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无非仰面闪避,刀鞘周遭劲风擦着他鼻尖飞了过去,身后江湖人士见状慌忙散开躲避。刀鞘飞梭而过,径自撞上不远处一块奇石,竟震下一个角来,足见力道之大。
若真打在凌无非头上,只怕此刻脑袋已开了花。
“妖女!还没开始呢,你竟敢偷袭?到底懂不懂规矩?”飞鸿门的吴通跳上一棵树,冲她骂道。
沈星遥仿佛没听见这话,只颇为不屑地瞥了一眼凌无非,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起茧子了。能不能闭嘴?”
凌无非无奈摇头,反手拔剑相迎。
沈星遥飞身而起,挽刀划开一道长弧。此刀结合她母亲张素知所传下的刀法“无念”中明、虚二势,刀意裹挟劲风,带动地面落叶尘灰荡开一样的弧度,直冲凌无非而去。
旁观人等受劲风激荡,纷纷退开,却听得一声铮鸣响起,陆续抬眼而望,竟见凌无非手中苍凛凌空斩落,不偏不倚与她所用玉尘宝刀正中交击,劲风陡起,震得额角散落一缕碎发,领口衣襟裂开些微细丝,偏偏二人脚步,纹丝不动。
好强的内息,难怪下盘如此平稳,不受分毫震荡影响。
凌无非眸光一紧,直觉感到她这一刀并未使出全力,当即旋身一套背花荡开刀意,反手斜刺削下。沈星遥不慌不忙撩刀挑上,锋芒再度交接,倏忽一转擦划而过,诡谲刀意直挑他下颌。
但闻一声刺耳的颤响,青天白日之下刀剑摩擦溅起一排火星,落在二人衣间袖口,顿时烧出黑迹。
剑影刀光,如龙蛇转,寒芒颤动,似飞火流萤。
南剑惊风,向来以写意著称。沈星遥的刀法,却是走的古朴而刚猛的气势。二人夫妻多年对彼此的身手路数早已了如指掌,百十回合下来,竟然不分胜负。
在场之人足有一半以上是第一次看见沈星遥当众出手,如此迅捷灵逸的身法,果决凛冽的刀势,竟融合得如此巧妙,堪称古往今来头一人。只在方圆不过一丈的小小空地中,竟全然不受制约。看得一众江湖人士目瞪口呆,几乎沉醉在了这场对决之中,甚至巴望着此战能再持续更久一些。
然而凌无非心里却知道,此战拖得越久,对他越为不利。沈星遥自幼长在山中,没这花花世界缤纷多彩的事物打扰,从小到大,大半时辰都花在练武上,内息浑厚,绝非常人能比,且她招式变换不大,几乎没有多余的花架子,对此耗费甚少。
加之他武功本就不及她,能撑到此刻不落下风,全是因为与她相知多年,对她武功路数十分了解,否则不出百招,必然露拙。
日头越升越高,光芒照亮场中交接的一刀一剑,折射出灼眼的光。
不少观战之人被光晃了眼,赶忙用手遮住。
只有那个头戴斗笠的佝偻男子,越发显露出悠然自得的状态。
沈星遥双手合握刀柄,一记决然之势,横扫开去。凌无非撤剑回档,刀剑交击,震颤声动如雷。
凌无非只觉手腕发麻。然一刀未老,新招又至,只得反手一剑,迅速递上,竟未能完全招架住,被这力道震退数尺之外,差点站不稳脚跟。
“不会吧?”
好几个坐在岩石上围观的江湖人都站了起来。
“凌少掌门,您真打不过她?”金海瞪大眼,几乎快跳起来。
“好一个妖女,当着咱们的面,还想杀咱们盟主?弟兄们,抄家伙,咱们一起上!”不知该是谁起哄掏出兵刃,被其余人等瞧见,于是一个接着一个,通通亮了兵器,便待一齐涌上。
“都给我退后!”凌无非发出怒吼,“谁敢伤她,我定不轻饶!”
这番话一出口,众人一时愣住。
“盟主,您是得了失心疯吗?她要杀你啊!”
秋风吹叶,卷落一地交错的青黄。
那人话音未落,沈星遥已一刀荡开他手中剑势,飞身而来,一脚朝他头顶踢了下去。凌无非被她一刀震得虎口开裂,手腕发麻,不及挽剑相格,只得举起左臂横在眼前。
只听得“咔嚓”一声响,一阵剧痛顿时传遍全身。
左前臂尺骨,虽有内力支撑,却还不可避免被这一脚自力震裂几许。
凌无非连退数步,堪堪稳住身形,一转眼,额前已布满豆大的汗珠。多少伤怀,到这绝望一刻竟已无从流露,秋水般的眸子里,沉淀一池凄哀,尽是透骨的苍凉。
这场比武,从清晨开始,已然过了正午。数个时辰的较量,胜负似已分明。
不少江湖人士意图上前鸣不平,都被他给推了回去。
沈星遥踢刀斜撩,一记断势荡开飞叶,直逼凌无非近前。凌无非挽剑挡格,电光火石的一瞬忽地想起不久前曾往竹林深处寻她时的情景。
那日她一刀扎入他胸口,冷冷扔下一句话,转身便走。
“这样悄无声息让你死了,实在没什么价值。”
隐隐约约,他好似明白了什么,愕然抬眼望向沈星遥,却见她一刀当头劈来,显然携了十足十的劲力。于是赶忙避让,仍旧没能避免被刀中罡风扫中,弯下腰,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凌少掌门!”
“凌大侠!”
“盟主!”
众人高声急呼,什么样的称呼都来了。
沈星遥却未急着动手,而是抬眼望了望远方的天。
碧空如水般明净,没有一朵白云。
她又看了一眼唇角挂着鲜血的凌无非,嗤笑一声摇了摇头,提刀跳步而起,挽刀刺向他肩胛。
凌无非已无计招架,赶忙旋身闪避,一剑上挑,使出一记“危楼”,迫得她错步疾闪。然而下一刻,她手里的刀,还是落在了他右臂上,划开一道寸余长的伤口,顿时鲜血淋漓。
沈星遥十分嫌弃似的一皱眉:“你怎的这么不禁打?”
第90章 晦冥云底一寸心(三)
这话声极轻,虽依旧平淡,却显然没了此前针锋相对,字字珠玑的杀意。凌无非听在耳里,只觉周身骨节都跟着放松了许多,泛起淡淡的酥麻感。
他以剑拄地,强撑着受伤的身子站直。沉重不堪的右腕支撑着发麻的手掌,紧紧扶住剑柄,勉强稳住身形。
远天一片碧蓝色里,一道辰星似的烟火窜上天际,发出一声尖锐的细响。
众派围观人等好奇回头,却都认不出是哪一派的烟信。
沈星遥远远望见,唇角倏然勾起一抹笑意,再次飞身而起,一剑朝着凌无非喉心刺去。
凌无非不躲不闪,脚步纹丝未动。众人一看不妙,赶忙围拢过来,显欲相护,却还是慢了一步。
玉尘宝刀堪堪擦过凌无非喉间油皮,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几乎同一时刻,沈星遥双足离地,一记飞踢正中他胸口。
凌无非措手不及,被她踢得向后摔去,撞入人群,弯腰猛地呕出一口血。好在围在身后的几人反应够快,一拥而上接住了他,才不至于落得更狼狈的境地。
众人再抬眼往,却见沈星遥手底刀意陡然一转,换了个方向,回往观战席间纵去。
坐在巨岩上那名头戴斗笠的佝偻男人全未料到,这一刀竟是冲他而来。然此时闪避,已然不及,玉尘刀意迅疾如电,纵力劈下,当场将那人斗笠斗笠劈成两半,露出底下中年男子的脸。
“卓然!”
“怎么是他?”
“这妖女不是已投靠了万刀门吗?怎会……”
众人纷纷发出疑惑。卓然觉出异样,掌心向上猛地推出,却被更为刚猛的刀意压了下去,几乎同一时刻,一枚烟信从他掌心窜出,飞上天际,与方才远方发出的那枚,火花并不相同。
沈星遥不由分说,飞快将他双臂反扣,“咔咔”两声卸脱关节,疾点他周身多处大穴,一脚将他踹下巨岩。
朱卒见状变了脸色,带人一拥而上,却被各派正道人士拦住,倒在地上的卓然,也被好几名义士架住,拖了起来,按在巨岩之下。
“诸位可得仔细些,”沈星遥眼皮也没抬一下,漫不经心道,“这位卓然卓先生,才是万刀门真正的掌事人,若是让他脱身,可就功亏一篑了。”
“啥玩意?”卫柯诧异不已,“他是主事人,那你这个掌门又算什么玩意儿?”
“我几时说过我是万刀门的掌门人?”沈星遥反问。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无数双眼睛彼此确认一番,齐刷刷转去落在凌无非身上。
凌无非揉着骨裂的左臂,低头沉思不语。一片黄叶打着旋儿落在他头顶,被他无情一拽,连带着两根青丝一块儿揪了下来。
“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凌无非心绪烦乱,没空心疼这两根断发,随手便将手里凌乱的一团掷在地上,转向沈星遥,道:“还请沈大侠――不,请沈盟主说说,今日这局面,又所为哪般?”
此言一出,众人更觉讶异。
沈星遥瞥了一眼脑袋被人按在石头上,几乎被压变形的卓然,道:“这位卓先生先天不足,难以习得高深的武功,却又一门心思打算统领江湖,便只好期冀于旁门左道,于海外仙山寻来一味毒虫,名唤‘心蛹’。”
“那是什么?”一众江湖人士听得抓耳挠腮,彼此看来看去,皆是一脸茫然。
凌无非眉心一紧,满心疑惑都写在了眼里。沈星遥无意瞥见,想起叶惊寒的话,忽起疑窦,却并未表露。
“啥玩意儿?”众人纷纷问道。
“诸位可还记得贺尧?”沈星遥朗声道。
“当然记得!”
“所谓心蛹,分为子母双形,母蛹寄生人体,七日成型,从此生死同命。母蛹借由宿体血肉,饲育子蛹,破体寄生他人,结丝成茧,易骨化形,破茧后神识全消,五官形貌变为母蛹宿主之态,便是‘蛹人’。”
“难怪,”一众围观人等恍然大悟,“上回那个贺尧带去英雄宴上闹事的那几个,都不会开口说话,同他长得一模一样,还个顶个的嚣张……哎?可是他要弄这么个玩意儿?此中可有何玄妙?”
“喂招?”凌无非听到此处,忽而恍然,蓦地看向沈星遥。
沈星遥略一颔首,道:“蛹人受母蛹及其宿主操控,可如数习得所见招式,体内子蛹回归母蛹宿体之后,所学尽归母蛹宿主所有。也就是说,母蛹宿体无须勤学苦练,只要多养上几个傀儡,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将各派绝学收于囊中。只可惜――”
她略微一顿,继续说道:“旁门左道,代价自然也不小。卓先生可舍不得用自己的身子骨做这样的买卖,便只好抓了个姑娘,利用她把烈云海骗来中原。就是那位文晴文姑娘。”
沈星遥说完这话,不经意似的扭头,朝卓然看去。
卓然冷笑:“我原以为,世上的女人只分两种――丑陋而聪明的女人,以及漂亮且愚蠢的玩物。却想不到,还有第三种。”
“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凌无非一听这话,顿觉不悦,“还是省些力气少说这些不相干的,再逞口舌之快,也活不成千年的王八。”
“别打岔,”沈星遥全不理会他的好意,颇为不屑地瞥了一眼卓然,道,“你让文晴编出海外仙山的故事,给烈云海种下心蛹,处心积虑为他打造出‘刀霸’的身份。若我猜的不错,关外山寨里无缘无故消失的弟兄们,只怕都已做了他的蛹人,随烈云海身死魂消,丧生于鼎云堂了。”
“这怎么越说越没边了?”一矮胖汉子发出疑惑,“不是您杀了烈云海吗?怎的又同鼎云堂扯上了关系?”
沈星遥唇角微扬,道:“我没见过烈云海。不过,他的确是死了。而且那个贺尧,手下蛹人都未成型,四处挑衅生事,只怕是想获得卓先生您的认可吧?”
她再次望向卓然,神情骤冷:“反正贵派上下,也没人见过真正的烈云海,随便寻个合适的顶上,唬一唬便过去了。”
“可这还是说不通嘛。他都有了新的人选,为何还要惹出这么多事端招人恨?岂不是……”
“有人惹事才有借口处置下属,有了被处置的下属,才好培育新的蛹人。”沈星遥掸去指尖灰尘,不以为然道,“这种旁门左道的法子,就像试药,试错一个死一个,当然是多多益善。”
言罢,她看向仍在试图突围的朱卒等人,嗤笑说道:“究竟是遇见伯乐,还是做了人家的棋子,这会儿还有人没明白呢。”
朱卒听罢一愣,身后一干臭鱼烂虾,在明白过来沈星遥的话后,都转过头去瞪起了卓然。
“你说了这么多,今日一战,又是为了什么?”凌无非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满怀忧色对她问道。
“不必怀疑,你就是活该挨打,就算死在这也不冤枉。”沈星遥不咸不淡说完这一句,才勉为其难回头,瞟了他一眼,旋即扫视场内众人,道,“手刃段老堂主的‘惊风剑’重回中原,中原武林正道终于有了主心骨,还是个厉害的人物,心怀叵测之人,当然慌张。既无法拉拢,直接除掉,当然最为省事。”
说完这话,她眉心略微一蹙,摇头嗤笑一声,道:“不过似乎直到现在,卓先生都不那么相信我,之所以乐意调动人手,配合我挑起此战,恐怕是为了您的新作吧。”
“新作?”在场众人听到此话,无不色变。
“什么‘新作’‘旧作’,这狗东西还想干什么?”
“这还用问,不就是那些……等会儿?沈女侠,您这意思是……”
沈星遥神情自若,笑吟吟看向卓然:“卓先生,您的烟信放出去都这么久了,怎的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卓然面色骤变。
“楚州总部不过一具空壳,您新培育的蛹人,藏得可真好。”沈星遥莞尔道,“既然我自己找不到,只好请您自己的人带路了。”
正道众人仍旧懵然,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只有凌无非沉思片刻,倏地嗤笑出声,露出一脸自嘲之色:“原来如此。”
“劳驾。”金海甘为表率,大步跨出人群,问出一个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二位能不在这打哑谜吗?”
“方才她说了那么多,你们还没听明白吗?”凌无非凝眉敛容,正色说道,“这位卓先生,只需要能受他掌控的心蛹宿主成为天下第一,当然要把当今中原武林最好的武功都给学去。”
说着,他眸光一冷,如严冬深雪一般,投向卓然,“您说是吧,卓先生?”
第91章 晦冥云底一寸心(四)
凌无非听得出来,沈星遥并不想当着各大门派中人的面,提及谣言之事,但就如今局面看来,这些都只是过眼云烟。
沈星遥只想通过谣言,将她想让万刀门知道的消息传递出去,一是她的身份武功,二是他们夫妻二人的感情,已到末路。
当前局势,卓然想培养自己能够掌控的“天下第一”,首要之事便是除掉凌无非,然不知因何缘由,手中无人可用,因此不论谣言真假,沈星遥送出的这步棋,都必须得接着下。
深山竹屋相见,她一言不合便直接动手,正是因为察觉有人在附近窥伺,毫不犹豫扎进凌无非心口的一刀,不过是演给来人看的一出好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