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逸朗呢。他又为何会被种下心蛹,卓然又想利用他做什么?”沈星遥问道。
“段……逸朗?”文晴不觉愣住,“那是谁呀?”
“鼎云堂的堂主。不过如今……”沈星遥话到一半,忽然一滞,伸手揣入怀中,摸出两只巴掌大小的冰裂纹瓷瓶,“我怎么把正事给忘了?”说着,便兀自往外走去。
“什么正事啊?”林双双听得一头雾水,“师姐你去哪儿啊?一会儿我还要练剑,你……”
“送个东西,去去就回。”沈星遥说着,忽又停住脚步,回头对林双双道,“你也别闲着,替我去找钧天阁的人报个信。”
“钧天阁?”林双双愣住,“你还有什么话没对那臭男人说完吗?”
“昨夜话不投机,没来得及告诉他段逸朗还活着,何况段逸朗身中心蛹,只怕还得……”沈星遥话到一半,不觉凝神,想了一想,将手里的两瓶药丸递了出去,道,“罢了,还是你替我去趟回风客舍,把这个给叶惊寒。”
“回风……客舍?”林双双挠了挠头,“又怎么了?”
“有些话我还得找柳叔商议,你就这么去,一问三不知,未必说得明白。”沈星遥说着又走了回来,将药瓶塞进她手里,转身便走。
“等等师姐……”林双双赶忙追上,“你知道他们住哪吗……”
“路上找人问问,不就知道了吗?”
泰山一战,虽伴随了许多蜚语流言,传得沸沸扬扬,但对整个江湖而言,仍旧是件大事。
薛良玉那欺世盗名之辈,为登顶江湖,以二十余年岁月筹划出一连串诡计,将那个豪侠辈出的鼎盛江湖彻底掩埋,剩下一大堆叫不上名字小门小派,几乎找不出撑得起门面的大人物。如今危难将至,好不容易有人站出来主持大局,这些毫无头绪的小人物,自然蜂拥而至,不顾一切前来追随。
凌无非顶着武林盟主的头衔,哪怕一切行动都躲着人走,仍旧有人能找出他的住处。
为了行事方便,钧天阁与鸣风堂、白云楼一行而来,也都住在一家客舍。沈星遥寻至大堂,正撞见端着木桶下楼打水的朔光。听见脚步,目光不约而同撞在一处,恰好相视。
朔光不免有些尴尬,迟疑片刻,方点头施礼道:“沈女侠。”
“你家公子呢?”
朔光闻言,一时犹豫,似乎对她的来历有所怀疑,却又拿不定主意,踟蹰许久,方往楼上看了一眼作为示意,道:“二楼,从东往西数,第三间房。”
沈星遥略一颔首,便待往楼梯上走。朔光却不挪步,顿了片刻,稍稍抬高嗓音,对她问道:“不会再动手了吧?”
听到这话,沈星遥愣了一愣,疑惑回头朝他望去。
朔光一时尴尬,沉默片刻,方道:“他病了。”
“伤太重了?”
“左臂尺骨骨裂,拖了半日。昨日回来便神思不定。”朔光每说一个字,眼里愁绪顾虑便添一分,“如今高热不退,听柳医师说,多是纡郁难释。”
朔光不曾见过她与凌无非的争执,眼中所见,俱是自家公子所受之苦,话里显有怪罪之意。沈星遥听了本想离开,但听他说起柳无相还在凌无非房里给他喂药,想了一想,还是走上台阶,打算进屋看个究竟。
刚一推开房门,便听见床榻上传来咳嗽声。
“来了。”柳无相听出她的脚步声,淡淡笑道,“是心里过意不去,还是有话要来问我?”
“都有。”沈星遥走到床边,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凌无非,问道,“他没事吧?”
柳无相摇头笑了笑,道:“年轻人,心思重了些,有话憋着不说,藏得久了,心病便来了。”
沈星遥好奇伸手探了探凌无非额头温度,却被烫得立刻缩回来。
柳无相见之展颜,起身说道:“我去拿药,你等我一会儿。”
沈星遥闻言扭头,还没来得及唤住他,便见人走了出去,只得叹了口气,在床边矮凳上坐下,正巧看见凌无非搭在胸前的手滑了下来,顺手一扶,竟不想他五指倏地扣紧,将她的手牢牢攥住。
滚烫的手心迸发出的灼热温度,顿时蔓延上她小臂。
沈星遥试着抽了抽手,竟觉难以挣脱。
“喂――”她唤了一声躺在榻上的人,“凌无非,你是不是能听见我说话?”
可他却毫无反应。
沈星遥想起朔光方才说的话,往床榻内侧探了探身子,翻起薄衾一角查看他左臂伤势,见敷着膏药,便未作声,目光无意识移向他的面颊。
他的眉心微微蹙着,两眼紧闭,似被噩梦缠绕,两颊泛着微红,显是高热所致。修长的睫毛末端挂着一滴未干的水珠,不知是泪还是汗。
沈星遥不知怎的,倏地回忆起七年多前,在渝州五峰山脚河畔初见他的情景,端秀眉眼,似乎与当初并没有多大的变化。
一个男人长得这么貌美,还是挺招人的。
她不知自己怎么突然会有这样的念头,回过神来,便将它从脑海中给抹去了,正想起身,却听见门外传来话音:“沈盟主可是在这儿?”
盟主?她?
沈星遥忽觉不妙。
这声音离得很远,只是习武之人,五感大多优于常人,才会听得如此清楚。
没多会儿,类似的问话便多了起来,伴随着嘈杂的脚步声,大多论调,都是关于她与凌无非的。
沈星遥仔细听了一会儿,才听明白是什么意思。
泰山一战,她布下好大一个局,揭露卓然目的,擒获万刀门首脑,其余分舵那帮乌合之众闻讯,不是来不及逃跑被抓,便是作鸟兽散。而今凌无非落败,又无心主持大局,众派有意推选沈星遥为新的盟主,好带领众派彻底瓦解万刀门的势力,还天下太平。
她本只是想解决问题,却没料到今日真被人视为挽救江湖局势的唯一希望。
沈星遥心情复杂,虽有继续查探此事的念头,却并不想如此劳师动众。听得人声渐近,只想早些离开,立刻便站起身来。
却忘了手还被榻上人拉着,冷不防一个踉跄。
“行了,松开。”沈星遥拨弄着他的手,却没想这厮昏迷了还这么犟,愣是一点也不肯松。
烦透了门外嘈杂声的沈星遥想也不想便把佩刀拔了出来。
不肯松手?那就砍了吧。
第95章 骤雨惊涛乱水脉(二)
“星遥姐,你这是干什么?”
随着“吱呀”一声门响,苏采薇惊讶的话音传了过来。沈星遥诧异回头,目光恰与之相对,一时无言。
尴尬的气氛在屋里蔓延。沈星遥迅速反应过来,收起长刀,扯了一把被榻上人死拽着不肯松开的手,对苏采薇道:“来,帮我把他拉开。”
苏采薇这才回神,仍旧有些懵然往床边走,一面按住凌无非的肩,一面问道:“星遥姐,你来这探望师兄,是怎么会被人知道的?”
“我没打算来看他。”沈星遥好不容易掰开凌无非扣在她手上的三根指头,说完这话,稍一泄气,那三根手指又弹了回去,贴上她的手背。
沈星遥忍不住,又想到了拔刀,然等手指扣上刀柄,这个疯狂的念头又被回温的理智压了回去。
“我没想到他们会如此留意我的行踪,只是问了个路,这么快消息便被传了出去。”沈星遥再次掰开凌无非的手指,忽听得“嘎吱”一声响,紧随其后,又是一声闷哼。
苏采薇瞧见动静,吓了一跳:“星遥姐,你不会又把他手指头弄断了吧?”
“脱臼而已,不必大惊小怪。”沈星遥摸到凌无非右手中指骨节错位处,稍一用力便即接回原位,因着本能,其他四根手指也跟着动了一动,彻底从她手上松开,无力垂落下去,磕在床沿。
苏采薇不由得抿住了嘴。
“那些人还在外边吗?”沈星遥忽地偏过头来,对她问道。
“嗯……”
“他们既然这么喜欢凑热闹,便把飞龙寨也收编好了。”沈星遥道,“史大飞那夯货,一根筋的家伙,叶惊寒也压不住他。不如问问这些大小门派,谁要是缺这么些跑腿,便去一趟回风客舍,让姓叶的把人给他们带来。”
“你是说……要我帮你去传这话吗?”苏采薇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星遥不禁蹙紧眉头,想了一想,什么话也没说,径自转身走出门去。
白落英与秦秋寒二人早已到了大堂,将来人拦在前院外,回头看见沈星遥,似乎都未料想她果真在此,一时间,都露出讶异的神情。
“来的这么齐,一个个的都怕我跑了吗?”沈星遥扫视一番众人,面无表情说道。
“沈女侠,不是咱们怕您跑了,只是万刀门的事,至此应当有个定论了吧?”坐在金海身旁一名小个子汉子站起身道。
“卓然罪行已昭然若揭,你们大可自行去找那些有恩怨的分舵,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还需要我干什么?替你们报仇吗?”沈星遥道,“不过,我先把话放这儿。你们那些恩恩怨怨,桩桩件件,前因后果自己好好掐算清楚,可别像当年对我那般,为泄私愤,滥伤无辜。”
“哎哟,”几名上了年纪的掌门纷纷站了起来,摆摆手道,“沈盟主这话可就说得太严重了,咱们当年可是……”
“不管什么当年了。万刀门各部分度应当都有名册,当中还有不少江洋大盗,或是背地里干过其他下作勾当*的奸恶之徒,像是这样的,该处置,也一并处置了吧。若是缺少人手,你们各自离得近的帮派,互相帮着搭把手料理便是了,总不至于一个个的都要我亲自走一趟吧?”
“那倒不必,不必……”
“那就这么说好了,你们既然要我做这盟主,往后我的吩咐,便都一概听着,若有异议当着我面大可提出,若是不提,我便当你们没有意见,背地里若耍手段,我是怎样的人,你们应当清楚――”她压低了嗓音,目光一一从众人眼前掠过,神色凝重且意味深长。众人皆知她本事,自不敢多说什么,个个点头称是,陆续回过身去,与随行手下商议后续行动对策。
“至于卓然,还有些事我没弄明白,等一切昭然,我自会召集你们把所有一切公开。”沈星遥说着,便即背过身去,“就说到这儿了,都散了吧。”
沈星遥行事一向说一不二,加之早年间发生的一连串事,在个别几个门派面前,也曾树立过威信,又不似早先凌无非那般处处逃避,所吩咐之事,句句落到实处,不得不令人信服。
眼看着来人渐渐散尽,她终于长舒一口气。
白落英走上前来,将她鬓角垂落的一缕碎发拨至耳后。沈星遥微微一愣,余光瞥见秦秋寒一脸凝重走了过来,便即转了过去,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有件事,秦某想要请教。”秦秋寒面色微青,眼中显有不满之意。
“秦掌门想问的,可是那些谣言?”沈星遥隐有会意。
“卓然阴险狡诈藏得又深,要想诱他露出马脚,的确需要手段。”秦秋寒双手负后,正色说道,“但若剑走偏锋,以他人清誉作为诱饵,着实伤廉愆义,实非正道当行之举。”
“秦掌门说的是,”沈星遥唇角一扬,展颜说道,“不过人有私心,同一件事,不同的人做出来,结果大相径庭。我想,以秦掌门的人脉,应当很快便能查出这些谣言背后,真相究竟如何。星遥从山里来,孤家寡人,仅凭我可不能成事。”
此话之中大有深意,秦秋寒几乎是一听便懂。言罢,她转向白落英,展颜笑道:“伯母,我看柳叔很忙,有些话,还请您转告一声。段逸朗尚在人间,只是他也被人种了心蛹,我担心其他门派的人不识好歹,误伤无辜,便只好单独来同你们说――”
她从怀中取出手记残页,交给白落英,道:“这是那本手机的残页,上面有些药物我看不懂,或许交给柳叔或是灵h会更有用,李温也曾用过心蛹,似乎还有法子可以把它取出来,段逸朗落魄至此,实在凄苦,若真能寻得解法,救他一命,让他好好活下来也不错。”说着,便即拱手施礼告辞,转身离开。
白落英随手翻了翻手记残页,顿时了然。
门前的风渐渐停了,阳光穿过叶隙,洒落一地光斑,随着日头升至中天,由朦胧至清晰。
凌无非高热渐退,却迟迟未醒。
白落英端了煎好的汤药走上楼梯,却忽的瞥见走廊上一抹黑影晃了过去,心觉不妙,立刻追上,却不见那人的影子。
她暗道不好,心想中了贼人的调虎离山之计,连忙转回儿子房中,一脚踹开房门,正看见一名高高瘦瘦的黑衣蒙面人拔出放在床头的苍凛宝剑,高高举起,朝着躺在榻上仍旧昏迷不醒的凌无非刺将下去。
“混账!”白落英掼下汤药,当即纵跃起身,一记飞踢朝那人踹了过去。蒙面人旋身疾转,以腰身力量带动剑势,直扫白落英腰间。
白落英反手拔剑,灵渊光华倾泻出鞘,冷冽锋芒迎上剑光,两刃交击,发出刺耳的擦滑声,溅起一长串火花。
来人武功不低,与她过了十数回合方露破绽。白落英隐隐瞥见窗外又有人影晃过,立刻高声唤道:“来人!”
声音传了出去,那蒙面人的脚步却微微一滞,忽地发出沙哑的讪笑,陡然跳步跃起,一剑朝她刺来,白落英提剑便格,却不想那人剑势一转,陡地抬起左手,朝她扬出一把白色粉末。
白落英立刻退后,挽剑疾扫,荡开纷纷扬扬的石灰粉末。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闻讯赶来的门人陆续涌入房中,在她身后聚拢。
石灰荡尽,眼前只剩下摇晃的窗扇,已然没了那黑衣蒙面人的身影。白落英一言不发,翻窗而出,却只看见苍凛宝剑倒插在屋脊上,在阳光的映照下,反射出锃亮的光芒。
白落英不觉锁紧眉头。
“什么人?”后院里倏地传来宋翊一声高呼。
白落英越发感到异样,当即带人飞奔至后院,只瞧见宋翊纵步上墙,朝着一道远去的黑影,掷出手中长剑,却只带下一片衣角。
那道黑影,还是跑了。
在他身后,原本关着卓然的那间屋子,半边门被撞裂,里边的人,已然不见了踪迹。
白落英定定看着。剩下那半边摇摇晃晃的门扇,忽地发出一声嗤笑,道:“原来声东击西,击的是这儿――”言罢,脸色陡然一变,抬腿往仅剩的半边门扇上猛力一踹,顿见木屑纷飞,四散开去。
站在他身后的门人下意识避让开来。
何硕捂着脑袋:“掌门,您这是……”
“反正都得赔,好一半坏一半也少不得一个子儿。”白落英铁青着脸,道。
宋翊此时已捡回了剑和那片衣角,见白落英如此恼怒,不由顿住脚步,深吸了口气,方上前将那衣角交给她。
寻常棉布,线质粗糙,分明是随处都能买得到的布料,外层黑色,里层白色,只是白的那一层,不知溅上了什么脏东西,染了一抹半透明的妃色,看形状,似是水污。
白落英打量着那片衣角,眉心微微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