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要报仇?谁要血恨?
“这里有人居住过,但应当不是近两年。”叶惊寒道,“封住出口的岩石,也有些许风化的痕迹。”
沈星遥伸出食指揩了一抹桌上的灰,看了看道:“这里原来只是李成洲和陆琳密会之处。他们都是守礼之人,不会久待与此,无需这些生活琐碎。”
说着,她又走到入口前,抬头看了一眼巨岩封堵之处,见下方有轮轴碾压过的痕迹,顿时了然:“那块石头,早前应当只是加固机关的活口,后来才撤了轮轴,封死入口――”
她搓了搓食指沾染的灰尘,道:“若是住在这的人,从离开那刻起便封了密道那人离开的时候,外边便不会再有灰尘落进来,这个厚度……少说也有三五年了。”
“会是谁呢?”叶惊寒若有所思。
“知道这儿的人不多,陆琳、舒云月,还有我、凌无非和江澜。”沈星遥垂眸,若有所思,“但阿琳和云月显然不知此事,否则绝不可能听凭何长老和程渊的安排,除非……”
沈星遥定了定神,讶异抬眸:“李成洲?”
她越发感到不可思议,当即折回桌旁,移开镇纸,仔细查看那些写满“报仇雪恨”的纸张,一面翻看,一面摇头道:“不可能,阿琳说说,李成洲坠崖前便已断了右手,他不是左利手,写不出如此工整的字,更何况……”
沈星遥沉吟推敲,话音倏地顿住,直直站着,默立思忖良久,眼波隐隐一颤:“尤其针对阿琳与云月,痛恨玉华门上下,乃至要对付整个中原武林……难不成……”
想到此处,她十指一松,霍然向后退开一大步,写满血字的纸随之散落一地。
第98章 从来秋日自多阴(一)
阴暗潮湿的地下洞穴里,没有一丝光亮,只能听见滴滴答答的水声,有一阵没一阵响在耳边,忽近忽远。
江澜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对着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景象,差点以为自己又瞎了。
但瞎过一回的人,比起没瞎过总归还是冷静些。
“江楼主?江楼主你可还在这儿?”桑洵咋咋呼呼的声音传了过来,听得江澜耳边一阵嗡响。
她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劲力都像被抽干了似的,这才隐约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一切――那日桑洵深入地洞查探,许久没有回应,正待下洞探寻,却听得身后劲风猛至,险而又险避开那人掌风,适才发觉洞中多了一名蒙面人。
“是你绑走了卢姑娘?”江澜身关一旋,腰间佩剑已握在手里,“她人呢?”
蒙面女人不言,一掌倏忽袭来,招式之快,出乎江澜意料。
江澜看出此人身手老辣,举手投足,全无少年人才有的飞扬意气,显然已上了年纪。她脚步微动,紧随此人一掌之后递出剑势,剑意掌风交错,招招迅疾,令人目不暇接。
却在这时,地下甬道深处传来桑洵的惊呼声。
江澜眸光一紧,长剑挽花逼退来人掌风,错步退至洞口往下看了一眼,朗声问道:“叫这么响是见鬼了吗?你看见了什么?”
“快走!”桑洵高喊一声,一转眼又没了声音。
“走什么走?这还有人呢!”
蒙面人已飞身而起,双掌先后袭来,江澜挥剑斜挑,足跟轻点身后石壁,借力纵步,飞身一剑刺出,却忽觉鼻尖嗅到一阵异香。
几乎同一时刻,桑洵顶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地道里探出头来,大口喘着粗气,双目无神几乎没有聚焦,像是受了很大惊吓似的。在他身后还跟着无数黑黝黝的,湿滑扭曲的长蛇。再仔细看,哪里是蛇?分明是一条条人的胳膊,五指和筋骨都还是软的,蛇一般扭曲着,裹满湿糊的粘液,不住向前伸展,似欲将他抓回地洞。
而那股异香,正是随着这些扭曲的“人”从地道内散逸而出。
江澜忽感浑身乏力。桑洵亦伏在台阶上,大口喘着粗气,紧随其后,蒙面人一掌袭来,眼前一片昏天黑地,再后来,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想起这一切,倏地回神,只觉回忆里那股奇异的香气仍在身周萦绕。察觉未受绳索束缚,她拼尽所剩无几的体力,往前挪了挪,却撞上一排铁栏杆。
“别费劲了,咱们现在就在那个地洞里。”桑洵听见声响,有气无力干笑两声,道,“墙上都是笼子,有几个里边还有没料理干净的死尸,洞底池子里全是馊水,都烂臭了。”
江澜一时无言,伸长脖子使劲嗅了几下,果然从这浓郁的异香中嗅出一股尸臭味。
她愈觉身中体力流失得厉害,立刻捂住鼻子,却忽然愣了愣,对桑洵问道:“你从洞里出去的时候,跟在后边是些什么玩意儿?”
“蛹人。”
“什么东西?”江澜一时没听明白。
桑洵这才想起,自己为给叶惊寒收拾烂摊子,一直瞒着她蛹人之事,眼下到了这般田地,也不得不将实情尽数告知与她。
讲述完一切,他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千算万算,谁也没有料到,这卓然背后竟还另有高人相助,不过倒是奇怪了,此人对山中地貌如此熟悉,莫不是玉华门里有……”
“我想起来了!”江澜一个激灵坐直身子,“这气味,应是七日醉!”
六年前,天玄教中妖人谢辽曾趁玉华门比武大典被燕霜行等人搅乱之际,恶意诋毁栽赃凌无非,为防他逃走,甚至当场抢去一瓶七日醉,以箭支淬之,将他射伤。
那时江澜也在场,无意嗅到过那毒浆的气味,只是不曾留意。
谁也不会想到,数年后的今日,她也会受此毒所扰。
“七日醉乃云梦山独有,不论外伤还是内服,都可使人内力全失。此人若非玉华门中弟子,又岂会懂得如何使用?”江澜愈觉此事诡异,“除钧天阁外,玉华门已是当今江湖硕果仅存的大派,怎会有人愿与万刀门联手,做出这种事……”
“你是说……”桑洵倒吸一口凉气,“这地洞底下的那个大池子,之所以颜色那么诡异,是因为里面倒满了毒?”
“你说什么?她还准备了整整一池子?”江澜大惊,“这只怕不是想毒死人,而是要把人活活撑死吧?”
“你什么都没看见,那场面……”素来嘴碎爱噎人的桑洵也噤了声,回想起初入此洞中被一众赤身露体的初生蛹人推搡着,跌入正中那个嫣红色水池内的的情形,不自觉缩起了脖子。
这哪里还是人待的地方?分明便是阴曹地府,什么妖魔鬼怪都有。
江澜也闭上了嘴,一句话也不说,四周静悄悄的,只能听见洞里蛹人爬行喘息的声音。
江澜背靠墙面,阖目瞑想,却完全想不到还有什么法子可以从此地脱身。
忽然之间,二人一齐听见石板挪动的声响,不约而同坐直了身子。
“江楼主――”铁笼下方传来沙哑的人声,“别来无恙?”
“你到底是……”江澜听见这个声音,心立刻提了起来,扣住笼边铁栅,却因药物带来的*虚脱,不得不停下喘息,再想开口,却突然看见下方亮起一点微光,正是从地道通往内洞的出口处。
只借着这一点光,她也终于看清了洞内的情景,比起桑洵所形容的,还要更恶心,更可怕百倍。
尤其是围在水池边的那群黑黢黢的,不人不鬼的蛹人,竟都趴在水边,渐渐停止了蠕动,脖颈肩背皲裂开纵横的纹路――这些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东西,竟然在蜕皮!
只是这抹照亮深洞的亮光,源头的火折子,并未握在那个蒙面人的手上。
那个蒙面人也与她和桑洵一样讶异,正缓慢回过身去,看向亮起火光的洞口。
“方才这句话,是不是应当由我来说?”沈星遥的声音和她的身影,一同出现在地道狭窄的出口,一袭不同于往日的赤红衣衫分外亮眼。
她淡淡一笑,眸中透出凌厉的光,直视那蒙面人,一字一句说道:“别来无恙?燕长老――”
第99章 从来秋日自多阴(二)
“你说她是谁?”江澜瞪大双眼。
她身中七日醉,话音虚浮缥缈,未至洞底,已散得七七八八。
沈星遥气定神闲,道:“玉华门长老,燕霜行。”
“可她不是死了吗?”江澜瞪大双眼。
“这恐怕就要问燕长老了。”沈星遥说着,目光回到蒙面人身上。
蒙面人一语不发,只冷冷看着她。
她身量笔挺,泰然立于甬道最后一级台阶下,似乎完全不受七日醉气息的影响。地洞水汽生疼,将那些伏在池边的蛹人将蜕的表皮蒸得松软,自然翻卷脱落,露出里边白皙正常的人身人脸,一张一张,都是燕霜行的模样。
江澜的震惊仿佛刻在了脸上,久久没有变化。
桑洵顿觉不雅,十分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若我没猜错的话,当初燕长老身为共犯,是受王长老引诱挑唆,玉华门上上下下对您,同情远多于憎恨。”沈星遥道,“李成洲对此事本就心怀愧疚,又不忍陆琳、舒云月失去恩师,前去探望,听完燕长老您一番忏悔之言,竟真信了您的话,设法偷龙转凤,将您救了出来,安置在一间只有他和陆琳知道的密室里。”
她说着这话,微微一动舌尖,盖过躺在牙床上的红色丹丸,继续说道:“他与陆琳那时已经定亲,不必再私下会面,所以那间密室,也就用不上了。可谁知道,还没等他找到机会,把这‘好消息’告诉陆琳,便发现燕长老之前的忏悔,不过虚以委蛇,心里真正想的,依旧是复仇,便只好封锁了密室,却没想到,万刀门的到来,还是让您找到了机会――”
沈星遥话音未落,燕霜行的身子便已离地而起,拔出藏在腰间软剑,双手合握,以剑为刀,劈头盖脸朝她砍了下来。沈星遥想也不想,拔刀斜挑而上,只听得“哐当”一声,软剑已然被她一刀劈作两截,剑尖那段斜飞而出,扎入墙里。
燕霜行纵步疾退,足尖凌波踏水,退至小池另一侧,半截软剑横卧在手,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道:“精进不凡,果然是个天纵奇才。”
蒙脸方巾因她疾速的闪避震落,掉在水面,荡开一圈圈清浅的涟痕。
“不过有一件事,你说错了。”她嗤笑着说道,“刚脱身的那两年,我的确一直在等待着新生。李成洲那小子打着包票,说日后必能找到机会,让门人重新接纳我。”
说着,她顿了一顿,笑声里多了几分自嘲:“可是,突然有一日,他再也不出现了。”
“那是因为他死了!”江澜怒道,“他为救陆琳性命,被段元恒所杀,你竟……”
“那又如何!”燕霜行嘶声怒吼,“我自己的徒弟,竟还不如外人,个个想着我死盼着我死!你们不是想知道吗?密室分明没有封死,我却为何不现身?”
燕霜行伸展双臂,指向这方数丈之高,四壁挂满铁笼的地洞,眼睑微阖,仿佛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什么名门正派,武林至尊,不过是些人云亦云,贪荣慕利的臭鱼烂虾,我花费数年,精心打造此处,便是为你们准备最后的归宿。”
“真是疯了……”江澜心悸,沉声感叹道。
“所以万刀门,卓然乃至心蛹,全都只是你的棋子?”沈星遥轻笑,余光扫过水池四周的蛹人,目光骤冷。
“我虽不知你为何不受七日醉影响。”燕霜行面色越发狰狞,“但在这里,你本事越强,越走不出去。”
她说得不紧不慢,水池周围的蛹人,一个接着一个,伴着她阴测测的语调,次第起身。无数双空洞无神的眼,都看向了沈星遥。
若是这些玩意儿,同时习得当今天下第一的武学,并同时使出,就算沈星遥真是个神仙,也决计逃不出去。
沈星遥收回目光,从容收敛神色,平静开口:
“那便别无他法了。”
舌尖下压,按下在牙床间滚动的避毒丹。
捏着火折子的两指,信手一松。火折抛出一道短而快的流线,落入水中,发出水花飞溅的噗响。
唯一的光亮,随之熄灭,周遭顿时陷入黑暗。
浓墨般的黑暗里,不知谁的足尖浮掠过池面,水花声响不断。
燕霜行未料她会做出此举,正思忖如何应对,却觉劲风近面,只得凭着对地形的记忆侧身闪避,却还是慢了一步,被沈星遥刀意扫过颈侧,伸手一抹,竟是一片粘稠,散发出铁锈般的腥气。
“为何你不怕这七日醉?”燕霜行怒吼,“不可能!即便你有解药……”
“有人送了我一件东西,刚好受用。”沈星遥说着,忽地觉察舌下避毒丹表层渐渐融开。
时间有限,间不容发。她凝神聆听,从周遭无数声无力的气息里判断出那唯一流转的真气,垫步纵力一跃,顷刻间欺至那人跟前。
燕霜行只觉脖颈一凉。
她甚至不及闪避,刀已在她颈侧。
太快了。
当年交手,随已能看出沈星遥深厚扎实的功力基底,她的本事,却还是个正常少年人所能够得着的范围。
可如今呢?
身处黑暗之中,仅靠听声辨位断定她的方向,刀锋未至,仅凭刀意,便能伤人。
这到底是凡人,还是神仙?
殊不知数年之前,沈星遥曾于罗刹鬼境两度闯过影阵。
看不见的敌人都能杀,何况对方还是个活人?
“玉华门里那些人,到底去了哪里?”沈星遥话音淡然,恍若来自尘世之外,“你把他们藏哪了?”
“死无葬身之地。”燕霜行自知已无可能从她手里脱身,唯一能做的,只剩下嘴硬。
“这些笼子里的尸首,和地上那些不人不鬼的蛹人,只怕就是那些人的归宿。”桑洵有气无力道,“迟了……从黎阳分舵建立的时辰算起,刚好三个月,她恐怕只是以合作为名,想借卓然的力量报仇罢了,至于那封书信……”
“那两个不肖徒儿,当真死了?”燕霜行的问话阴气森森,听得人心里直}。
“你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沈星遥听她一副不打算说实话的样子,便觉此人留着无用,正待下刀,却听见上方传来江澜的话音。
“星遥,她还抓了胜玉,你别……”
“人在哪?”沈星遥问燕霜行。
燕霜行却只是冷笑,并不回答。
来不及了。沈星遥心下暗想。
口中避毒丹已消融了大半,实在没空让燕霜行继续拖延,一旦避毒丹完全消融,地洞池中散逸的七日醉之毒便会立刻侵入她体内,届时无人能战,燕霜行势必抢占上风。
真到那个时候,他们三人必然活不了,也永远不可能离开这地方,洞里那些蛹人,也会随着燕霜行逃出生天,大行杀戮之事,为祸世间。
沈星遥当机立断,一刀抹过燕霜行脖颈,竟不想对方手里的断剑亦已递出,几乎同一时刻没入她肋下肌骨。
鱼死网破之心坚决,不留丝毫防守余地,再强的高手,也断然躲不开这一剑。
“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