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凌无非胡思乱想的工夫,叶惊寒忽然朝他看来,接着说道:“好在凌兄及时赶到,有他在你身边照看,我便放心多了。”
“怎么,这事用得着你放不放心?你当自己是谁?”凌无非心直口快,脱口说完这话,立刻后悔,低头看见沈星遥满脸的莫名其妙,不觉扶额,半晌,方叹了口气,道了声“我去煎药”,便即走出房门。
“我来吧。”叶惊寒说着,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
凌无非一言不发,走到长廊尽头楼梯前,忽地转身,一把揪住叶惊寒衣襟,往上一提。
二人身量高度相当,内力差距也不算太大,是以这一提只空有气势,扯得叶惊寒衣襟微微变形,脚下却分毫不移。
“凌兄。”叶惊寒微笑按下他的手,和和气气道,“你失礼了。”
“你在打什么主意?”凌无非冷声质问,“一天到晚在她面前阴阳怪气,当我什么都听不懂吗?”
叶惊寒波澜不惊:“你既已辜负了她,又何来立场插手她的选择?”
“什么‘选择’?她几时做了选择?你到底想干什么?”凌无非怒极,两只手都用上才令他双脚后跟微微离地。然而叶惊寒却暗自使出“千斤坠”的身法,稳稳站了回去。
“你听清楚了,叶惊寒,”凌无非神情骤冷,目光凌厉如锥,直刺他双目,道,“我不在乎她如何看待我。她既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畅行天地,我绝不会打扰。但若非要选择一人,与她共度余生,那人也绝不可能是你!”
“听凌兄这意思,是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叶惊寒神色始终从容,“既然如此,怎么就落得当众义绝,孤家寡人的境地。”说着,他淡然抬手,按在凌无非肩头,骤然发力一推。
凌无非错步侧身,避过他的推搡,反手一拳朝他脸上打去。叶惊寒却不躲不闪,生生挨了这拳,一个趔趄,好容易才稳住身子,再抬起头来,唇角已泛起青肿,内侧也被牙齿划破,渗出一滴殷红的血珠。
“凌兄既然如此不欢迎我,不妨多去陪陪小遥。”叶惊寒笑道,“她的汤药,还是我来置备吧。”
凌无非见他自顾自走下楼梯,生怕他又拿汤药大做文章,当即飞奔抢上将他推开,匆促奔去后厨。
至于沈星遥,此刻正安然靠在床头,阖目调息。她早已看淡男女之情,根本没有留意到凌无非与叶惊寒之间那剑拔弩张的气氛,眼下两人都不在房里,反倒乐得清静。
人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幸得她底子好,将养了这么几日,气色体力都恢复不少,只是头部震荡,令她时不时犯晕,无法行动自如。
她躺了一会儿,仍旧觉得不适,便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偏巧听见敲门声响。
“进来。”沈星遥说完,又觉头疼发作,揉揉额角坐起靠在床头,披散的青丝垂落两颊,衬得本就苍白的脸颊愈显消瘦。
叶惊寒开房门,无声走了过来。
“是你啊……”沈星遥倦怠不已,打不起半点精神,直到他在床边坐下,余光才瞥见他唇角淤青,不由一愣,好奇问道,“你脸怎么了?”
叶惊寒摇头一笑,并不答话。
“刚才,好像听见你们说话了。”沈星遥若有所思,道,“我头昏,听得不大清楚,就听你们说些什么‘你’啊‘我’的,怎么就吵起来了?”
“想是上回那些事,没能当他面说清楚。”叶惊寒说着,无意似的瞥见沈星遥蹙起的眉,*淡然笑道,“你说的不错,我不该擅自替你做主。若早知会引发这么多麻烦,令他连你一起误会,我定不会……”
“他爱误会便误会吧,”沈星遥眼睑半阖,“我不喜欢在毫无意义的事上浪费工夫。”
“放心,”叶惊寒拍了拍她搭在被褥上的手,温声安慰道,“我已帮你解释清楚,错都在我,他不会介怀的。”
“解释?”沈星遥眉心一动,倏地扭头,直直朝他看去,眼中满是困惑,“为何要和他解释?莫不是你认为,我到了现在,还需要讨好他?”
“绝无此意。”叶惊寒收敛笑意,郑重其事摇了摇头。
“既已走到这一步,他想如何看我,都是他的事。”沈星遥仰面靠在叠起架高的被褥上,长舒一口气,道,“罢了,我还有话想问你。”
“你说。”
“上回我让双双转交的解药,你可有派人送去给段逸朗?”
叶惊寒微微颔首。
“我还是想再见他一面。”沈星遥若有所思,“虽说吕济安的手记里,并未记载消除心蛹之法,但至少李温的存在可以证明,此物虽毒,却非无解。”
“你是说,段元恒害了你母亲,你却想救他的孙子?”叶惊寒目露讶异。
“一码归一码,祖辈恩怨,不该算在他的头上。”沈星遥说着,忽觉口渴,当即扶着床板坐直身子。
叶惊寒见她目光转向不远桌上的茶水,即刻起身给她倒了杯茶,递到她手边:“是你宽厚,容得了他,也容得下我。”
“你和他?”沈星遥一时未能反应过来,片刻,方想起薛良玉和段元恒本是同谋。
而叶惊寒与段逸朗,一个是仇人之子,一个是仇人之孙。
“你和他不一样。”沈星遥莞尔,“你从未与薛良玉有过往来,可他却……”
“那,”叶惊寒唇角漫起笑意,没等她把话说完,便开口道,“既然不一样,也就是说,你从未对我的身世有过介怀。”
“不曾想过。”沈星遥摇头。
“那么,若是你我相遇,在凌兄之前,”叶惊寒神色忽然变得凝重,“如今一切,会否不同?”
沈星遥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一时未能想到该如何回答。
却在这时,凌无非怪腔怪调的话音从门边飘了过来:“话可不能这么说,叶兄。”
二人不约而同扭头,只瞧见某人端着汤药立在门边,眉眼压着怒色。
他鄙夷的目光飞快扫视叶惊寒一圈,干笑两声走到床前,看向沈星遥的一瞬,又换回平日里温和的面孔,见她端着瓷盏,俯身探了探温度,柔声说道:“水凉了,我去找人给你换一壶。”说着,便想从她手里拿过茶水,却见沈星遥展开手掌包住杯侧握紧,不肯松开。
“药很苦。”她口吻平静,没有丝毫撒娇或是宣泄的意味,冷冰冰的,同她手里瓷盏的温度一模一样,“我渴了。”
凌无非什么话也没说,直接把手从她掌下缝隙里伸了进去,隔开她的手与杯盏,似是打算将那杯水捂暖。
沈星遥完全无法忍受这过于密切的距离,当即松开手。
凌无非拿过瓷盏,看见她阴沉的脸色,回头一瞥叶惊寒,唇角略一抽搐,指着他对沈星遥道:“他又说我坏话了?”
“你打了他?”沈星遥眸色淡然。
凌无非干笑两声,摇了摇头。
“不是你?”沈星遥眉心微动。
叶惊寒笑而不言。
“清者自清,是非公道自有定论。”凌无非往头顶一指,目光飞快从叶惊寒身上掠过,嗤笑说道,“就算哪天他真的死了,也是苍天开眼。”说完这话,转身拎起桌上那壶凉水,头也不回走出房门。
他待沈星遥一向坦诚,如今接二连三遭到挑拨贬损,原想一争高低的心态到了极致,反倒趋于平和。他提着冷壶来到大堂,嘱咐伙计烧水更换,便自在窗边空位坐下等候。
秋风卷落黄叶,贴着窗框滑入堂内,凉意透骨。
凌无非顺手关窗,忽地想起沈星遥的屋子半日未曾开窗透气,动作不觉一滞。
却在这时,耳边传来一声女子温软的问话:
“敢问,阁下可是光州钧天阁少主,凌无非凌大侠?”
第105章 雨打江湖风吹去(一)
黎阳城外枫林,红叶铺了满径。
树下,一名背着弓箭的高大男人盘膝正坐,箭囊里的箭支皆由精铁所制,箭身镶嵌金环,颇显厚重。
男人的目光盯着城门方向,像是在等待什么人。
忽闻东面响起一阵马蹄声。男人回过头去,只瞧见十余骑快马踏碎一地红叶,疾驰而来,为首的是无极门长老蒋庆与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
老头名唤胡博全,江湖人称“胡不全”。这个诨号,说的是他混迹江湖数十载,博而不精,什么都见过,什么都使得不地道。唯一的好处,便是结交了奇离古怪的朋友兄弟,关键时刻,总能帮得上忙。
“原来是单兄弟。”胡博全跟在蒋庆后边下马,不迭上前施礼,“前几回光州聚义,都不曾见到,还当单兄弟把咱们给忘了呢。哎?不知这一回……”
“不敢当。”单誉起身还礼,“这两年闭关练功,错过不少奇闻。如今出了关才知道,中原武林,又是大变样了。”
“哦?”蒋庆上前几步,“这么说来,近日江湖异变,单大侠都已知晓?那么今日前来……”
单誉拱手道:“说来惭愧,单某也是听闻泰山天烛峰之战,才匆匆赶去,谁知晚了一步,没能碰与诸位英雄碰上。不过好巧不巧,撞上一件事。”
“何事?”
“飞鸿门卫副掌门病中遇袭,好在柳先生于院中布下灵草,又有飞鸿门的各位弟兄拼力抵抗。”单誉说道,“我到的时辰刚好,一箭拦下一人,却不想那人为不被我等拿住问话,竟然给自己喝了化尸水,当场化为乌有。”
胡博全听得浑身一哆嗦,身后跟着的一名背着大竹篓的髭须汉子却神色如常。
“竟敢喝化尸水?”蒋庆颇为震惊,“这是有多么不想透露自己的身份……哎,这不对啊。”
“何处不对?”
“卓然目的昭然,他若还要行凶,尽可光明正大动手,何必用这种残忍手段隐藏身份?”
“那定是他的同伙,不想暴露自己。”胡博全抚须说道,“蒋长老,这事说不好,咱们自己的人里还有内鬼呢。”
“我不知是怎么回事。”单誉是个武痴,脑袋转不过弯,总比别人慢半拍,“只是听闻沈女侠新任盟主,手下定缺人手,想出一份力。只是当年……”
她想起多年前在玄灵寺里对沈星遥射出的那颇为不友善的一箭,便觉无地自容:“所以我便请了留守泰山脚下那几位琼山派的女侠代为转告,免得……哎,你们二位这又是……”
“事不宜迟,咱们路上慢慢说。”蒋庆抬手一指,正是城门方向。
枝头的枫叶结了霜,被风一吹便折了茎,直直坠下枝头,没有一丝一毫婉转回旋。
鸿福客舍门前的老松却笔挺,针叶始终青翠。
凌无非听见有人唤他,循声扭头望去,却不由得愣了愣,一时竟叫不上她的名字。
褪去华裳的文晴,一身素色衣装,只在耳侧绾了一个简单的堕马髻。而在凌无非的记忆里,只有她那一身考究精致的衣裳,和满头丁零当啷的金饰。
因而直到看见沈兰瑛等师姐妹三人在她身后走进客舍大门,方反应过来这是谁。
他站起身来,心下满是疑惑,还没走出两步,便见文晴一脸欣喜朝他走来:“真想不到,还能在这见到你――”
“哦我知道了!”林双双恍然大悟,当即指着凌无非道,“难怪逢人便说我师姐身后一直有个男人跟着,原来是你!你这人怎么这样!都已经义绝了,还一直纠缠不休……”
“我没那么无耻。”凌无非毫不客气打断她的话,抬手往客房方向一指,“纠缠你师姐的人在那儿。”
林双双被他说得一愣,正待顺着他的手往楼上看,却被大门外传来的一声尖叫惊得打了个跌,回头一看,只听得锐器破空声响,携着凛冽寒意直梭她头顶,
朱碧眼疾手快,一把扣住她胳膊拉回身旁,紧随其后,四面窗动,无数条肉眼难辨的丝线飞速破窗而入,携铜锥纷纷刺入木柱墙体。
大敞的门窗之外,黑压压站满了架着弩的蒙面人,虎视眈眈盯住几人。
“银玉天蚕丝……钟离奚?”凌无非疑惑蹙眉,忽觉两肩衣衫被何物夹住,回头一看,却见文晴咬唇闭目瑟缩在他身后,两手抓在他肩头,将衣裳都揉皱了。
他不免尴尬,握拳掩唇清了清嗓子,轻声提醒道:“文姑娘。”
文晴怯怯松手,睁开双眼,目光无意与他对视一瞬,又立刻低下头去。
因是清晨,堂内食客并不多,仅有的两个坐在墙边的书生,瞧见这般阵仗也都吓破了胆,飞快起身欲逃。
凌无非脸色立变,连忙高喊:“别乱动!”
可那两人慌不择路,哪里还听得见他的话?当即撞上丝网,一身鲜血淋漓倒在地上咽了气,随身扇子脱手滑出,因着惯性,一直滑到凌无非脚边。
站在柜台后的伙计瞧见此景,两眼一翻,直接晕倒在地。
凌无非略略侧身,挣脱文晴扣在他肩上的手,目光环视四周。
阳光透过大开的门窗,照亮堂中高高低低纵横交错的天蚕丝线,盘踞整个大堂的丝网阵型,刚好从中间将五人分隔开来。琼山派三姐妹一边,他与文晴则在另一边。
他的目光在外围持弩的人群中搜寻一番,试图找出发话的首领,却觉每个人的穿着打扮,甚至气势都没多大差别。
凌无非不禁蹙紧眉头:“喂,你们……”
“凌公子,你是不是……认得他们?”文晴怯怯开口,无意识打断他的话,“方才听你说,这个是什么……蚕丝?”
“银玉天蚕丝。是钟离奚上回找来,对付我娘用过的阵法。”
“这么说来,他们都是冲你来的了?”林双双气得直跺脚,“真是灾星,都到别人山头底下了,还能招惹麻烦上门。文姐姐你离他远点,别被连累了。”
这话听得文晴尴尬不已,一时接不上茬。
朱碧见状小声提醒:“你少说两句。”
然而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对沈兰瑛没有任何影响,她回身望向二楼走廊后凌无非方才指过的方向,脑中仍在想着沈星遥,却见二楼一整排客房大门始终紧闭,没有任何动静。
“放箭!”
黑衣人中不知是谁高喊一声。几人旋即闻得嘎吱声齐响,定睛一看,竟见外围一圈弩手都已把箭架上了弦。
凌无非住店数日,平日都在沈星遥身旁照顾,上楼下楼,并不会随身带着剑。见此情形,当即抬足挑起那把落在他脚边的折扇,稳稳接在手中。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接扇的一瞬间,正大门前幡旗上方倏地掠下一道人影,与此同时,万箭齐发,一声惨叫惊起,堂内五人视线穿过密密麻麻的箭网,赫然看见门前幡旗下方倒下一人,头和身子都分了家。
文晴大惊失色,几乎是下意识躲在凌无非背后,蜷缩着身子,死死扣住凌无非腰间革带,脸颊几乎埋进他腰窝里。
凌无非顿觉不适,却不得不腾手挥扇荡开扑面而来的箭网,无暇挣脱。
沈兰瑛等人亦拔出配剑,除却林双双武功稍逊,左支右绌一番不得不退去两位师姐身后,倒也算得上应对自如。
然而门外弩手没一会儿便乱了阵脚,一个接一个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