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都不曾亲历,谁也不会知道他们究竟遭遇过什么。”凌无非直视她双目,话音平静,“还活着的玉华门人,只怕已不多了。剩下的事,连程渊自己都说不明白,何况外人?”
沈星遥不觉长叹,摇头不言。
凌无非起身走到桌旁,斟上一盏茶水,回转而来,递给沈星遥,略一俯身,替她捻了捻被角,道:“你左肋有刀伤,夜里翻身,尽量莫往左侧,褥子我让掌柜多垫了一层,若还觉得不适,我去把我房里那床也给你拿来。”
“不用。”沈星遥不免感到一阵别扭。
怎的偏等她习惯他的冷漠后,又给予诸多关怀?哪怕明知他过去种种冷落源于失忆,仍旧觉得别扭。
她接过茶水抿了一口,顿觉渴意上涌,当即仰起头来,把剩下的茶水一口气灌进肚里。
“慢点,别呛着。”凌无非接过瓷盏,又给她倒了一杯。
“你的伤怎么样了?”
凌无非听见这话,递水的手微微一颤,受宠若惊似的朝她看过来,刚想说“我没事”,便留意到了她那异常寡淡的眼神。
“我是想说,我看你伤势好像并不重。为何不先去找你师姐?”
“你当我是畜牲吗?”
沈星遥不觉一愣。
“你都伤成这样,我还丢下你不管?”凌无非说着,却像是想起何事,唇角挤出一丝古怪的笑:“已经错过一次,就算于事无补,也当改了。”
沈星遥这才反应过来,他所说的,是上回去往五莲山查探吕济安旧居时,他一心寻归朔光等人,将她留在客舍一事。
她都快忘了此事,却不想他还记得。
“难怪,”凌无非眼中自嘲之色,久久未退,“我那时所为,一事更比一事荒谬。无怪乎你觉得过去七年,一文不值。”
他说这些话,胸中伤怀如潮水上涌,几欲窒息,未免失态,只得仓促回头,调整一番呼吸,沉声嘱咐:“你伤得不轻,好好休息。我就在门外,有事唤我。”言罢,逃也似的拉开房门,大步跨出门槛。
眼底泛起的那抹红,根本不敢让她瞧见。
丑时将至,客舍早已打烊,整个大厅的灯都已熄灭,只剩下她房里透窗而出的光。
没一会儿,这一抹光也熄了。
凌无非陷落在无边的黑暗里,一手支着额头,无声落泪。
悔恨与不甘纠缠于心,藤蔓一般缠绕着记忆里的一幕幕,那段混沌岁月里,对她的每一次伤害,如今都化为一道道利刃,回旋刺入他心底。
得来不易的美梦,全系他亲手摧毁,而后再也无法安眠的夜,不过报应罢了。
他真恨不得亲手杀了过去的自己,了结这一切。
凌无非无力靠着栏杆,忽见门格薄纱后又亮起了光,旋即晃过人影,不知怎的心思一乱,仓皇背过身去,搭在栏杆上的手,无意识扣紧五指。
身后传来吱呀一声门响,紧随其后,是她的声音:“喂。”
第103章 雨送黄昏花易落(二)
凌无非不自觉绷直身子,手脚都不听他使唤,分明心里想着回头,却不自觉走开好几步。
“你别守在这儿了,我能自理。”沈星遥说完这话,不等他接茬,已然关上了门。
凌无非听见“砰”的一声响,整个人都晃了一晃,赶忙回转身去,却刚好看见屋内灯火又一次熄灭。
周遭物事,地板长廊,花瓶摆件,与他胸腔里那颗逐渐停摆的心一道,重新遁入无边的黑暗。
他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子,眼角酸意还未褪尽,不知不觉又湿了。
她这番话,甚至连关心客气都算不上,说完便走,仿佛避之不及似的。她就是厌恶他!以至于他隔了扇门站在这儿,都令她感到膈应。
这何止是不需要他?凌无非甚至觉得,倘若自己立刻死了,被她知道,没准还会拍手庆贺。
莫大的挫败感笼罩着他,令他再也提不起精神,甚至于眼下立刻就想翻过栏杆跳下去。
忽而一道昏黄的光影透过楼下大堂门窗照进来,伴着打更人的声音,缓慢移动。
凌无非忽觉眼前画面似曾相识。
他曾与她分离三载,千余日夜,也是这般独坐,空望着门窗,怅然无绪,一切记得起或记不起的过去,都在一遍遍的回溯里慢慢变得枯燥麻木,乏善可陈。
可能够唤醒这份麻木的人,再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天地寂寂无声,每一寸光阴都属于他,却又无比煎熬,有不如无。
他的心又痛了起来,同左手未曾痊愈的伤势一起,此起彼伏。
原来生离,比起死别更为煎熬。
凌无非倚着廊柱,不知不觉合上了眼。
迷迷糊糊中,他隐约看见一片迷蒙雾色里,她坚定对他说“我需要你”,乍然惊醒,眼前却依旧是空荡荡的走廊。只是照亮廊下地板的,不再是打更人手里昏暗的灯笼,而是初升的阳光。
他揉了揉额角,回头看了一眼沈星遥的房门,这才依依不舍转身,然而还没走出多远,却倏地顿住脚步,猛然间想起,夜里神思游离时,于半梦半醒间听到的那句话,的的确确听她说过。
可那时的他,又是什么模样?
凌无非忽有所悟。
阳光透过窗纱照入客房,随着日头逐渐升高,越发强烈。
沈星遥睡得迷迷糊糊,直欲翻身避开光照,却觉像是遇上了鬼压床,四肢胀痛不已,沉重得像灌了铅,半点抬不起来。手掌心好似抓着一团棉花,握也握不紧,浑身上下都提不起劲。
然而下一刻,她便轻轻松松睁开了眼,浑身浮肿胀痛,丝毫动弹不得,显然是昨日摔伤的后劲发作。
如此一来,可当真没法自理了。
偏巧这时门声响了,屋外传来凌无非的声音:“星遥,药煎好了。”
“出去”二字噎在她喉咙口,说也不是,咽回去也不是。
眼下她连起身都费劲,的确需要人照顾,可如此窘态,被他看见,她只会觉得丢脸。
甚至耻辱。
房门又被叩响,轻轻的三声,是他惯守的礼节。
沈星遥咬紧牙关,双手撑着床板,几乎把全身的力气都用了上去,才支撑着上半边身子,勉强坐起一点,汗水转瞬湿了额前颈侧。
她长舒一口气,却因这一瞬的松懈,指尖倏地一滑,猛地仰倒,重重砸在床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动静,直把门外那位吓了一跳,端药的手都跟着抖了一抖。然他伸手推门,却发现门是锁着的。
“门从里边锁了,我进不去。”凌无非话里隐隐透出焦灼,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试探发问,“你昨日伤得不轻,是不是不方便起来?”
沈星遥一时无言,忽又听见他的问话:
“你是更讨厌我撬锁,还是翻窗?”
“随你。”沈星遥缓缓阖目,深吸一口气,索性放弃了挣扎。
门外的人又沉默了一阵。片刻之后,门扇吱呀吱呀摇晃了起来,木制的长闩禁不住这暗蕴内劲的推拉,三两下便啪地断开,掉在地上。
一束强光照了进来。沈星遥立刻闭紧了眼。
凌无非有所察觉,不动声色合上房门,放下手中汤药,转身挪过屏风将门窗挡住,回头却见沈星遥仰面望着顶上房梁长声叹了口气。
他没有说话,只从怀中取出一块帕子对折起来,走到床边,盖在她眼睛上。
“凌无非!”沈星遥怒喝。
“眼不见为净。”凌无非见她起身不易,转身又从柜子里找出一床备用的棉被叠成高高的方块,悉心从她背后间隙一点点塞进去,支撑她斜靠着身子稍微坐起一些,这才拿起汤药,舀起一勺吹凉,递到她唇边,“等养好伤,便有力气杀我了。”
沈星遥却不肯喝。
“拿开。”她口吻十分生硬,是不容置辩的命令口吻。
凌无非十分听话地拿走了盖在她眼睛上的帕子。
沈星遥怒目视之,那眼神活像要生剐了他。
凌无非把汤匙放回碗里,挽起袖口,将胳膊递到她嘴边。
沈星遥想也不想便咬了下去,直至尝到血腥味,才渐渐反应过来此举暧昧,迟疑着松了口。
“气消了吗?”凌无非关切望她,温声问道。
沈星遥瞟了他一眼:“你是觉得我现在这副模样,就拿你没办法了是吗?”
“沈大侠所谓的办法,是想再多砍我几刀吗?”凌无非说着,手里盛药的汤匙又递到了她嘴边,无奈笑道,“要真能被你追杀一辈子,倒也不错。”
沈星遥咽下勺里的汤药,听见这话,神色反而平静下来,片刻以后,嗤笑出声:“还是老样子。”
凌无非略略抬眸,眼中似有疑惑。
“一旦犯起贱来,无常鬼勾魂都没你找死找得快。”
她还能开口骂他,比起先前的爱搭不理,似乎要熟络一些。凌无非不知怎的便想到了这一层,唇角不自觉浮起欣慰的笑。
沈星遥见状,只觉得他不可理喻。
天底下喜欢找死的人多,喜欢找骂的可不多。
“我没那么多闲工夫,”她淡淡说道,“也不会在你身上花任何心思。少用这些法子投机取巧。”
凌无非闻言,微笑不语,心下虽感惆怅,却已视作平常,只是安安静静喂她喝药。沈星遥自然不会与他多言,喝完汤药,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她浑身酸痛,只一些小小的举动便使得周身虚汗直往外冒,却硬是自己扛了下来,什么话也没说。没过一会儿,却觉额前多了一丝柔软的触感,抬眸一看,是凌无非捏着帕子,小心翼翼替她拭去头脸的汗水,眸子里是她熟悉的关怀之色。
沈星遥错愕了一瞬,回过神来,却见他走了开去,温声留下话道:“我去找个人来,帮你换身衣裳。”
他的脚步好似有回音,离开房后仍响了一阵。窗口枯萎的盆栽,最上边一层干透的泥被风吹散,露出半截新生的种子,已开始发芽。
沈星遥所受的伤,除了肋下那一剑,大多都是摔伤,因此伤了筋骨,必须静养。
凌无非唯恐她逞强落下病根,接连几日衣不解带,几乎时时刻刻守在身旁看护照料,除非有些事碍于男女之防,实在不方便做,才会委托客店伙计代为照料。
沈星遥起先还有些抵触,但时日久了,渐渐习惯,虽仍旧对他爱搭不理,却也不再如起初那般不假辞色。
这日他又守了她整整一夜,快到天亮,实在难忍困乏,伏在桌旁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叩门声,倏然惊醒,恰好听见伙计不加掩饰的大嗓门:“客官,有人找……”
凌无非立刻跑去开门,对门外的伙计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一旁榻上仍在熟睡的沈星遥。
“客官,外边有人找您。”伙计的声音立刻降了调,“是位年轻公子,说是您与这位姑娘的朋友。”
凌无非心下生疑,当即跨出门槛,扶栏看向一楼大堂,扫视一番,却未找见熟脸,正疑惑着,忽地听见某个讨人厌的声音从走廊另一头传来:“真没想到,凌兄也来了黎阳。”
“怎么。城门上刻了你名字?许你来不许我来?”凌无非一看见叶惊寒,说出的话都夹枪带棒,充满火药味。
“我可没这么说过。”叶惊寒气定神闲,走到他跟前,停下脚步,道,“只是叶某记得,泰山一战,凌兄伤得不轻,难道不该留在镇上养伤吗?”
“那也得看是谁,”凌无非白了他一眼,道,“若那天与她比武的是叶宗主你,只怕半截身子都入土了。”
他语若连珠,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就你一个?我师姐呢?”
“江楼主身中奇毒,不便在外逗留。我已派了人手,送她回江南了。”
凌无非没再理会他,径自转身回房,见沈星遥已醒了过来,连忙上前搀扶。
叶惊寒见她这般,料她伤势不轻,立刻抢上,与凌无非一道扶她坐起,眸中溢满自责:“是我虑事不周,连累你受苦了。”
言罢,不等她发话,又转过身去,面对凌无非,拱手躬身,恭恭敬敬施礼。
凌无非见他突然行这“大礼”,一时消受不起,本能往后跳开一大步,警惕问道:“你干嘛?”
“此事原是因我而起。”叶惊寒长叹一声,口吻颇为沉痛,“是我先截了那封信,密而不报,只派了桑洵来查,却没想到背后牵扯如此之大。害得小遥只身犯险,伤重至此,我……”
他唤她“小遥”。凌无非把话听在耳里,只觉哪哪都不痛快。
“也罢,事态发展至此,谁也预料不到。”沈星遥对叶惊寒没那么多不满与怨气,听他诚心致歉,也懒得计较,只摇摇头,道,“我方才听见你说,你派人护送江澜姐回浔阳了?”
叶惊寒略一颔首。
“可你身边一共也没几个人手,又得照看桑洵,又要保护江澜,真能确保此行万无一失?”
听沈星遥如此一说,凌无非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桑洵与她一道走的。”叶惊寒道,“他点子多,当无大碍。”
“可桑洵也……”沈星遥脸色微变,“太危险了。”
说着,她转过头去,望向一旁正陷入思索的凌无非道:“你确定不用跟去看看?”
第104章 雨送黄昏花易落(三)
“这都走几天了?”凌无非对他言语里针锋相对的算计已觉麻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现在动身,还跟得上吗?”
叶惊寒笑了笑:“是有一会儿。江楼主指明印记,替我找到来这儿的路,昨日申时过半出的城。”
“倒也不算太久……”
凌无非看穿叶惊寒使坏,当即抢过话头,打断了沈星遥,对叶惊寒道:“得了,少卖关子。江澜只是中毒,又没被人毒成傻子。你的人手够不够,靠不靠得住,她自己看不出来?真要有何危险,早便来与我会合了。”
沈星遥扶着包裹着脑后伤口的纱布,蹙紧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叶惊寒容色不改,俯身帮她捋平略有翻卷的纱布,淡淡笑道:“你那日坠崖,真是把人吓得不轻。我同桑洵他们几个,当天便下了山。可要解七日醉,还得先回浔阳寻陆姑娘,以至于调派人手护送他们回去耽搁了几日,这才来迟了。”
沈星遥扶着头避开叶惊寒这暧昧的举动,没多在意他的解释,随意一点头。
凌无非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这姓叶的倒是不撒谎,不论何事都把话说一半留一半,心计之深,可见一斑。
但凡要有一件事,自己辩他不过,怕是连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可他想不明白,叶惊寒早对沈星遥有意,从前也有许多机会对她表明心迹,却都不争不抢,偏偏到了现在横插一脚,也不知到底图什么。
沈星遥那从来不打转的心眼,真若被这厮给拿捏住,可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