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这一刀下去,全无迟滞之态,只见得一记炫目的光闪过天际,那只怪鸟还没来得及闪避,便已被劈成两半。古怪的是,剩下那群鸟尽全无躲避之态,反倒更为兴奋地聚拢而来,一只接着一只,往他身上直扑。
沈星遥隔石细听缠斗之声,心下却拿不准此战输赢。叶惊寒上回带人进山,数十人手出马,才不过斗败十几只怪鸟带回。而如今凌无非仅有一人,便要对付这么多怪物,也不知能否应付得过来。
尽管断了情义,她也不会无缘无故盼他因她丧生于此。
沈星遥想着这些,下意识抬起头来,这一看不要紧,直接便被一只双目圆瞪的绿色鸟头吓了一跳。
竟然还有一只怪鸟留在岩缝边!
它的脑子似乎比同伴活络些许,并不张开翅膀,而是站在石上低着头,断断续续尝试着各种姿势往石缝里挤,下腹最胖的位置,已经快要突破极限挤进洞来。
沈星遥惊出一身冷汗,抬腿便踢。却似乎高估了自己腿的长度,两条腿几乎码开一条直线,仍旧离那怪鸟尖锐如铁般的喙差了半寸。不过此举也并非全无作用,吓得那只怪鸟往后猛地一缩,竟突然不动了。
它被卡住了。
沈星遥心有余悸,略略退了半步,正思忖着如何对付这厮,却见一道寒光扫过石缝上端,被卡住的怪鸟头身当场分了家。身子因着惯性飞出沈星遥视线之外,骇人的绿脑袋却直直掉进洞里,正落在她脚边。
断头鸟喙半张,里边竟然还有牙!
沈星遥本就苍白的面容,血色又少了几分。
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任何一只鸟了!
“星遥。”石缝上方传来凌无非温柔而关切的话音。
沈星遥蓦地抬眼,这才从惊惧中回过神来。
凌无非半蹲在左侧较宽的怪石顶端,朝她伸出右手。他的身上也挂了彩,深深浅浅的划痕,隐隐有血渗出,却不及她狼狈。
沈星遥素来畏热,入秋后也仍穿着夏衫,而今被山石树枝划得破烂不堪,几乎不能蔽体。
凌无非不敢多看,匆匆避开目光,忧思自责转瞬布满眼底。
然而特殊时刻,沈星遥实在没法与他划清界限,只能踩着岩石凸起之处往上爬。然石缝间隙狭窄,她换了好几个角度,都没法让脑袋完全出去,情急之下,徒手掰向怪石突兀的边角,却无济于事。
凌无非见状,一手托着她的胳膊,一手握紧玉尘刀柄,纵力劈下岩石一角。但见碎石崩飞,狭窄的“一线天”终于变得开阔。
沈星遥当即扶着石顶爬了出去,推开他的手,跃下地面,却因体力不支跌跪在地,两膝顿时蔓延开一阵钻心的疼。
“姑奶奶,我求你了――”凌无非又惊又怕,赶忙跳了下去,解下氅衣给她披上,忧心忡忡道,“都伤成这样,就别为了回避我同自己过不去了,行吗?”
沈星遥有心保持距离,放在平时他还得伤春悲秋好一阵子,可这会儿见她浑身是伤,心疼得不得了,早便将自己的伤怀抛在了脑后。
他在她身旁蹲下,取出帕子替她拭去额角血污,却被她夺了过去,自己擦了一会儿才察觉逾矩,又把帕子丢了回来。
凌无非双手接住帕子,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沈星遥迟疑低头,看着身上还盖着他的氅衣,穿也不是,脱也不是,便自将目光移开,却隐约看到前方怪石交错的间隙后方,似乎有个山洞,顺手抬头一指,问道:“你去过那边吗?”
“哪边?”凌无非思绪显然还停留在前一茬,没反应过来。
沈星遥不动声色从他手里拿回宝刀,以之作杖支撑着身子勉励站起。
凌无非不敢违逆她的意思,见她非要硬撑,也只能站在她身后,张开双臂护在她两肘之下,连大气都不敢喘。
尽管左臂伤处仍有隐痛,此刻也已顾不上了。
沈星遥看了他一眼,只觉他这过分担心的举动有些莫名其妙,然而才迈开一步,便觉双腿各处关节剧痛不止,仿佛要散架了似的,根本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霍的跌倒。好在身后的凌无非眼疾手快,隔着氅衣将她双手裸露在外的肌肤迅速包住,稳稳接在怀里。
“怎么这么凉?”凌无非察觉到她身体发凉,不禁担忧起来,“你伤得太重了,还是先下山找个医师看看,等调理好身子,再……”
“可已经到了这儿,不看看再走吗?”沈星遥再次抬手,指向山洞,道,“那些鸟出现在此,难道你不觉得,石林里还会有别的东西?”
凌无非闻言,神色顿时变得凝重。
沈星遥屏息凝神,稍加调理片刻,双手同时握紧。被他当做拐杖的刀,沉声道:“松开。”
“星遥……”
“松开,我能走。”沈星遥又重复了一遍。
凌无非犹豫万分,僵持了好一会儿,适才缓缓松开了手。
沈星遥也不知自己从哪来的力气,几乎将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那把刀上,每走出一步,膝下关节都疼的钻心,却硬是忍着这般常人难以忍受的疼痛,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向前走去。
凌无非再也按捺不住,当即抢上前去,右手揽过他腰身,单凭一只手,直接将她了起来。
“你……”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凌无非直视前方,没有多看她一眼,看*似果决,实则却是逃避,“这里没有别人,你之所以躲着我,并非因为如今你我身份,有碍男女之防。”
他顿了一顿,忍受着内心巨大的痛苦,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只是厌恶我,不想与我有丝毫瓜葛。”
沈星遥握刀的手,不自觉紧了几分。
他也不再说话,只是抱着她,径自往前方石林内隐蔽的山洞口走去。
洞内幽暗,血腥气息浓郁,偶有怪鸟阻路,不过零星的一两只,并不难对付。
沈星遥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把披在身上的氅衣袖子拉过指尖,将身体遮盖得严严实实,一点皮肤都不露出来,免得与他有更近的接触。
可一想到这衣裳是他的,又更加反感,却又碍于自己一身褴褛,无法将之脱下。
这无形的隔阂,令两人的心情都异常沉重。
“其实……”凌无非看出她的别扭,自嘲似地笑笑,摇头说道,“我从回想起过去的那一刻起,便没奢望过你能原谅。”
“嗯?”沈星遥心不在焉。
“七年了。”他话音沉重,当中仿佛藏了千百声嗟叹,“我再不了解你,也该知道你的底线在哪。木已成舟,我既已错了,不论有何后果,都该自己承担。”
沈星遥听见这话,略略偏头,正好望见他的侧脸。清隽眉目一如往昔,却平添了几分憔悴。
“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了。”沈星遥想到他帮了自己,就一直不给台阶,似也不妥,于是叹了口气,稍稍缓和了语调,道,“如今情势危急,我受你之恩,心里一定记着,改天有空,定当奉还。”
“你总是这样,非要把什么都算得清清楚楚。”凌无非摇头慨叹,“也罢。”
“什么也罢?”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沈星遥不禁疑惑,只觉他眼中又多了几许逃避之态,只是静心凝神,一步步往前走,并不正眼看她。
殊不知他的心已碎得七零八落,疼得无法自抑,甚至根本不敢主动去想与她有关的一切,只能压抑着自己,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洞穴前方。
却在这时,他忽然嗅到一股异常难闻的气味,眉心倏地蹙紧,再次偏头看向沈星遥,却见她也是同一般凝重的神色。
沈星遥心领神会,郑重点头。
这股气息,从他不久前在山上地洞里闻到的一样――
是腐尸的味道。
第102章 雨送黄昏花易落(一)
岩洞深处,越往前行道路越窄。尽头左侧垒放着大大小小的岩石,一直堆到洞顶,缝隙处填充砂石,显是人为搭就,右侧留出一人宽窄的进出口。
就在这道“门”内,夹着一具扭曲的白骨,头颈斜撑于洞顶,四肢死死抵在门洞两侧,腰身脊椎已完全变形。大小关节仍有些许腐肉断筋相连。
而那腐尸的气息,正是从这具白骨身后的小洞内飘出来的。就在那白骨后方,躺着地上盖着一块凸起的白布,从凹凸不平的轮廓来看,底下摆放着的,应是一具尸体。
凌无非举着火折,搀着扶刀缓行的沈星遥,小心翼翼走到洞前。
他早已猜出燕霜行的身份,这一路而来,听完沈星遥所说,那地洞内所发生的一切,心下震惊,已难以用语言形容。以至于看见眼前这副情景,心下已有准备,竟丝毫不觉意外。
“这人不比你矮多少。”沈星遥粗略打量一番抵在洞口的白骨,道,“骨殖粗状,应当是个男人。”
“难道是为了躲避外面的怪物,所以藏在这里?”凌无非回头看了一眼沿途死在他手里的怪鸟尸首,若有所思,“这些鸟,应是食人肉的。”
他怀着敬畏,略略躬身对那白骨拱手施礼,这才小心翼翼将骨殖抵在四壁的手脚挪开,摆放在一旁,又回身搀扶沈星遥走进洞去。然而刚一跨进小洞,便觉腥气扑鼻,抬眼定睛一看,竟瞧见洞壁内写满血字,横竖撇捺扭曲飞扬,分外狰狞。
“你看!”沈星遥瞳孔遽然缩紧,指着落款上的“程渊”二字,骇然失色。
凌无非立刻俯身掀开地上白布,却发现躺在地上的尸首并非程渊,而是何旭。
尸首在此摆放多日,已有些微腐烂,然而口中含玉定颜,腐朽之状并不似地洞里那些饱受湿气腐蚀的尸体那么破败,基本保持着原本的模样。
“既然这是何长老……”沈星遥颤抖着声音,扭头望向坐在墙边的那具白骨,“那么程渊……他已经……”
凌无非默然不言,再度看向墙上的血字。洋洋洒洒数字,将玉华门所遭之变,清晰写就。当中大半内容,与沈、凌二人所知几乎无差――
燕霜行早有报复之心,暗中培植人手,并与万刀门合谋,将自己手底下的人手送出部分,传授玉华门中绝学与那帮江湖败类,随后设计了一出偷梁换柱的戏码,暗中攻破占领玉华门后,却不声张,并以玉华门的名义,在外大肆行凶作乱,败坏本派名声。
而后利用她精心准备的地下囚牢,以低辈弟子性命胁迫,威逼利诱何旭上贼船,迫使何旭为全大节而就义。
程渊本由他一手保全,原可安然脱身,却还是为救恩师,沦落到这般境地。
“吾身任掌门,却未行掌门之责,光复门派,反令恩师蒙难,百年基业毁于我手,万死难辞其咎,今以身饲鸦,方得保全恩师之身,若有朝一日得重见天光,求善者施恩,安葬恩师,以免受尘……”沈星遥念出血书上的字句,话音里的气力,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一丝丝抽离,越发飘渺虚浮。
一个少年人,尚未经过足够的历练,便从长辈手中接过这风雨飘摇的门派,支撑至今,已属不易。
这世上的天才本就少,古往今来,各门各派,大多几十几百年都出不了一个,偏偏曾经那个最鼎盛的年代,无数英才豪侠,都被某些怀有私心之人施以歹毒手段,一个个抹杀。
所谓万刀门,不过是面镜子,照尽如今江湖颓势,最苍凉的一面罢了。
墙上的血书很长,将这位年轻掌门所知的一切悉数相告,解开一个个疑团――何旭师徒早早察觉变故,料定燕霜行不会放过她那两个“不肖”徒弟,是以早早恳请钧天阁出手代为安置,卢胜玉因出山寻找师姐,躲过一劫,至于华洋,恩师兄长受难,想必早已赶回山中,而今处境,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信上唯一没有完全解开的谜题,是那些彩色乌鸦的由来,似乎是山里原就有的鸟儿,误食何物,才会变得如此凶悍,一旦没有人肉可食,便只有等死……
天边大朵浮云游弋,轮廓渐明,像极了人的影子。三溪池畔水映霞光,映满一池橙红浮荡,随水面涟漪摇漾,倒映出远处墓园里忙碌的人影。
折腾了大半日,沈星遥已疲倦至极。她身负重伤,干不了重活,只能坐在一旁树荫下歇息,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凌无非安葬好何旭、程渊师徒二人,起身回头,见她怀抱长刀熟睡的模样,不忍打扰,便自在她一尺多外处,盘膝坐下,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
灿金的霞光包裹着她,与她盖在身上的月白氅衣颜色交融,整个人都像沐浴在圣光里,安详而沉静,神圣不可亵渎。
他这才恍然,自己已有很久没像这样好好看过她了。
不顾险阻,千里奔赴而来。心底千丝万缕缠绕的相思之念,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割舍。
他所说不敢纠缠奢望,不过是残存的理智拉扯,但若让他就此放下,却决计做不到。
世人无不贪心,一次次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令他越发诚惶诚恐,所求不敢言,所望不敢说,只得把一切期盼拼命压回心底。
得知卓然脱身,他的心底甚至起过一阵欢喜,万刀门之祸一日不结束,他便多一日机会,还能再以平定祸事为契机,多见她一面。
那样的欢喜有多么绝望苍凉,只有他自己知道。
若是有些话,他还有说出来的勇气,又会是什么局面?
凌无非设想一番,不觉打了个寒噤。
倘若他真不顾一切,她定会更厌恶他吧?真要落到那个境地,恐怕便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
夕阳渐沉,余霞散尽浮光,成片的云都散了,拼不出一个完整的人形。
黎阳,鸿福客舍。
沈星遥一觉醒来,已是子时过半。
窗外,天色已彻底黑了下去。屋里的灯都亮着。凌无非坐在床边的矮凳上,双手交握搭在膝间,目不转睛盯着她的动静,一见她醒来,立刻坐直身子。
沈星遥本能起身,推开他欲搀扶的手,低头看了一眼,见自己身上的衣裳都被换了,当即露出愠容,朝他瞪去。
“别误会。”凌无非温声解释,“这店里的杂役刚好是位姑娘,是我请她来,帮你包扎伤口,换了衣裳。”
说着,他略一低头,缓缓呼出一口气,道:“我……知道什么不该做,不会乱来的。”
多么讽刺?当初失忆之时,夫妻本该亲密无间,他却因着心里的别扭,避开本应尽的责任,让别人替她疗伤换衣。可如今夫妻义绝,同样的做法,却成了他的本分。
她保持了他当初最想保持的距离,甚至更为疏远。痛难自抑的,却成了他自己。
沈星遥略一沉默,换了话题:“那么,我坠崖之前……”
“我留了印记。江澜认得,应当能找过来。”凌无非道,“危机都已解除,落月坞的人也同她在一处,不会有危险。”
“不见得吧,胜玉的下落还……”
“此事恐怕得设法通知陆姑娘,再行商议。”凌无非略一思索,道,“毕竟,七日醉之毒,也只有她们能解。”
“此时就让她们现身,未必安全。”沈星遥若有所思,“有件事我一开始就没想明白,七日醉之毒,玉华门中所有人应当都有解药,又怎么会对那个地洞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