可以解答。”
“不是没人解答,是没能找到可信之人吧?”秦秋寒说着,略一沉思,道,“可上次英雄宴,我见到你,与以往没有没有太大区别。”
“那是因为……”凌无非忽觉难以启齿,“师父,我……”
“无妨,不想说,也不必强求。”秦秋寒摇摇头,拍了拍他的肩,“师父只想告诉你,莫论从前之事,往后如何,已是新的开端。你只消全新应对泰山一战,不论胜败,问心无愧便好。”
“是我待她不好,处处怀疑她。只是……”
“且不说这些。”秦秋寒眼见他又要沉沦到那些伤怀心绪里,便即岔开话头,道,“为师来见你,还有件事要对你说。”
凌无非愣了愣。
“关外流言,仙岛之说,恐怕与如今之事,当真有些关联。”秦秋寒道,“在二十多年前,天玄教气焰最嚣张的那些时候,江湖上的灵异传闻,一桩比一桩离奇,只是那时魔教肆虐,所有的事,不是被当作志怪谣谈,便是被算在天玄教头上――”
凌无非不明就里,好奇盯住秦秋寒的眸子,安安静静听他继续往下说。
“闻说东海之外有仙君,擅分身之术。分身各具异能,呼风唤雨,所向无敌。凡其经过之地,寸草不生。”秦秋寒道,“仙山也好,分身也罢,虽有夸张之嫌,但恐怕与此事有莫大关联。”
“您的意思是说……”凌无非若有所思。
“我记得你娘说过,那烈云海有个妻子?”
凌无非点了点头。
“若能从中找到线索,那些遗失的手记残页,或许便不重要了。”秦秋寒道,“不过中秋之战在即,还是先解决了此事,再寻线索吧。”
凌无非略显僵硬地点了点头,却又蹙起了眉。
“怎么了?”
“我……”凌无非没有抬头,逃避似的别过脸去,望向他处,“未必是她的对手。”
秋日的天本干燥,却不知怎的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雨。雨水润湿天气,浸润泥土,浇得山路一片泥泞,马蹄深一脚浅一脚,拉着屁股后头的车厢也跟着摇摇晃晃。
两个赶车的侍女,衣裙已被泥水染得一片斑驳,越发笨拙的姿态,怎么也控制不住马儿。
文晴坐在车内,随之颠簸,紧紧闭着嘴,强忍住腹中的翻江倒海。却在这时,忽听得车外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马蹄声仍旧在,却渐渐远了,车身晃了几晃,竟然停了下来。
“是缰绳断了吗?”文晴跌下车座,却顾不上喊疼,掀开车帘一看,却见两名侍女一左一右靠在车前,满脸鲜血,俱已没了呼吸。
没有马的车头前方,站着一个人,佝偻、矮小。
是卓然。
“你不是不需要我了吗?”文晴跪倒在车头,绝望地质问,“你找来的是个女人,还需要把我当作礼物送给她吗?”
“想走,也不是现在。”卓然大步上前,拎鸡崽似的揪住她后颈衣衫,把她拽出车厢提了起来。文晴疯狂挣扎,又在绝望中拢起因挣扎而松脱的衣裳,放声大哭,哭声悲切哀恸,数里之外,竟也还听得见。
“这种时候逃走,万一落入钧天阁那帮人的手里,可就前功尽弃了。”卓然说着,拎着她开始往回走。
“你不是说那个女人不受你控制吗?你还会需要那些东西?”文晴哭腔不止,美丽的面庞泪水纵横。
卓然没有说话。
雨淅沥沥的,继续自顾自下着,全无怜悯之心,将她整个人都浇透。
半日之后。
文晴仍旧穿着那身湿透的衣裳,蜷缩在柴房一角,瑟缩着哭泣。
守在门外的两个贼眉鼠眼的男人,眼睛都快贴在了门缝上,发出猥琐的嘿嘿笑声,试图从她遮掩的蜷缩姿态下,寻找出一丝遗漏的春光。
就在这时,两个丑恶男人的后颈脖子各挨了一下,咚、咚两声,先后倒在地上。
文晴吓得几乎跳起来。
门缝开启,一身叠得整整齐齐的干净衣裳与照入柴扉的阳光一起递了进来:“换上吧,别着凉。”
第89章 晦冥云底一寸心(二)
泰山素以五岳之首著称,山中奇石嶙峋,壮伟雄奇,高大巍峨。中秋未至,山脚村镇已人满为患。
时隔五年,这里再次被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江湖人士挤满。来人不管叫不叫得上名的,均是为了这场古往今来难得一见的跻峰之战而来――沈星遥与凌无非二人,一个是昔日名冠天下刀法第一的义侠传人;另一个承凌、白两大武林世家门楣,袭“惊风剑”名号,更是当今江湖表率,众派魁首,被正道江湖人士尊为武林盟主。
如此场面,几十年难得一见,更何况二人还曾是夫妻,不少来人更是怀着看热闹的心思,妄图从这场决战中,窥伺一眼当今第一门派钧天阁少主的家长里短。更有甚者,直接设下赌局,押一赔十,从中渔利。
沈星遥自幼丧母,十五岁便离开师门下山,十年游离江湖,又顶着妖女之名过了大半时光,未得侠名便已嫁为人妇。往来赴会之人,几乎无人把她当一回事,甚或只将此视作她对夫君负心的撒娇报复之举,因此下注不论多少,竟都是押的凌无非胜出。
凌无非远远立在一处屋顶上,远远望了一眼这帮聚赌的好事者,愈觉心情沉重,当即转身,纵步而去。
就在这时,一名身穿水色纱裙,头戴幕篱的纤瘦女子走到赌摊前,将一枚金铤放在了沈星遥的名字上。聚在摊前人们瞧见,无不讶异。
“姑娘,你押错了吧?这素来哪有女子会选个武功不如自己的丈夫啊?”
“所以,这不就义绝了吗?”女子随口回道。
说完这话,她便转身走开,一袭清影转瞬被人潮淹没。
十四的夜里,月便已有九分圆。许多人天还未亮便上了山,只为找个观战的好位置。
天烛峰在泰山北路,通往岱宗之顶的山路曲折蜿蜒,陡峭险峻,稍有不慎,便会跌落深壑一命呜呼。
夜尽天光,月落云开,晓光初绽,照亮奇峻峰顶人山人海,异常壮观。
凌无非未携亲眷,竟是独身而来,就连得用的门人,都未跟随在身旁。众人猜想多半是因沈星遥上回上门伤了他母亲白落英。此举,定是为了保护家人。
反观对方,万刀门倒是来了不少狗腿,不过并非与沈星遥一同到达,而是在她到来半个时辰之后,由一个叫作朱卒的分舵执事带来的,气势汹汹,像极了一帮倚仗人势的狗。
沈星遥听见来人嘈杂的脚步声,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这帮狗腿以人为界,在峰顶圈出一方不大不小的空地作*为比武场。一旁正派人士见状,纷纷自发上前,在凌无非身后围了半圈,为自己一方鼓壮声势。
凌无非却不理会这些,径自走入场中。
“星遥。”他迟疑片刻,方开口道,“我前日才得到消息,飞龙寨一干人等逃亡路上被人截住,生死不明。此事可与你有关?”
“杀几个山贼,也值得凌少掌门兴师动众?”沈星遥神色如常。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人?”他心中悲郁失望已至极点,眼中全无愠色,话音也温吞乏力,甚至不像是一句质问。
“伤春悲秋的话,少掌门还是留着下去说吧。”沈星遥取下腰间佩刀,笑意一如既往淡然,“我不想听这些没用的。”
“妖女,你好大的口气!”人群中有义愤填膺者发出声音,“竟然还想杀人?”
“就是,也不看看我等同不同意!你杀得了一个,杀得了咱们这么多人吗?”另有人附和道。
一旁巨大岩石上的佝偻身影,伸手按了按头上斗笠帽檐,将之压得越发低。
凌无非的模样,却十分坦然。
他伸手示意众人噤声,又往她所站位置走近了一步,长舒一口气,正待开口,却见沈星遥已拔刀出鞘,抬足在鞘上一蹬,数尺长的铁鞘便径自朝他面门飞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