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看得凌无非目瞪口呆,老半天才回过神来。
原来沈星遥竟也在山脚这些大大小小的赌局里押了银钱,赌她自己赢。
这赚钱的法子,还真是独辟蹊径,也亏她想得出来。
眼看师姐妹二人越行越远,凌无非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然而拨开人群,却觉左臂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不自觉伸手扶住。
月华愈浓,人声鼎沸如滚水,却浇不灭漫溢在沙沙风声里的淡淡离愁。
小镇东面僻静的角落里,开着一家名作“竹贤居”的客舍,环境分外清幽。
客舍后院雅居门前,沈星遥与穿着一袭水色长裙的沈兰瑛并坐藤桌前,桌上摆着一碟月饼和一壶饮子,虽做得不那么精致,却胜在干净清爽。
沈兰瑛数了数桌上两只沉甸甸的银囊,道:“两注五两,一家一赔十五,一家一赔十,都拿回来了。阿碧去的那家,也是一赔十。”沈兰瑛在她身旁坐下,道,“十五两变一百七十五两,的确是很划算,只是……”
说着这话,她不自觉看向沈星遥,道,“你同他夫妻多年,他有又肯把身价都给你。为何你要离开却什么都没要,还得自己东拼西凑,下这赌注?”
“我想,我没什么必要一直靠他养着。”沈星遥神色平淡如常。
“那就算是这样,师父不是也曾说过,掌门有意亲自授你武艺,让你日后接掌门派,既然落了单,回昆仑不好吗?”沈兰瑛不解道。
“姐姐喜欢待在山上吗?”沈星遥忽然转过头来,平视她双目,认真问道。
沈兰瑛被她问住,愣了一愣,长长呼出一口气,道:“也没什么喜不喜欢,只是从小都在山上。如今也想着,与你待在一处就好。”
“我不喜欢一辈子待在山里。”沈星遥目光诚恳,“太冷清了。”
沈兰瑛接不上话,庭中氛围,一时陷入沉默。
却在这时,门外忽地传来林双双尖锐的喊声:“听见没有?给我滚出去!再不走,我可不客气了!”
第93章 往事后期空记省(二)
听见这个声音,姐妹二人几乎同时抬起头来,往院门口看去。
沈兰瑛蹙了蹙眉,目露不悦。沈星遥神色却无变化,思索片刻,缓缓站起身道:“我去看看。”
竹闲居所处偏僻,占地相较镇里其他客舍大些,因而客房也安排得更为疏松宽敞。后院单独圈出一块做了雅居,只有两间并排的大客房,被师姐妹几人单独订了下来,相互照应方便,不受往来住客搅扰。
此时此刻,林双双就站在院门外,顺手抄起搁在墙边的扫帚,直指着站在门檐下的凌无非,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一旁的朱碧则按着她的手,以免这个冲动的小师妹真与人动起手来。
“在下冒昧打扰,多有得罪。”凌无非恭恭敬敬对师姐妹二人拱手施礼,看似简单一举,牵动左手伤势阵痛不止,一放下手,便即扶住左臂,强忍疼痛,继续往下说道,“我来只是想请问二位,星遥可是住在此处?我有些话想对她说,不知可否通融……”
“通你个大头鬼!”林双双不顾朱碧阻拦,直接拿扫帚往他脸上招呼。凌无非赶忙闪避,见那扫帚扬起,夹带飞灰四散开来,实在无处可躲,只得向旁退开两步。
“你还有脸来找我师姐?”林双双越说越气,“当年你带她下山时是怎么说的?如今却……”
“双双,怎么你也信了那些谣言里的话了?”
突如其来的话音打断了林双双的诘问。凌无非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瞳孔急剧一缩,蓦地抬眼望来,只见沈星遥站在庭中耸立的翠竹旁,鲜红裙裾笼着皎白的月光,随风而舞。
“师姐?”林双双看了看手里的扫帚,一时不知所措,不解问道,“你不是不想见他吗?”
“想不想见是一码事,但该说的话,总要说清楚。”言语间,沈星遥已然走到几人跟前,拿过林双双手里的扫帚,放回墙边摆好。
从始至终,她的神情都没有半分变化,一双眸子淡若秋水,一如既往澄澈,却没有丝毫感情。
凌无非见她这般模样,心又不自觉发出抽搐。
“你有话想说?”沈星遥放好扫帚,回身看向凌无非,问道,“是为刚才的事?”
“刚才?什么刚才?”林双双睁圆了眼。
“我们先把东西拿进去。”朱碧不由分说,抓过林双双的手便往院里走。
凌无非看见二人背影消失在翠竹丛间,目光不自觉又回到沈星遥身上,略一迟疑,道,“我先前说的那些话,不是为了……”
“文姑娘在房里休息,别打扰到她。”沈星遥坦然直视他的目光,道,“不过你提醒我的话,我会留意。适才之所以不告而别,只是因为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言辞过激了些,抱歉。”
见她忽然主动道歉,凌无非反倒慌了神,不等开口,便已红了眼眶。
“星遥,我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他慌忙梳理好情绪,对她解释道,“是我多疑在先,非把此事往最坏处想。此前……此前失忆,也是因此伤了你的心。错都在我身上,怎么能让你来……”
“若你想说的只是这些,请恕我不奉陪了。”沈星遥收敛容色,说着这话,便即转身,却觉袖口像被何物勾住,回头一看,却见是他攥着她的衣袖,神色紧张不安。
他生怕冒犯了她,不敢拉手,甚至不敢碰她的胳膊。
沈星遥垂眸,目光落在他捏在她袖口的手上,深褐色的瞳底幽邃如深川,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她终于动了,回转身来,轻轻挣脱他的手,抬眼直视他双目道:“凌无非。”
眼前的青年诚惶诚恐应了一声,淡青色的衣袍被风掀起一角,又倏地垂落。
“其实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沈星遥神色无比平静,前所未有的和气,越发令眼前之人感到惴惴不安。
她没有回避,而是继续说了下去:“你失去记忆,恢复从前心性,本该是我最初遇见你时的模样。我也依旧是我,就算心性变了,与你之间,本不当有那么深的隔阂。”
“我从前便不够好。心比天高,凡事都不肯尽信眼前所见,固执多疑。”当着沈星遥的面,凌无非没有太多时间仔细揣度,然而每说一句话前,仍旧思量了一番方说出口,不敢胡言乱语,“可这几年与你相处,我也学会很多。只是……”
“你听我说。”沈星遥摇头,打断他的话,仍旧直视他的眸子,道,“其实你早就知道,最初你对我表明心迹时,我虽毫不犹豫答应了你,可待你的情义,却并没有多么深厚。如今回想起来,我少时行事,从来无所顾忌,加之久居深山,甚至都没怎么见过外人,对男女之情几乎一无所知。”
凌无非听着这话,心下一阵迷惘,竟听不明白她想说什么。
“如今想来,是我当年无知,所有决定都做得太直接,太草率。以至于过了七年,重新认识当年的你,才发现少时你我之间,已有那么多格格不入。”沈星遥垂眸认真思索一番,说完这些话,再次抬眼望他,“或许,你我这段感情,从一开始便是错的吧。”
此言一出,凌无非顿觉五雷轰顶,脑中蓦地空了一瞬,僵立许久,方回过神来,睁大双目,颤抖着声音,一字一句问道:“你说什么?”
“我是想说,这七年错便错了,如今你我既已义绝,前尘种种再也无关。过去之事,能放下的,便放下吧。”
“可做错的是我,与这七年又有何干?”凌无非一时失声,语调倏地转高,察觉失态,又立刻闭上了嘴。
“你是说在你眼里,你我这七年,不过虚耗光阴,浪费彼此的时间?”凌无非直直盯住她的眸子,眼里中满是自嘲之色,“而你,只是糊涂了七年,直到今日才醒过来?”
沈星遥听他口气有异,略想了一想,还未开口,却又听见他的质问。
“那不就是说,这七年来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在处心积虑,欺骗你的感情?否则怎会至于……一朝记忆尽失,便如卸去伪装,对你百般冷待,恶言相加?”凌无非越是说着,神情越发透出悲凉,“所以当年我曾做过的一切,所走的每一步,对你而言都是算计?”
他说这话时,字字句句都在颤抖。
相识七载,三载流离漂泊,三载苦等,一千多日漂泊沉浮,一千多个夜晚彻夜难眠,前尘过往,流光剪影纷至沓来,浮现在他脑海,喜怒哀惧,悲欢离合历历在目。
可惜一步错,步步错,曾一起闯过的生关死劫,携手历经的千难万险,苦乐酸甜,对他而言,此生都不可取代的那段过去,从此对她而言,再也不名一钱。
而他的存在,也成了她最不堪的回忆,以至于要连根抹去,不留一丝痕迹。
他什么都不是,哪怕从未奢望她能回头,只当作个普通的旧识,不被厌恶,都已成了他无稽的肖想。
沈星遥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转身走开。
本就不爱解释的人,如今行至陌路,更不可能再对他多说什么。
凌无非定定看着她一步步走开的背影,忽地嗤笑出声。
沈星遥脚步略微一滞。
他跨出极轻的步子,缓慢走到她身后,左臂骨裂之伤,已然痛到极致,沉重得抬不起来。
“我原以为,我只是做错了一件事,”凌无非的话音恢复了平静,空洞无神的双眼,确是她此刻看不到的,“殊不知一念之差,却是满盘皆输。”
“我若只是你的赌注。这辈子,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了。”沈星遥显已对他不耐烦。
凌无非安安静静摇了摇头,什么话也不再解释,只是默然转身走开,到了院外,所有人都看不见的角落,忽地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
泪水不受控制,夺眶而出。
天边流云暗涌,遮蔽了圆月。
凌无非回到下榻的客舍时,脚下踉跄,已然走不稳路,还是靠景逸等人扶着,才回到客房。左臂骨裂硬撑了大半日未医治,此刻已全然麻木,根本感受不到疼痛。
他看见朔光领着柳无相进屋,才知道母亲也来了――他们原是在家中守着白落英的。
“脸色这么难看,伤得不轻啊。”柳无相坐在床边,给他解开护腕,挽起衣袖,看见红肿的胳膊,方知大事不妙,立刻顺着伤处摸索,到他尺骨裂处,蹙眉问道,“是遥儿打伤的?”
凌无非略一颔首,匆匆避开他的目光。
“不是说好只是做戏吗?怎的下如此重手?”柳无相不免讶异,即刻回身取药。
“做戏?”凌无非眉心一紧,蓦地抬头,“您早就知道了?”
“是你娘告诉我的。”柳无相取出玉骨生,打开瓶口木塞,道,“遥儿曾去找过白掌门,望掌门能在她借万刀门之名上门挑衅之日,极力劝服你当众休妻,而非和离。”
“为何?”凌无非听到此刻,已然呆了。
“若只是和离,显得你心不甘情不愿,对她仍旧有情,届时比武即便使出全力,也不会有人相信她的武功当真在你之上。”柳无相道,“可白掌门认为,休妻有损遥儿清誉,以旁人对你的了解,只会觉得你对她心存亏欠,在比武场上故意相让。非要彻底撕破脸,最合宜的,只有义绝。”
“你是说,就连我娘受伤,也只是她们商量好的一出戏?”凌无非骤然失声,话音出口,已然沙哑。
挚友亲朋,俱知此事原委,唯他一人蒙在鼓里。
凌无非忽觉心下阵痛,几欲撕裂。
第94章 骤雨惊涛乱水脉(一)
晨曦的薄雾渐渐消散。旭日升起,绚烂的金光照亮整个小镇。
竹贤居内后院,传出飒飒剑声。
“练剑不是练掌,掌如推山,缓推方能练劲。剑走轻灵之势,你出招这么慢,是生怕打着人吗?”
林双双手持长剑,右腿弓步前跨出,听见沈星遥这话,猛地向前刺出一剑。
“还不够。”沈星遥走到她身后,抬起手肘,在她脊背上一撞,道,“身正则气正,挺直些。”
“哎呀,师父都没你这么嗦――”林双双嘴角一撇,收势转回一旁藤桌边坐下,小声嘟哝道,“不练了。”
沈星遥没有说话,只是在她身旁坐下,端起桌上斟好的茶水喝了一口。
“师姐,你该不会也像师父和朱师姐一样嫌我笨吧?”林双双凑过脑袋,直勾勾盯着沈星遥问道,“她们都说,我习武这么多年都没长进,肯定是天资不足了。”
“这话是她们说的,还是你自己想的?”沈星遥看她这副紧张兮兮又认真的神情,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略一摇头,道,“你不是笨。”
“那是什么?”
“是不仅笨,还不肯用心。”
林双双把嘴一撅,看似恼怒,一巴掌快拍到桌面时,又倏地收了力道,轻轻一摸,小声嘟哝道:“笨又怎么了?聪明也不一定学得好武功……”
“你想说谁?”沈星遥眉稍微动。
“谁也没说。”林双双吐了吐舌头,忽然压低嗓音,又凑近了些,小声问道,“师姐,你还记不记得,思念你引见入门的那位李姑娘?”
林双双口中的“李姑娘”,名唤李迟迟,身世曲折凄惨,曾受生父李温百般虐待,被薛良玉当作傀儡摆布,得沈星遥帮助,逃出魔爪,拜入琼山派温忆游门下,随她四海云游。
“她怎么了?”沈星遥见林双双一副藏不住话的模样,正待相问,却听得身后传来“吱呀”一声门响,扭头望去,只见房门半开。文晴披着一件淡灰色的长衫,双手扶着门框,跨过门槛站定,茫然看着坐在庭中藤桌旁的二人。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目光对上二人视线之际,又慌忙避开,匆匆低下头,脆弱无助的模样,实在叫人看着心疼。
“好些了吗?”沈星遥起身,走上前道。
“刚上过药。”沈兰瑛跟在文晴身后走出门来,道,“卓然和烈云海,一个更比一个心狠手辣,不是虐待便是囚禁,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皮。”
“烈云海被种下心蛹,受卓然掌控,无处宣泄,当然只能对我……”文晴说到伤心处,不禁潸然泪下,“谁让我家破人亡,无依无靠,只能受人胁迫……早知活在世上,只能过这样的日子,倒不如当年和爹娘一同被水冲走,黄泉之下,总不至于孤苦伶仃。”
她哭得凄楚,令人瞧着愈觉可怜。林双双见状,赶忙上前安慰,道:“你别担心,卓然那个狗东西已经被拿下,只要你把你知道的事告诉我们,揪出他的同伙,就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了。”
“同伙?”文晴颇感讶异,摇摇头道,“我从未见过他与旁人来往,何来同伙一说?”
沈星遥闻言,眉心微蹙:“他不常待在楚州吧?”
文晴摇头,道:“他的事情,我知道得很少。自烈云海死后,他便一直想找个更合适的人取而代之,几乎没在楚州停留过。平日里都与什么人来往,我从来不知道,只听他说,要是找到更合适的人,又会把我作为礼物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