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不似陆地,没有房屋遮挡,阳光一晒,便似火烤一般。
海盗头子掏出腰间皮囊壶猛灌一大口,扭头看向坐在不远处垂眸沉思的沈星遥,邪念又起,吊儿郎当走到她跟前,伸手勾起沈星遥下颌,一脸坏笑道:“小美人,你们这船舱里头,究竟藏了什么好东西?怎的你那弟弟去了这么久,也不回来?”
男人讪讪的油腻姿态,看得沈星遥直欲作呕,装都懒得多装一下,当即别开脸,挣脱他的手:“方才不都已说了吗?真这么好奇,自己下去看呐。”
“小娘们儿,你可别不知好歹。”一旁的喽附和起来,“咱们大王可是这东海水上的龙王爷,谁见了都得退三分。你要跟了他,往后什么好日子过不得?”
一席话毕,众人嘿嘿哈哈笑了起来,沈星遥听着只觉恶心,冷笑避开近旁几人。那头领却来了劲,仍旧往她旁凑:“小美人还知道害臊。大爷我就喜欢这样的……”
沈星遥一句话也不想多说,转身便走。头领见了,眯成狭缝的眼里飞快掠过一丝冷意,沉声下令:“拦住她。”
一眨眼的工夫,一众海盗已然围了上来。这帮人只当她是个弱女子,一时轻敌,竟也不动兵器,直接便要拉她手腕。
沈星遥再也忍不下去,已然顾不上先前的谋略,抬腿直踢向跑得最快那人脑门。一个膀大腰圆,腰身比她粗好几圈的胡茬汉子,就这么被她一脚踢飞,撞上船桅横杆,翻了半圈挂在上头,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而他的兵器铜锏,亦已被她夺在手里。
“还真有些功夫,小女儿家家的,学这些可不好。”头领嗤笑,往前走了一步,道,“别闹了,免得一会打起来,让哥哥我亲自拿你,那可就难看了。”
“废话真多。”沈星遥面色冰冷。
一众海盗闻言,叫嚣着围了上来,亮出五花八门的兵器,一拥而上。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众人一拥而上的一刹,自船尾疾纵起一道白影,飞身踏过舱顶掠至人前。横刀荡开一道半弧,逼退一干喽,斜身抢至沈星遥跟前,将她护住,正是从底舱赶回的凌无非。
“不把人引进去再动手吗?”沈星遥不解问道。
“没时间了。”凌无非摇头,手里拿着夺来的砍刀,直指海盗头领,神色凝重,“此人有些来头,不好对付。”
“都到这份上了,管他呢。”沈星遥说着递出铜锏,“把刀给我。你用这个。”
二人在船上呆了好几日,为减少消耗都未负重,将随身刀剑收在前舱,此番遇袭应急,只能抢到什么用什么。沈星遥这些年用惯了刀,自然是换过来更顺手。
那海盗头领见二人全未把他放在眼里,话也不说,只随手一挥,示意手下一拥而上。
“是不是得留下几个人开船?其他的,杀了也就杀了?”沈星遥说着这话,余光已见众人到了近前,于是不等他回答,即刻挽刀挑上,一击当先撞上一人手中流星锤链。
铁链走的柔势,贴刀急转朝她撞来。沈星遥仰身避过,抬腿一记决然之势撞上那厮腰间,迫其吃痛弯腰,一脑袋刚好磕上他自己的流星锤。大好头颅当场便炸开了花。
而凌无非这头,实在用不惯这笨重无锋的铜锏,只得挽了个背花挑飞一人长刀接在手里,顺势劈下,当即砍下那人一只手来。
那人呜哇哇惨叫着退开。剩下那些海盗依旧仗着人多势众,呼啸而上。
然而不到半柱香的工夫,伴随着丁零当啷的兵器交接与呜哇哇的惨叫声,二人身旁已然倒下一片,有劲风阻隔,竟无一滴血水沾上二人衣衫。
头领直到这时才变了脸色,足尖点地,身法竟如鸟儿一般轻盈,与那壮硕的身段全不搭调。这一纵起,衣袂被风掀起,一直藏在袖底的右手终于露了出来,五根手指竟是乌青肤色。
“当心!”眼见这厮一掌拍向沈星遥胸前,凌无非错步抢上,横刀挡格。刀意与海盗头领掌风相接,发出刺耳的撕裂声响,周遭劲气激荡,震得沈星遥都不自觉退开半步。
凌无非隐隐瞥得风中黑气流转,眉心倏地一紧。沈星遥亦瞧出异样,看准对方空门,以刀代剑刺出。
海盗头领迅速退开,掌风余力携着淡淡黑气卷来。沈星遥见状,一刀破空而出,竟将这股裹着黑气的劲风生生撕裂。左右两旁追来的海盗受此黑气所袭,吸入体内,当场两眼翻白,脸色发黑,僵尸一般直挺挺倒地。
“这是……”沈星遥携着凌无非退开数步,瞧见此景,不由大惊。
“还当是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丫头,竟有这般身手?”海盗头领脸色依旧阴沉,眸底泛着森冷的光,“既然如此,可别怪爷爷不客气了。”言罢,再度欺上。
“废了那只手就行吧?”沈星遥说着这话,斜刀迎上,寒刃不带转弯,直直撞上那厮乌青发黑的五指,却听得“铿”的一声响,一刀下去,却只是将他小指划开一道豁口,伤不及骨。
她自出山以来,还是头一遭遇见这等怪物,一只喂了毒的手坚硬如铁,这般大力劈下,竟只是划伤。
黑红毒血顺着伤口渗出,那海盗头领的脸色也没多好看,显然这只手,从前是不曾伤过的。
“小丫头片子,你是什么来路?”海盗头领指着她道,“竟能伤得了我?”
“这把刀太脆了,不趁手。”沈星遥瞥了一眼手里卷刃的砍刀,道,“你等着,我去取刀来。”说着,便待抛刀。
海盗头领杀心已起,哪里容得她走开?一声长啸声落,命令随行手下尽数朝她扑去。
但见刀光快如电闪,近百喽竟无一人近得她身,强行袭近者,不是被削断双手,便是被齐肩砍断胳膊。一转眼间,人便已进了船舱。
头领神色越发难看,脚下发劲便待朝她扑去,却见眼前寒芒一闪,已然多了一道人影,正是凌无非截断了他去路。
“想不到,屠尽河北杜家拳宗满门的陆上龙王,已在海上称霸。”凌无非冷哼一声,泠然开口,“贺金龙,你这‘百毒穿心掌’,好像也不怎么样。”
“你又是何人?怎的知我名号?”
贺金龙话音刚落,已瞧见沈星遥的身影飞掠出舱,朝这头抛下一狭长之物,正是藏凛。凌无非将刀换至左手,横扫开来,迫他疾闪,旋即飞身接剑。
藏凛出鞘,势如白虹。沈星遥亦拔出玉尘宝刀,从他身后劈来。
二人武功在当世几已难逢敌手,夹攻一人,按说不死也能打个残废。偏偏这厮武功不算绝顶,用毒工夫却十分刁钻,几次掌风夹着黑气,从各路诡异角度攻来,迫得二人不得不撤招提防,难以使出全力。
“藏凛……”贺金龙瞳孔倏然紧缩,“惊风剑?你是凌皓风的后人?”
说完这话,这厮身关陡然一旋,冲沈星遥抛出一枚毒梭,几乎同一时刻,反手朝凌无非当胸拍出一掌。其余海盗得令,亦围了上来。
沈星遥避开毒梭,看准时机飞身上前,挑刀撩向贺金龙腰身空门。这厮躲无可躲,竟直接用那五根乌青色的手指往她脸上戳来。
凌无非本待相帮,却被一小喽的砍刀挡了视线,等将人掀飞,瞧见此景,赶忙抢上前去护她。眼前倏然掠过一抹泛着腥气的黑红液体,赫然是从贺金龙小指伤口飞出的毒血。
他无暇多想,赶忙护住沈星遥,横剑上扬,却还是慢了一步。毒血掠过剑身,沾上他唇角,十分诡异地渗透了肌肤,眨眼消失不见。
“无非!”沈星遥惊呼出声。
第118章 萧萧几叶风兼雨(三)
凌无非惊惧退后,下意识摸了一把唇角沾血处,却见指尖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你没事吧?”沈星遥盯住他,不觉悬起了心。
凌无非茫然摇头。
而贺金龙的眼神远比沈星遥诧异,甚至透露着惊恐,倏尔暴跳而起,右掌并指直拍向他面门,已然毫无章法,周身空门大开。
沈星遥见之,飞身一脚将他踢飞,咚的一声撞上船舷。
“你他娘的怎么还不死?”贺金龙在众海盗惊慌失措的搀扶下起身,已全然不顾形象,冲二人破口大骂,“老子这只手在毒砂里千锤百炼二十年。莫说是血,连骨头里都带着毒。你他娘的中了我的毒,凭什么还不死?襄州凌家的崽子,也是用毒药喂大的不成?”
话音一落,贺金龙吹响口哨。对面的海盗船边立时乌泱泱架开一排弓弩。随着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凌无非纵步起身,*一剑斩断桅杆篷索,大力扯下船帆,暗运内劲抛出,将大半密密麻麻的箭支都兜了进去,看准空当,提气轻点甲板,挽剑成花荡开拦路的箭支,飞快纵至船边。
这帮海盗本想趁这机会回到船上,却不想他速度如此之快,为护头领撤退,一时蜂拥而来,却都被他斩于剑下。
贺金龙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当即从手下手里夺了把刀,劈头盖脸朝凌无非砍来。手底黑气几度贴上凌无非面门,都悄无声息消散,显然对他毫无作用。
对方唯一的杀手锏失效,凌无非已全无顾忌,剑意破空,势出如龙。不过十几个来回,贺金龙便已彻底陷入他手底藏凛织就的剑网内,无计挣脱。一眨眼的功夫,被被凌无非扣住右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卸脱了关节。
下一刻,剑已架上这厮颈项。
沈星遥砍倒拦路的海盗,纵步越过人群,走到凌无非身旁,瞥了一眼贺金龙被卸脱关节的右手,冷冷问道:“你用的是什么毒?解药在哪?”
“王蝎之毒,一触即死,有个屁的解药。”贺金龙说着,忍不住对翻了个白眼,乜着凌无非,道,“鬼知道这小子怎么长的,中了老子的毒,竟也不倒……”
沈星遥没给他机会把话说完,面无表情提膝撞向这厮下颌,将之踢倒在地。
贺金龙气急败坏:“你他娘的到底是哪一路的?小小娘们儿竟有如此高的内力,定是……”
凌无非想也不想,一脚踩上这厮面颊,鞋底压住他口鼻,直接将人闷晕过去。
众海盗终于认了怂,纷纷跪地求饶。沈星遥也不与他们废话,立刻提出要上船。
这帮人那还敢拒绝,当即便恭恭敬敬将二人迎上船中最豪华的那间舱室。舱内奢华程度,毫不亚于大城镇里的富庶人家,连床榻上的被面都是丝绸所制。
二人押着贺金龙进了船舱,封上穴道,右臂卸脱的关节就那么耷拉着。海盗船上最不缺的就是绳子。一众海盗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二人麻利地将贺金龙里三圈外三圈绑了个结实,愣是不敢多吭一声。
“打了这么久,你们不饿吗?”凌无非打完最后一个绳结,若无其事般回头瞥了一眼守在舱门前的海盗,问道。
“呃……饿?”长相最机灵的那个瘦子目瞪口呆道,“那……那咱们……”
“拿些吃的和水来,别耍花样。”凌无非随手一指地上的贺金龙,道,“不然,就和他一样。”
众人听闻,一溜烟便散了。
沈星遥探头往外望了一眼,确认人都已走远,方回转身来,将凌无非拉到跟前,仔细盯着他的脸观察许久,睁大眼问道:“你真没事?”
凌无非摇头。
“你别告诉我是因为情蛊。”沈星遥神色凝重,“若再像之前被赤角仙咬伤一般。这里这么多人,我未必顾不上你。”
“你还愿意管我死活?”凌无非眼前一亮,闪烁起异样的兴奋光彩,见沉下脸色,又赶忙收敛,认真解释道,“你放心,这次的药是真的,我体内的毒,应当都已被压制住了,只是……”
他想起上回莫名的头晕,不想给她增添烦恼,便未提起,指指地上的贺惊龙,道:“我本想把这帮海盗引去底舱,免得正面交手。但却听一人说起,他们头领曾也是中原武林一大人物,以毒砂养得一条右臂铜皮铁骨,旁人一触即死,便想到从前,曾听师父提过此人。”
“这个贺惊龙,人称‘陆上龙王’,那只刀枪不入的右手,是他成名之技,曾在中原大肆屠杀各路门派,却在成名之后,突然销声匿迹。”凌无非说着,渐渐收敛笑意,神情变得严肃几分,“此人不仅狠毒,还是个色胚,你不知我计划,又落在他手里,我担心……”
“也就是说,你冒冒失失跑回来,是想救我?”沈星遥皱了皱眉,一脸狐疑盯住他看了好一会儿,唇角不自觉动了动,“那你事先可知道他的毒对你无用。”
凌无非一本正经摇了摇头。
“那你还……”沈星遥脸色立变,当即指着他道,“下回再有这种事,再以性命相搏,休怪我……”
“如何?杀了我吗?”凌无非听出话中隐忧,非但不难过,反而开始窃喜。
沈星遥脸色僵住,顿了片刻,略一摇头,轻笑做了一个把嘴拉上的动作,再不多发一言。
海上云霭低沉,如浓烟一般滚滚流向远方。崇明海岸暴雨倾盆,泊岸的船被迫滞留。
棠姝撑起纸伞,陪着白落英走到码头,立在一艘刚刚靠岸的沙船前。船上工人娴熟地收起船帆,戴着斗笠,纷纷跳下船头,朝她走来。
“想必您就是白掌门了。”领头一瘦小白净的少年推起斗笠帽檐,停在二人跟前,道,“请白掌门放心,我家先生有交代,此行务必配合白掌门找到仙岛,救出凌公子。”
“等这趟回来,白某人必会好好登门,感谢袁先生。”白落英说着这话,不觉叹了口气。
“白掌门客气了,我家先生交代过,凡是白掌门的是,便是咱们袁家的事,半点不可推辞,途中不论合适,您尽管吩咐,只要咱们能做到的,必当竭尽所能,绝不令白掌门失望。”
听到这话,棠姝不觉掩口一笑。
“听起来倒是比那臭小子靠谱得多。”白落英嗤笑摇头,转向棠姝道,“来的时候不是还听说,兰瑛同无极门的蒋先生也到了这儿吗?去唤几个人,把他们也请来吧。此行前途难料,多些人手总是好的――”
海岸暴雨如注,数百里外的海面却是一派风平浪静。
海上漂泊比不得岸上,随船携带的饮食水粮,为保证能长久贮存而不腐烂,都是火腿肉酱一类,口味重而干。凌无非自小便在江南生活,早习惯了清淡的口味,是以没用多少便放下了筷子,正要倒水来喝,却被沈星遥推走茶杯。
“星遥……”
沈星遥置若罔闻,自顾自斟满一大杯清水,一口气喝完,又倒了一杯。
“星遥,”凌无非惴惴不安盯住她,思考许久,方下定决心,轻轻捏住她袖口,晃了晃,口吻像是撒娇,又像是恳求,“我以后不逞能了好不好……你能不能……同我说说话……”
沈星遥撇了他一眼,仍旧不言。
墙角不合时宜地传来一连串咳嗽声,将凌无非思绪打断,扭头一看,只瞧见贺金龙睁开双眼,两颗眼珠子挤在中间成了对眼,懵了好半天才分开,没一会儿盯住二人,那眼神好像要把他俩生吞活剥了似的。
“喂!臭小子,”贺金龙破口大骂,“你那老娘们儿生了几个?怎的一口一个姐姐,我看这娘们儿跟你路数根本就……嗷――”
这厮满嘴龌龊,一开口便是难以入耳的粗话,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沈星遥扬手抛出个盏儿打中了牙,疼得本就难看的五官拧成一坨,浆糊似的和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