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清影自幡旗上方檐角跃起,倏然落在门前,身量高挑,眉目清隽,不是沈星遥还会是谁?
凌无非瞥见窗外于黑衣人丛中翻飞的身影,倏地明白过来。
丝网阵只在大堂,而不在客舍外,楼上客房里的二人,只消从窗口出,攀檐而上,便能轻松绕开阵势,消除外围隐患。
沈星遥瞧见剩下的黑衣人弃弩而逃,只作势往前走了一步,却不紧追。她伤势未愈,底子尚虚,只消出面杀几个喽,做做样子便是了。
倒是叶惊寒忙得不得了,收拾完了东面那群喽,还得对付逃兵。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为数不多的几个活口便都被他逮了回来,点上穴道,扯了面罩,挨个踢倒在门前。
沈兰瑛欣喜万分,击落最后一支竹箭,抢上几步,唤了一声:“小遥!”
“你们怎么来了?”沈星遥欣然走到门边,脸上笑意却在瞥见凌无非匆忙挣开文晴双手的一瞬略微一僵,眸里转而多了一抹嘲讽之色,回到几位师姐妹的身上。
“说来话长。”沈兰瑛道,“你可还记得‘神羿手’单誉?”
“不是听说他这几年都在闭关练功吗?”沈星遥不解,“怎么了?”
“卫闵酥杏鱿,是他刚好赶到,把人救下。”沈兰瑛道,“他说,他还欠你一条腿,一条性命。今你为江湖魁首,他愿以性命追随,只是不知,你肯不肯答应。”
凌无非听到这话,眉心倏地一动。
怎么又来一个?
“求之不得。”沈星遥莞尔,“他在哪儿?”
“就在城外。只是……”沈兰瑛说着,面露难色,小心翼翼用剑摸索身周蚕丝方位,困惑不已,“这些东西要怎么办?”
沈星遥顺势踹了一脚跪坐在地上的黑衣人:“钟离奚人呢?”
“中什么西?”黑衣人被她问得一头雾水,“女侠,咱们只是奉命办事,并不认识您说的……”
“少废话,你既不认得钟离奚,这天蚕丝阵又从何而来?”叶惊寒做了多年刺客,身周总泛着一股子散不去的寒意,脸色一冷,便似修罗一般,吓得那几个黑衣人直打哆嗦。
“大侠明鉴,小的真的不知啊!”几人吓得面如土色,若非被点了穴道,只怕都要在这给他俩磕头,“咱们都是万刀门里各部分舵的人,如今听闻刀霸死了,卓先生被抓,本都打算散伙了,谁知上头来了命令,要咱们全都撤回总部,这不,又奉了指示,到这来了吗?”
“是谁给你们下的命令?这些偃甲又从何而来?”凌无非问道。
“咱们领命向来都有特定的信函,上头的人从不会亲自来见。”黑衣人道,“所以这回也是一样,到了总部,所有一切都准备好放在那儿,这才……”
“如此说来,”沈星遥不觉凝神,陷入沉思,“特定信函下令,那这信上的字迹,你们总该认得吧?”
几人忙着问话,竟都不曾留意,角落里还有一名黑衣人没有死透,他颤颤巍巍,悄无声息爬了起来,缓慢往弩中架上一支短箭,摇摇晃晃指向沈星遥喉心,倏地扣动扳机。
第106章 雨打江湖风吹去(二)
弩箭离弦,携劲风破空,势如闪电。待得沈星遥察觉,箭已近面,即便立刻闪避,亦已不及。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支金环铁箭携罡风破空而来,径自穿透弩箭箭骨,生生将之劈作两半,钉入地面,尾羽自颤不休。
众人一时愕然。沈星遥循着箭支来处望去,瞥见单誉纵步奔来,身后还跟着蒋庆等人。一行人浩浩荡荡,惊得围在街口官网的百姓一哄而散。
她已有数年未见过此人,虽已听沈兰瑛告知,真正看见,仍旧愣了愣。光阴似箭,当年那个木头木脑不苟言笑的愣头青,似也多了几分人情味,一上来便跟着蒋庆等人,一番寒暄。
“敢问沈盟主,这些人从何而来?”蒋庆好奇低头,打量那几个黑衣人,却吓得这帮缺心眼的东西一个个东倒西歪,摔得狗啃泥。
一旁的胡博全,一把年纪了还是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瞧见站在客舍大堂内的几人一步不动,便要往里走,却被叶惊寒拎着颈后衣襟拽了回来,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哎呀,叶宗主你这是……”
“胡老先生今年高寿?”叶惊寒问道。
“六十有九,”胡博全掸掸衣袖,“才过花甲,年轻着呢。”
“您老要是进了这扇门,这辈子可都没法古来稀了。”
“啥玩意儿?”胡博全听得发懵。
蒋庆却看出了端倪,看了看那两名无辜书生残缺不全的尸体与一旁红得发黑的几条丝线,不觉锁紧眉头:“沈盟主,这是……”
“万刀门的新手段。”沈星遥淡淡道,“听闻蒋先生精通阵法,可否帮我们看看,这银玉天蚕丝阵,应当如何解开?”
“你说什么?这是银玉天蚕丝!”胡博全惊呼道,“银玉天蚕百余年前便已绝迹,这些东西他们究竟是从哪……”
“所以,我这不就来请教蒋先生了吗?”沈星遥未免多生枝节,不愿太多人知晓钟离奚的存在,即刻开口打断胡博全的话。
蒋庆虽得她恭维,却不敢托大,谦虚几句,不声不响走到门边,仔细查看一番丝网阵,却不由得摇了摇头。
沈星遥心思一悬:“蒋先生也解不了?”
“那倒不是,”蒋庆摆了摆手,神情略显为难,“只是天蚕丝纤细,老夫年迈,眼神不佳。实在是……”
“您的意思是,只要看得清楚这些天蚕丝,便解得了阵?”沈星遥眉稍一动。
胡博全登时来了劲:“那不正好吗?咱们刚来的路上还看见沿街铺面正刷漆呢,找他们借……”
“胡老先生。”沈星遥打断他的话,“大漆有毒。”
胡博全立刻不吭声了。
文晴心里害怕,下意识又往凌无非身后缩。凌无非生怕沈星遥起误会,立刻错步躲开,却见沈星遥有意无意朝这头望来,更如芒刺在背,连怎么站都不知道了。
胡博全看了看堂内五人,啧啧摇头叹气,对着身旁背竹篓的髭须汉子感慨道:“可惜啊。若几位能像阴兄弟你的蜜蜂一般,从这天蚕丝网的缝隙里飞出来,不然的话……”
“你刚唤他什么?”许久未发话的叶惊寒听到此言,耳根倏地一动,当即敛容收色,扭头看向那身背竹篓的髭须汉子,“这位先生姓阴?”
凌无非显然也听见了这番对话,眸中晃过一瞬讶异,旋即上前两步,对那髭须汉子略一拱手:“敢问阁下,是否便是赤雪谷一脉传人阴维秀?”
髭须汉子听到这话,懵了好一会儿,忽地咧嘴一笑:“真想不到,赤雪谷覆灭多年,竟还有人记得。”
“过奖,”凌无非道,“在下师承鸣风堂掌门秦秋寒,对过往江湖轶事,都略知一二。”
传闻赤雪谷是中原武林的一块宝地,地势优良,得天独厚,严冬深雪天气,亦能百花齐放,艳若春朝。
因此谷气候地势,得天独厚,故而当中蕴藏了不少谷外难得一见的奇花异草,奇珍异兽,被中原武林各路修习医毒之人所向往,却无一人能找到其所在,唯独一个只有十几号人的小门派,在此谷中栖身,豢养奇珍,修医习武,从不与外界往来。
可这样的宁静,还是被人打破。原本与世隔绝的山谷所在,不知被何人揭破,引发无数争端,终于在某一日,被人埋下炸药,放火烧山,将本是人间桃源的山谷夷为平地,从此不复存在。
而侥幸逃出的门人,流落他乡,仅剩的本事传了几代,只留下这么一个后人,便是眼前这位髭须汉子阴维秀。
“在下就是个种草药的养蜂人。”阴维秀道,“是胡老先生告诉我,当今江湖势危,万刀门大肆作乱,正是用人之际。几位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尽管吩咐,阴某定竭尽所能,万死不辞。”
“倒也不必把话说得这么重,如今的卓然已是丧家之犬,对我的构不成太大威胁。”沈星遥听完几人讲述,脑中思绪豁然开朗,对阴维秀道,“不过,阴先生方才可是说,你能让蜜蜂听你的话?”
“正是。”阴维秀拍了拍身后背篓,胸有成竹道。
“那就好办了――”沈星遥展颜。
这位阴先生来得不早,却来得十分巧。
蜜蜂生有复眼,对于细微之物的感知,远比人强,自能清晰分辨堂中那些银玉天蚕丝的所在,让它们停在丝线上,那一根根近乎透明的天蚕丝,自然便能显形。
是以丝网阵之危,只花了半个时辰便迎刃而解――那些用以牵引银玉天蚕丝的偃甲也都被找了出来。半个时辰后,随后,蒋庆破除阵法之困,命随行弟子入内,包下了客栈,还悉心安排了人手负责看押抓来的那几个黑衣人,另又派了几人,专程料理那两位无辜身死的书生身后事。
蒋庆同胡博全、单誉一道,连同原先便在客舍里,除文晴以外的六人,围坐于房内,认真说起了近来所发生的事。
原来就在卓然被擒后不久,几乎便是前后脚的工夫,各地万刀门分舵便收到了风声,有的原地遣散,还有的为人刀俎,来了云梦山布这丝网阵,几乎等同于送死。
可令几人惊讶的,并不是万刀门上下不成方圆,几乎如同儿戏的调派作风,而是对于万刀门一方而言,卓然的暴露十分突然,除非个个都长着千里眼、顺风耳,秋千里外都能立刻看到泰山一战的结果,并立刻做出反应。
那不是神仙才办得到的事吗?
“您信我吧,求求各位就信我的话吧。”被押来问话的黑衣人苦苦哀求,浑身颤抖看着躺在桌上的几封信件,道,“咱们领的命令,能找见的都在这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都落在您们手里了,我再不说实话,哪还有活路啊这……”
“可这些书信的笔迹,的确是一样的。”沈星遥拿着最新的那封信,与从前下指令的书信比对,只觉起笔落笔,所用都是相同手法,轻重也都相当。
她越发不解,困惑说道:“可卓然被抓,立刻就被关押了起来,照理来说,这结果他是预料不到的,怎么就能提前做准备,预知我们会来云梦山呢?”
“除非下令之人根本不是卓然。”凌无非眉头紧锁,忽而像是想到什么,转头认真望她,目光恰好相对,“这件事,那位文姑娘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莫非你怀疑文晴?”沈星遥略一摇头,“她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应当没有机会做这些”
“我没说这是她写的。”凌无非怏怏道,“你怎么就总是认为我……”
“或许可以找她问问,万刀门内可还有别的掌事人。”叶惊寒打断他的话,道,“又或者,她是否在万刀门里见过其他可疑之人。总而言之,卓然的同伙,绝不可能只有燕霜行一个。”
“那会不会是烈云海还没死?”胡博全突然开口。
听到这话,叶惊寒身子微微一僵,当即抬眼朝他望去,眼中满是莫名其妙,沉默了好一会儿,适才开口道:“应当已经死透了。”
“那还有没有可能,叶宗主您杀的那人,并不是烈云海?”胡博全继续着他的质疑,“老夫是说,会不会这‘烈云海’根本只是个诨号,卓然手底下还有好几个一样的傀儡,说不准……”
“我觉得不可能。”沈星遥道。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她看了过来。
“倘若‘烈云海’不可取代,贺尧不会那么疯狂,他显然是个弃子。”沈星遥神情严肃,没有半点玩笑之色,“倘若已有合适的备选之人,那么‘刀霸’之名,他根本争取不到,谁会为了绝不可能做到的事赌上性命?显然,他觉得自己有可能,也就是说,卓然手中,绝不可能还有已成型的第二个傀儡。”
“那……那岂不是说……”胡博全的瞎猜被推翻,一时半会儿说不出个所以然。
“罢了,我还是去问问文晴吧。”沈星遥说着,即刻拿起桌上的信件走出雅间,往客房而去。
文晴见她到来十分高兴,又是倒水,又是关切询问进展,然而看见那些书信的一刹那,眼中欢喜之色,顷刻便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躲闪与惶恐。
“你……”沈星遥看出端倪,心念倏地一动,少顷,一字一句,缓缓开口问道,“你是不是知道这些书信是谁写的?”
“我若承认是我,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恶人?”
第107章 雨打江湖风吹去(三)
“是你?”沈星遥对文晴的回答感到颇为意外,不解问道,“那你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文晴咬唇不言,只拿起那些书信,一张张翻看,翻至那张以银玉天蚕丝阵杀人的指令时,瞳孔急剧一缩,踉跄着退开两步,一脸惊惧看向沈星遥道:“这张不是我写的。”
沈星遥越听越觉糊涂。
“从前我受卓然胁迫,替他誊抄书信,下达命令于各分舵,可这一次……”文晴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我一直同你们在一起啊,怎么做得出这样的事?”
沈星遥听她前后说辞不一,心下疑窦丛生,从她手中拿过最新的书信,仔细查看一番,只觉信上字迹与其他几封一般,并无任何出入,唯一不同的只有纸张――纸浆厚薄不均,毛躁粗糙,随手一抹还会飘出纸屑。而其他纸张,都十分平整,质地虽算不上细腻,至少算得上均匀。
可笔迹相同,纸张不同,又能证明什么?
“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了,”文晴两只手攥在一起,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深深埋下头去,“我知道这么说,未必能让你们相信,毕竟我也曾……也曾助纣为虐,若是因此冒犯了你们。或是你们觉得,把我带在身边不安全,想要如何处置都可以。”
“倒也不必这么想,既然你说不曾做过,无论是真是假,总有破绽可循。”说着,她又收起那些书信,转身退出客房。
沈星遥回到雅间外,尚未推门,便听得屋内传来争执声。
“既然凌兄认为,此事背后另有阴谋,那么不妨说说,他们如此为之,故意引开我等视线,背后又是为了谋划何事?”叶惊寒话声清越,中气十足,当中隐有不屑之意。
“我只是想说,莫要因为他们这次派来的人手不济,便掉以轻心。”凌无非语调虽稳,个别几个字出口却说的极冲,显对他不满已久,“何况钟离奚的偃甲出现在他们手里,显然已有合谋……”
“这可未必。”叶惊寒打断他的话,道,“钟离奚想针对的,恐怕只有凌兄与令堂,与旁人并无瓜葛。究竟是合谋还是受胁迫,眼下还不是下定论的时候。”
“那他只针对我,还把你给困在地洞里半个月?你骨头都快断了,还觉得这是他给你生路?”凌无非驳斥道,“叶宗主,你究竟是看我不顺眼,还是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事事都要唱反调?”
沈星遥好奇为何二人吵成这般,蒋庆等人还不出声劝架,然而推门一看,却发现蒋庆等三人已不在雅间。剩下沈兰瑛与朱碧、林双双坐在一旁,托腮看着凌无非与叶惊寒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
只是看见沈星遥进门后,方才还争得面红耳赤的二人,都不约而同收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