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风卷江湖雨暗山(一)
黎阳城郊,云梦山。夜半更深,天边云潮暗涌。
秋日干燥,瀑布水竭,露出后方潮湿的山洞。洞中尸首白骨堆积成山,散发出浓烈的腐臭气息,令人作呕。
月光斜照入洞,将跪在洞外水潭边那个单薄的人影映上了墙,单薄萧条。
山谷里的风越来越大,凋尽了黄叶的枝头,只剩一条条枯骨般的细枝扭曲着嵌入夜幕里。一阵风吹到山坡下被大石盖住一半的地洞口,推着洞口边的碎石OO@@往洞中落去。
站在洞里的一男一女闻得声响,即刻回过头来,眼色充满警惕。
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不久前失去音信的江澜与桑洵。
桑洵原是领了叶惊寒的吩咐,前来山中探秘,碰巧撞见卢胜玉与冒充师门中人的歹徒起了冲突,寡不敌众,便顺手救了下来,被江澜发现,追了大半条街,不得已挑明身份。
他早便了解叶惊寒对沈星遥的情愫,不想令叶惊寒半道截胡信件一事被察觉,索性便与江澜玩起了捉迷藏,半途却撞上一蒙面人劫走了卢胜玉,还设计将他们二人困在云梦山中一处极为复杂的地形之内。
眼见玩脱了,桑洵只得告知缘由。江澜气得直骂他晦气,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先抛开私人恩怨,与他一道寻找卢胜玉的下落,一路说着那人留下的痕迹摸索,找来此处。
这个地洞足有两人多高,原是天然形成,而今经人工开凿,磨去洞口丛生的青苔,在侧面开凿出一节节简易的石阶。洞底还往深处掘出了一条仅能供一人进出的地道,没有一丝光亮透出,颇为阴森
江澜轻手轻脚走到外洞口边,看了一眼那些扑簌滚落的碎石,松了口气,然而一回头,却见桑洵掏出一支火折吹亮,扶着洞壁便要往下走,不禁问道:“你就这么下去?”
“不然呢?”桑洵道,“蹲在这守着长蘑菇吗?”
“你就不怕洞里面有什么……”
“那无妨,”桑洵将左手折扇一展,象征性地摇了两下,狡黠笑道,“江楼主如此仗义,想必不会丢下桑某独自逃生的。倘若是换了你下去,而我留在这儿,那可就不一定了――”说着,便即将那扇子搭在腕上一合,转身往地道内走去。
江澜一时没回过味来,等想明白他的话,又看了看黑黝黝的地道口,眉心倏地一蹙,小声嘀咕道:“这人什么毛病?”
地洞狭窄的出口圈划出一方狭小的天幕,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渐渐褪了颜色,直至东方初露一抹白。
山林瑟瑟,秋风萧索。
玉华门的山门早已爬满了青黄相交的藤蔓,腐臭的血腥气息弥漫在周遭空气里。偶有鸟雀飞过,都因受到惊吓远远避开,不敢作丝毫停留。
一双蹬着白色软缎靴的脚停在山门楣檐下,绯色衣摆随风扬起,灼红的颜色,与草地里风干发黑的血迹,形成鲜明对比。
她俯下身去,仔细观察起地上的血迹。
“看来现在我说的话,你是一个字也不肯信了。”伴随话音响起,叶惊寒的身影出现在山门外。
“我不喜欢有人为了私心,耽误大事。”沈星遥说着站起身来,大步往山门内走去。
叶惊寒脚步未动,神色从容:“可当初散步出去的谣言,若都按照你的说法,而今饱受非议的人,可就是你。”
沈星遥脚步微微一滞,回头直视他双目:“那又如何?”
叶惊寒微微摇头,缓步走至她跟前,仍旧与她对视,正色说道:“谣言猛如虎。他有家族庇荫,师门照拂,自会有人替他扫清障碍。但你没有。”
沈星遥闻言,轻笑一声:“那你可还记得我当初怎么对你说的?”
叶惊寒略一颔首。那日在宋州城内客舍,字字句句,他听得清清楚楚――沈星遥承生母绝学,早该登顶江湖,却被夫君凌无非抢去风头坐上武林盟主之位。明里是恩爱夫妻,暗地里却早已为了江湖地位撕破脸,沈星遥亦已掌握了天玄教散落江湖各处的残余势力,筹谋起势。却又意外被凌无非所察觉,将她视作倒反天罡的邪魔外道,破琴绝弦,恩散情断。
一个好大喜功,野心勃勃却又不被江湖大派所认可支撑的落魄刀客,这才是卓然乃至万刀门最为需要的合作对象,这样的谣传,显然比叶惊寒筹划的那出戏,更为合宜,也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可叶惊寒却不经告知,擅自把谎撒成了另一个模样。
“我只是觉得,是他负你在先,”叶惊寒说着这话,心里莫名感到一阵不痛快,“若把所有罪名,都归在你的身上,实在不公平。”
“哦?”沈星遥脸色稍有缓和,“如此说来,你是为我着想?”
“当然。”
“那你半途劫走信函,还给它烧了。又藏着手记,对我却说把东西给了他,又是为了什么?”沈星遥微挑唇角,目光移向他处,显然不想看他,“难道也是为了给我出气,故意拦截消息,让他事事都迟你我一步?”
叶惊寒略一颔首,自嘲似的笑了笑。
“所以,你做这些事情都认为是在替我出头?”沈星遥面上笑容骤然褪去,“还是你认为,你可以替我做任何决定,不用与我商量。”
“从前我觉得这么做可以保护你,如今看来,好像是我错了。”叶惊寒坦然道,“抱歉。”
沈星遥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大步走开。
玉华门据地庞大,前后占地连着好几个山头,真要仔细盘查,少说也得花费三五日的工夫。可凑巧的是,后山大多房屋不是拆了便是烧了,只留下前山的一小块地。地下密室,尚未毁坏的只剩下一两间,里边的血腥味比山门那头的还要浓郁,熏得人直欲作呕。
“那些蛹人的头目,都自称是从万刀门各分舵而来,为卓然办事。”叶惊寒跟上她的脚步,道,“统一送来此处,是因为卓然早已占领了山头。玉华门上下,尽已被他们赶尽杀绝,一人都不剩。”
“只是如此?”沈星遥略一思索,摇头道,“不对。”
“你是想说,这三个月来,是谁在给那些蛹人喂招?”叶惊寒摇头道,“那人从不在母蛹宿主跟前现身,子蛹皆为傀儡,不会说话,也绝不可能交待出什么。”
“还是不对。”沈星遥眉头越发锁紧,“那么多子蛹,都只学一人招式,又有何用?”
“一个高手,和十个高手,威力可完全不同。”叶惊寒道,“子蛹不归母体,即成分身,归于母体,则天下武学尽予一人,两个法子,一种秘术,只看对方想如何用罢了。”
“就算是如此,卓然假借程渊之名传信的目的又是什么?信上又没请他单刀赴会,只是告知山中困局罢了,要是他真信了当中内容,至多只是增派人手前来支援,根本动摇不了钧天阁或是当今江湖上已成势的门派根基。”沈星遥若有所思,“可卓然想对付凌无非,这个目的从一开始就很明确,假传书信,根本无法达成这个目的――”
“哦?”叶惊寒顿时来了兴致,笑着问道,“那你有何见解?”
“除非传信之人并非卓然,这封信的目的,也绝不是取凌无非的命。”沈星遥凝眉,展目望向远方,“与他联手之人,恐怕大有来头。”
她说着这话,忽然像是想起何事,目光在某一方向定了片刻,忽地拔腿纵步,疾奔而去。
玉华门自老掌门逝世后,长达二十余年没有推选新的掌门,而是一直由三堂长老王霆钧、何旭与燕霜行共同掌管门派内的大小事宜,直至六年多前,经过三人合议,举办了一场比武大典,以此角逐出下一任的掌门人选。
三位长老各有两名弟子,其中属燕霜行首徒陆琳与王霆钧的大徒弟李成洲二人最为出色,二人不仅是对手,私下更是两情相悦的恋人。
比武大典,王霆钧有意扶持李成洲上位,好通过他的手,间接掌握门中实权,凑巧燕霜行也是由王霆钧一手扶持上位,一心向着他。为助王霆钧达成目的,二人坏事做尽,未免奸计败露,生生将门中一名撞破二人私情的弟子虐待致死。不择手段的燕霜行,甚至还将陆林打落山崖,欲亲手取她性命。
好在当时,玉华门为求比武结果公正,特地邀请各大门派中人到场观战。凌无非途径山崖凑巧撞见此事,顺手救下陆琳性命,并与沈星遥、江澜等人,联手挖出背后真相,而后李成洲有所察觉,也毅然选择了维护正道。
此事以王、燕二人被擒作结,陆、李二人为避嫌双双退出比武。最终由在比武中胜出的程渊登上掌门之位。
沈星遥尤记得当年细节,猛然想起云梦山中,还有一处不为人知的地下密室,那里曾是战国时纵横家鬼谷子在此山中修行时留下的,也是山中为数不多适合藏人的地方。
可真等到了那儿,才发现原本的密室入口,竟已走不通了。
横在眼前的,赫然是一方巨大的山岩,将洞口死死堵住。
第97章 风卷江湖雨暗山(二)
这日的天亮得格外晚,泰山脚下小镇,从寅时便起了浓雾,直到午时才散。
凌无非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梦,先是天烛峰上比武时的画面一遍遍反复,到了最后那遍,沈星遥看他的神情,陡然增添几分杀意,一刀迅雷不及掩耳,直接将他右手五指砍了下来。
几乎同一时刻,铺天盖地的黑暗袭来,眼前所有看似真切的场景也都随之黯淡下去。倏忽一瞬光景,各种斑斓色彩在黑暗里肆意生长起来,幻化出各式各样不同的人或物,颜色却全都与现实相反。过于明艳的色彩令他头晕目眩,直欲呕吐,猛地弹坐起身,“哇”地一声呕出一大口鲜血。
屋内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左臂伤处裹了木板,仍在发麻胀痛,一点也抬不起来。
凌无非用右手支撑着床板,艰难坐直身子,中指骨节正压在褥子褶皱处,一阵生疼。
他猛一缩手,本能欲用左手去扶,不慎撞上伤口,钻心的疼痛令他呼吸停了一瞬,本能缩起身子,右手也攥成了拳,窝入怀里,把脸深深埋入膝间,缓和了好半天,等到疼痛稍减,才缓慢舒展开来。
疼痛与满脑袋的疑惑交织,令他难以冷静思考。凌无非颤抖着呼吸,缓缓伸展开右手,举至眼前查看,见中指关节处分明泛着红,隐隐还有几分肿胀,回想起梦里看见沈星遥砍断他右手五指的画面,恍惚有种错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只手的伤到底从何而来。
冷风漏过窗隙,吹得他一阵哆嗦。凌无非忽觉这风的温度,比起自己昏迷前的气候还要冷上三分,心想自己恐怕昏迷了不少时日,外界情形变化,尚未可知,于是扶着床头,小心翼翼翻身下榻,披衣走出门外。
然而他在前厅后厨,各侧小院都找了一遍,竟然不见一个人影。
他刚醒来时,本还有些迷离恍惚,在客舍里这一大圈转悠下来,忽地便清醒了。
住进来的时候,还有七八十号人,怎的就这么昏睡了几日,所有人便都不见了?
就算自己输了比武,总不会连亲娘亲师父都不要他了吧?
凌无非百思不得其解,不由得疑心自己是否还在梦里,然而一碰伤臂,却又感到了钻心的疼。
就在此时,一个清越的话音传了过来:“醒了?”
凌无非蓦地回过头去,见柳无相端着一碗汤药立在庭院正中,不禁愣住。
“怎的这般看我?”柳无相摇头一笑,缓步走到他跟前,托起他受伤的胳膊仔细查看一番,点点头,道,“尺骨已复位,再养半月便能好了。我给你调了一副生地黄膏,记得叭斩家换药。”
“我昏迷了多久?”凌无非怔怔问道。
“不到半月。”
“那我娘和师父……”凌无非话到一半,倏地蹙紧眉头,心底腾起一丝不详的预感,“对了,卓然不是被关在后院吗?他怎么也不见了?”
“跑了。”柳无相言简意赅,将汤药递到他手边,道,“你受伤势心病所困,昏迷不醒,大家都忙着照料,期间不乏各派借调人手,料理各自据地周围盘踞的万刀门残余势力。却也因此疏于防备,令人钻了空子,声东击西,劫走了卓然。”
“卓然跑了?”凌无非顾不上喝药,赶忙追问道,“什么人干的?”
“宋公子从劫走卓然身上削下一片衣角,上头沾着花浆,经过查验,正是玉华门的‘七日醉’。”
凌无非蓦地睁大双眼。
“七日醉”乃玉华门独门奇毒,中此毒者内力尽失,即便服用解药,也因各人中毒时长或内力深浅不等,需等七日甚至更久时长才能完全散毒。
他与沈星遥,都曾深受其害。
“白掌门料到此事不简单,立刻去寻叶惊寒,却被告知,他不在此地。”柳无相说着,眸光微敛,道,“偏偏凑巧的是,遥儿也已离开镇子,还是瑛儿告诉我,她已去了云梦山。所以……”
“所以我娘她们,也打算去看个究竟?”
凌无非说着,倏地锁紧眉头。
天烛峰比武过后,叶惊寒并未详叙云梦山一行见闻,如今看来,显然还有残余的势力,留在云梦山。
可若非长年居住山中之人,又怎会如此熟悉山中地形,还能在外敌来时,完美隐藏踪迹?甚至熟悉到了解山里的一草一木――毕竟,七日醉的毒花,乃云梦山独有。
凌无非不觉倒吸一口凉气。
莫非玉华门中还有内鬼?
但他很快却推翻了这个猜测。
何旭、程渊师徒对于陆琳师姐妹二人安置的嘱托,敌人随身携带的七日醉花浆,那封不明来历的假书信……
叶惊寒已烧了书信,内容,目的,均不可考,然而思绪流转的某一刹,他曾亲历亲见的某个画面,倏地浮现眼前――
小树林中,那个黑衣蒙面,欲用树枝行刺的那个女人。
她还留下了一句话:
“新仇旧恨,一并清算。”
“新仇旧恨……新仇旧恨……”凌无非喃喃念叨着这四个字,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瞳孔急剧一缩。
倘若那个远远从树顶飞掠而去的佝偻身影是卓然,那么……
“难道是她?”凌无非心底悚然一惊。
这样的浓雾天气,雾散之后,本该一直放晴,然而到了午后,才刚过未时,天色竟阴了下来,冷风嗖嗖而过,无端卷起落叶四散飘飞。
七百五余里外的云梦山,不仅有寒凉的秋意,更有一股驱之不散的血腥味。
沈星遥双手卧刀,猛力斩向压在密室入口的岩石,只听得一声轰雷般的巨响,巨岩顿时崩裂。碎屑分飞,四散开来,落得到处都是。当中最大的几块,直接坠落密室,砸在地上,震得大地也跟着抖了三抖。
叶惊寒侧身避开四处乱飞的碎石,侧目往密室内瞧了一眼,只觉内中仍有血腥气息,但并不浓郁,只是夹杂了些许灰尘味,实在有些呛人。
沈星遥纵步而起,跳入密室。叶惊寒紧随其后。
密室之内的布置,比起当年还要繁复许多,锅碗瓢盆一类日常所需,一应俱全,似乎有人在此生活过,然今都已落了厚厚的灰尘,桌上用镇纸压着厚厚一叠纸,纸上写满血字,大大小小,连缝隙都被填满。然而来来去去,不过都是重复四个字――报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