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略微一顿,抬眼看向树顶。受他牵制的蒙面女人看准间隙,陡然抬腿提起一把尘土扫向他腰间。
凌无非即刻旋身闪避,看出此举乃是虚招,想起树顶那个声音,犹疑一瞬,却见那道身影已然纵步跃起,飞身遁入深林。
“景逸!”
凌无非高喊一声,旋即垫步一跃而起,足尖疾速踏过老树躯干,借力飞身攀越上树顶。
但见广阔天幕下*,层层黄绿相间的叶随风翻涌,似夕阳下的海潮。远处立着一点黑影,隐有佝偻之态,不过瞬息,便已融入焦墨般的夜幕,消失不见。
“公子!”景逸闻得呼唤,带人疾奔入林,却只看见飞身下树,一脸疑惑落地的凌无非。
“这是……怎么了?”何硕抓耳挠腮。
凌无非脑中满是疑惑,只觉一时半会儿说不明白,索性丢下一句“走吧”。直接越过几人,走出密林。
数里之外,浓云掩过月牙的尖儿,一双手似的勾在末梢,将断不断。
月下女人的黑影,发出沙哑的声音:“不过几年光景,精进至此。天下第一,果然非虚。”
鬼爪一般的枝条遮蔽了一旁佝偻的影子,发出嘿嘿的笑声。
“替你试过了,如何决断,好自为之吧。”黑衣女人说完,转身飞纵而去。
夜更浓了。
秋夜风寒,深山竹屋外的风也越发透出凉意。月落日升,晨光普照,沈星遥推开小窗,隐约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鞋底沙石碾过泥土与碎竹叶,摩挲出细密的沙沙声。
终于来了。
沈星遥莞尔一笑,抬头往窗外望去,但见疏疏风里,细长的竹叶一片片零落,叶间沾着晨露,折射出明媚的光点。那些光点穿过透明的露珠,有淡淡的竹香,幕幕分明的春与秋。
还有光州钧天阁院里应季盛放的芙蓉,尽态极妍,丰姿冶丽。
又是一日拂晓。城门刚开不久,凌无非等一行人便进了城。
与卫阃坐一辆车的卫柯伸手探了探窗外,觉出风还泛着冷意,又扯了扯布帘,给遮得更严实了些。
凌无非回到家中,立刻唤了人来安顿卫柯等人。无极门周正一行还未离开,巴巴又来探望,刚跨过门槛,便听见凌无非的话传来:“您说她是七月初六走的?”
柳无相略略颔首。
“那就是说我前脚走,她后脚便离开了。”凌无非略一颔首,却又忽地蹙紧眉头,“可她是怎么找到星遥的?”
“说不准,是遥儿找到了她。”柳无相若有所思。
周正和蒋庆都没听懂这俩人在猜什么迷,也不吭声,一齐踱到床边探望昏迷不醒的卫恪
“哎?周掌门您也在这儿――”卫柯连忙起身打招呼。
这些人客套攀谈起来,便没完没了,怎么受伤的,受了多重的伤,伤了多久等等,末了还要感叹一声可惜,惯常的用语听得人耳朵都要起茧子。
但柳无相却是个奇人,仿佛听不到这些话,直接把三人往旁边一推,便即开始为卫阏镏巍
“柳神医,”卫柯凑上前道,“阿愕纳耸迫绾危俊
“不是说瑛儿去找过你们吗?她什么也没说?”柳无相眼皮也没抬一下,“你家兄弟头部遭到重创,风府、脑户、玉枕三穴受损,右侧肋骨、肩胛,右臂肱骨,左腿胫骨均有裂痕,幸亏他命大,不然伤成这样,早该去西天见佛祖咯――”
说完这话,他回过头去,对一旁的凌无非道,“帮我到柜子第三层的黑色盒子里,取‘玉骨生’来。”
早年间凌无非在玄灵寺替沈星遥挡下“神羿手”单誉一箭,断了右腿,便是靠这玉骨生恢复如初,不然怕是早已成了瘸子。
卫柯应着柳无相的话,点头说道,“多亏柳先生早有先见之明,让沈姑娘送来一剂定魂丹,保住阿阈悦,不然……”
他说着客套话,柳无相却摇头,无声叹了口气。
敢情这厮杵在这老半天,就是一截木桩子,这都听不明白沈兰瑛不是他所派去的。
他从凌无非手里接过玉骨生,却听得门响,原是棠姝来请,让凌无非去前厅见白落英。
凌无非见她神情严肃,立刻便去了,到了前厅,接过白落英沉着脸色递来的信,只看了一眼便瞪大双眼:“怎么连她也不见了?”
信是云轩差人递来的,凌无非口中惊叹的“她”自然就是一去黎阳不复返的江澜。
事到如今,所有的事都搅和在了一起,秦秋寒也得了密报,如今正带同两位长老,正在赶来的路上。
事态发酵,不容小觑,所有能用,可用之人,显已不够人手,只得再次向其他门派发出信函。
就算再不中用,至少还能充个人头。
于是半月之后,众派齐聚钧天阁,放眼望去,一片人山人海,好不热闹。
这一干人等,听完凌无非的讲述,一时间都沸腾了起来。
“万刀门气焰如此嚣张,咱们非得杀一杀他们的威风不可!”
“就是,好叫他们知道,咱们也不是好惹的!”
“凌少掌门是咱们的盟主,该去哪儿,怎么办事,只要您告诉咱们,不管刀山火海,咱们必定有进无退,绝不推辞!”
“唯凌盟主马首是瞻!”人群之中,不知是谁嚷嚷出这么一句话,其余人等听见,纷纷附和起来。
凌无非静静看着人群之中,一张张义愤填膺的脸,忽地有种错觉。
从前看来,人心一盘散沙,你推我搡各种嫌隙,而今大敌当前,他这个半吊子的“盟主”,竟还真把这些人聚在了一块。
心齐不齐不好说,但真用起来,未必不如万刀门那帮山贼土匪。
他终于定神,略微清了清嗓子,高举双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然而人声静了,不等他开口,却听得院门前悠悠传来一句话:“今个儿是什么日子,这么热闹?”
清越明朗的女声,熟悉的声调,如擂鼓一般,在凌无非心头重重一击,令他险些站不稳脚步。
他本就高挑,眼下立在堂前石阶最高处,视野更无遮挡,立刻便看见了双手环臂倚在院门一侧的沈星遥。
一袭合领衫裙灼红如火,比起满院芙蓉,还要耀眼。她甚少穿得这样鲜艳,今日这般打扮,竟显得她一贯清冷安静的面容变得热烈起来,明艳姿容,灼如桃夭,一时之间吸引了所有目光。
“沈……沈夫人?”蒋庆迟疑,唤了一声。
外界谣言早已飞了满天,无人不知这夫妻二人决裂之事,见此情形,谁都不敢轻举妄动,自然而然向两侧退开,让出一条道。
凌无非缓慢往前走出几步,心思异常沉重。前尘往复萦绕于心,千言万语纠缠,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此一眼,竟如隔世。
“回来就好。”白落英先开了口,神色一如往常,顺着众人让开的这条路,朝她一步步走了过去道,语重心长道,“有什么话,私底下再说吧。”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白落英停下的一霎,沈星遥目光倏地变得凌厉。
谁也没能料到,她竟欺身上来,一掌朝白落英胸前拍去。
第87章 千种相思一撇消(四)
白落英遽然色变,匆忙旋身闪避,却还是慢了半步,一不留神被她掌风余力扫中肩头,脚下本待错开的那一步,微微踉跄,不等站稳身子,下一掌便已袭来,不偏不倚,正中白落英胸口。
此举来得突然,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以至于等反应过来,已瞧见白落英身受掌击,身形跌飞数尺之外。
凌无非大惊失色,当即飞身抢上稳稳接住母亲,打横抱在怀中,错步落地,身形甫定,低头却见她脸色泛白,猛地呕出一口鲜血。
他心头顿时涌上一股无名之火,对沈星遥怒道:“沈星遥你是不是疯了?我娘她有何处对不住你?”
“她没有,你便没有吗?”沈星遥镇定自若,盈盈笑道,“你我反目,都已是明面上的事了,少掌门何必还要遮遮掩掩?你既想做好人,迟迟不肯决断,这个‘恶人’,我便替你当了。”
言罢,她微微抬眸,目光扫过院内一众或惊诧,或唏嘘,甚或愤怒的脸,勾唇莞尔,略略抬高嗓音,朗声问道:“诸位,依当今《户婚》之律,殴伤夫家至亲,该当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越发惊诧。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一时私语窃窃,议论纷纷。
凌无非听到她的话,身形忽地僵住,难以置信朝她望去。
“义绝,当然是义绝!”人群当中不知是谁发出声音,“杀伤夫之父母、叔伯、兄弟。当予义绝!”
刺耳的字眼一个一个不受控制地钻进凌无非耳朵里,听得他浑身上下一阵发麻。他目不转睛,始终直视沈星遥一双淡漠如水的眸子,仿佛想从中看出些什么。然而那里边透出的,却始终只有凉薄。
前尘种种好似幻影,倏忽掠过心头,转眼晕湿一般笼入雾里,一片朦胧。
听到这一席话,被凌无非托在怀里的白落英,似乎有话想说,然而颤颤伸手,却又无力垂了下去,眼皮一阖,当场昏迷过去。
心里垒筑的高墙终是坍塌,前所未有的怅然失落,将他重重包裹。凌无非动了动唇角,似是想笑,极力扯起的那抹表情却尽显凄然。
所有挣扎,都在这一刻败北。
“好。”他的话音很轻,恍若风中飘荡散逸的烟尘,一个字比一个字虚乏无力,“我答应你。”
围在他身旁的所有人,不论亲疏,都无比安静。毕竟他人家事,谁也插手不得半点。
凌无非将白落英交给门人送回后院,请柳无相医治,并取了纸笔来,当着众人之面,一笔一划写下抬头的“义绝书”三个大字。
而后落笔千言,焦黑的墨迹底下蕴藏的,尽是他的心头血。字字句句,抹去前尘过往。七载深情如烟尘散,直至纸末。
到了最后,提笔的指尖微微发出颤动,悬不住血泪,也悬不住收不回的一往情深。好似毕生的气力,都在这一刻消耗殆尽。
凌无非搁下笔,托纸吹干湿墨,抬眸将之递于她手,泛红的眼所对上的,却是她一脸绚烂的笑意。
“至此,当算了结了吧。”凌无非强按下心头悔恨,无力问道。
“不着急。”沈星遥看罢义绝书上内容,不紧不慢折好,收入袖中,却不急着离开,而是伸出双手,轻轻击掌三声。霎时间四面风起,沙沙声动,不过一转瞬的工夫,便听得门外一片吵闹。
凌无非眉心陡地一沉,当下飞奔出小门,来到正厅大院前,只瞧见正大门外守卫的几人横着兵刃,被乌压压的一片人头逼得倒退回院里。
这些擅闯大门的不速之客,个个手里都拿着刀,腰间所挂,刻着“万刀门”字样的金字招牌,分外醒目。
凌无非心头一颤,蓦地回头,只见沈星遥一脸闲适淡然之色,不紧不慢走了过来,停在院墙外的芙蓉树下。
天色阴了几许,他远远看着她,心底忽然生出某种猜测。
最坏的猜测。
“都给我住手。”沈星遥语调一如往常平淡,所言字句却透着凉意。那帮来人听见这话,立刻便止了步。
被逼退至前院正中的守门弟子纷纷回头,看向凌无非,似在等他发号施令。
凌无非缓缓抬手,难以置信地指着那群人,对沈星遥道:“你?他们?为何啊?”
这话说得缺胳膊少腿,主次不详,叫旁人听着,都觉云里雾里猜不明白。
“如凌少掌门所见。”沈星遥的笑容,比头顶上方的芙蓉还要明媚,她扫视一眼跟上来看热闹的一众江湖人士,朗声说道,“烈云海贪婪暴虐,恶迹昭著,实不配做这万刀门的祖师。”
随后说出口的,是一句在场所有人听了,都会惊掉下巴的话:
“我,已经把他杀啦。”
场中顿时一片哗然,八方来客,各路自吹自擂,或名不符实的“英雄好汉”,一个个的面面相觑,均不知发生了何事。
过了老半天,太和派的掌门金海挠了挠头,试探着发声,道:“沈女侠这话什么意思?你杀了烈云海,本是大功一件,却为何要将这些乌七八糟的杂碎引到这儿来?”
沈星遥微挑唇角,把玩着佩刀,一言不发。
凌无非定定看着门前一片乌泱泱的人头,眼神越发冷了下去,忽地嗤笑出声:“还看不出来吗?”
他的话透着凄然,又似有不甘与不解:“万刀门易主,如今的掌事之人,便是她沈星遥。”
话音落地,唏嘘、惊呼与慨叹声此起彼伏。不知是谁壮着胆子,带着愠意大声质问道:“为什么呀,沈女侠?这帮人坏事干得还不够多吗?您怎么能与他们为伍?”
“就是,那岂不是成妖女了?”又一人附和道。
“妖女?我几时不是了?”沈星遥收敛笑意,神色骤冷,扭头瞥了一眼万刀门众人,道,“何况我派犯事之人,均已处决,谁能妄言万刀门在我手里,必会与诸派不睦啊?”
发声之人被她噎得语塞。
凌无非暗自攥紧了拳,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愤怒,直视她双目问道:“那么沈掌门今日来,所为何事?一封义绝书而已,何须动用如此阵仗?”
“礼尚往来。”沈星遥神色不改,从另一只袖子里掏出一封红绸装裱的帖子,微笑说道,“少掌门送我义绝书,这个,就当是在下回礼了。”言罢,随手一抛。
凌无非一把将那帖子接在手里,面无表情翻开,默读完内容,脸色愈加难看。
“是战帖?”苏采薇离他较近,看清帖子上的字迹,不由惊呼出声,“星遥姐,你难道是要……”
帖上邀约,八月十五,英雄会旧地泰山天烛峰,一较高下,若凌无非战败,天下第一之名、武林盟主头衔,都将易主。
“所以――”凌无非眉心一紧,“啪”地一声合上红帖,高高举起,对沈星遥质问道,“你入主万刀门,费了这些周折,只是为了与我一论输赢?是你和我在较劲,私人恩怨,你用人命开玩笑!”
“哪有这么严重,”沈星遥神情自若,“烈云海不该死吗?”
“那他手下的人呢?他们也曾对你不敬难道你都忘了?”凌无非声调越发高亢,悲怨自责与愤怒交加,连握着帖子的手,都开始颤抖。
他指着门前那帮木桩子一般的万刀门弟子,道:“一帮山贼土匪,流氓无赖。你指望他们弃恶从善?做的什么春秋大梦?”
“凌少掌门一向能言善道,这一点,沈某的确不及。可说这么多话,还不如手底下见真章。”沈星遥全不与他置辩,淡然转过身道,“八月十五,泰山天烛峰,咱们不见不散。凌少掌门,可别因为意气用事,忘了时辰。”
言罢,便即走开,门前拥挤的人潮也都纷纷聚在她身后,仿佛簇拥着即将登基的女帝,一个个点头哈腰,势利之相简直刻进了骨子。
凌无非看着这般情景,悲从中来,心蓦地又软了,放缓口气,温声劝道:“我武功不及你,即便死在你手里我也心服口服,毫无怨言。可万刀门之流绝非善类,你怎能因为我的过错,便与他们为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