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老子是真傻?看不出你俩是什么关系?”贺金龙发出咯咯的怪笑声,“你说她是你姐姐?我呸!武功路数都不同,分明就是相好的!我这拂烟散无色无味,服之目眩头晕,经脉逆行,不出三日即死!想她活命吗?跪下求我呀!”
贺金龙说着这话,一脸得意洋洋。凌无非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沈星遥却十分从容,目光扫过一众海盗,落在贺金龙身上,淡淡发问:“你是说,你让手下人在给我的茶水里下了毒?”
“不错贺金龙抚须大笑。
“今日的茶水?”
“如何,想不到吧?”贺金龙昂起头道,“你们上船的第一日,便让我的弟兄们尝水试菜。老子便知道你们有所防备,接连几日送来的都是干净吃食,直到今日……”
“那便巧了,”沈星遥干脆利落打断他的话。“今日我身子不适,一口水也没喝。”
贺金龙得意的笑僵在了脸上,回过神后,破口大骂:“你他娘的明明已经毒发,还想骗老子?”话音未落,听得劲风袭来,猛地回头,藏凛寒光已近面门,只得仓皇躲闪。
他右臂脱臼多日,筋骨皮肉早已麻痹,无法动用,这番挣扎闹腾,凭借的最大筹码便是白日端给二人的茶饭。然沈星遥因晕船发作,滴水未进,全不受他控制,见此情景,一手扶着床头,拔刀出鞘,一记断势撕开人潮,翻身下了床榻。
舱外远天,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照亮布满乌云的海平面。天与海连成一片漆黑,顷刻风雨大作,卷起狂浪,掀得海鹘左摇右摆。
沈星遥站不稳脚步,以刀拄地支撑着直起身子,不及站稳,脚下甲板倏然抬高,又是一滑。
凌无非见状,飞身越过人群,迅速抢至她跟前,无暇顾及礼数,一把扣住她手腕,大步奔出船舱。沈星遥赤足踩过甲板,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被脚下摇摆颠簸的海鹘晃得晕头转向,眼前一花,不偏不倚摔入他怀里。
她仓促抬眼,目光恰与他对视,瞥见那一抹稍纵即逝的失措,右手好巧不巧扶在他心口,隐约觉得他胸中心跳,似乎停了一摆。
与此同时,贺金龙已带人追了出来。
“来人!”贺金龙恶狠狠下令,“给我把他们两个扔海里喂鱼!”
瓢泼大雨如注,吞天海浪下,小小海鹘已成危舟,随时都有可能翻船。贺金龙孤注一掷,叫停了收帆掌舵的手下,势要借着这场风浪,将沈星遥与凌无非二人扔下船去。
四起的杀声在不断的浪潮声中错落,刀光剑影交接,此起彼伏。凌无非时刻记着沈星遥的安危,不论身处何处,都护在她身侧,不一会儿,半艘船已躺满了海盗,死伤不计其数。
风浪打上甲板,不知卷走多少人,冲淡满船血污。凌无非脚下一滑,当下反手一剑刺入船舷,揽过沈星遥腰身,护在怀中。
贺金龙抱住桅杆,缓缓抬起乌青色的右手。
“你有病吧?”凌无非破口大骂,“在这海水里下毒,连你那些手下都得一起死!就凭你一个人,能靠得了岸吗?还不是死路一条?”
“不是还有你这位小公子陪着我吗?”贺金龙狞笑出声,指向沈星遥道,“舍不得她死,求我啊!”
“你简直就是……”凌无非平生第二次想冲人爆粗口,却被猛然涌起的浪头打断。
“杀了他算了。”沈星遥按住他的手,小声说道,“甲板底下应当还有逃生用的船,实在不成,就别待在这儿。”
“姐姐,你也疯了吗?”凌无非难以置信朝她望来,“这么大的船都快被浪掀了,你还指望在小船里能活下来?”
“那能怎么样?你有更好的办法吗?”沈星遥说完这话,因着船身倾斜,险些向后倒去,只得紧紧抱住他的胳膊。
凌无非闻言陷入沉思,眼见贺金龙就要与他们同归于尽,灵机一动,冲他大声喊道:“贺金龙!有话好说,你到底想要什么?”
“把图还给老子,”贺金龙两眼放着青光,“还有洪超那孙子,到底是不是同你们一伙的?”
“你所说的洪超,早已化名卓然,利用岛上毒物,在中原开山建派,称霸一方。”凌无非道,“我们此行来寻仙岛,也是为了找寻对付他的方法。”
“你他娘的骗鬼呢!图怎么来的?难不成还是那孙子送给你的?”
“那张海图,还有好几百张在中原流传,早不值钱了。想去一探究竟的人可不少。”凌无非临危不乱,“我看你的仇家也不少,岛上情形目前也不明了。多个正道出身之人给你庇护,免得你上了岛还要被人追杀,不比在这儿鱼死网破强得多?”
“放屁!”贺金龙平时脑袋不转,这会儿却格外提防,“只靠一把剑,就想让老子相信你是凌家后人,江湖正道。凭什么?”
“不,你这人怎么这么轴……”凌无非话到一半,忽然愣了愣。
一名海盗抱着一只沙袋,小心翼翼往贺金龙背后靠近。
凌无非瞬间明白过来,指着贺金龙破口大骂道:“贺金龙,你四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条命早该交代了!想要这满船的人的性命是吗?你胆敢出手,我立刻便杀了你!”
贺金龙果真被他激怒,完全没有发现身后的动静,右手一抬,正待运劲,颈后猛地挨了沙袋一砸,咚地一声倒在甲板上。
“还能这样?”沈星遥看得一愣。
“收帆,收帆!”砸人的海盗急急指挥道,“把大王抬进舱里,别被水冲走了……”
“他刚才,可是想要这满船的人陪葬。”凌无非微微低头,凑到沈星遥耳边道,“他疯了,别人可没疯,谁会愿意为了毫无恩怨纠葛之人丧命?”
沈星遥听了他的话,终于放下心来,然而还没来得及喘息,便觉脚下船体撞上了什么东西,猛地一颠,一时震荡不休。
凌无非大惊失色,扶着船舷往下望去,竟见船头多出一个巨大的豁口,灌入滚滚海水。
方才经过之处,一块巨大的礁石赫然在目。
第121章 侠影浮萍一梦衰(一)
雨住*风停,海面波澜渐平。孤岛四周一片寂静。岛上奇花怪木丛生,枝叶葳蕤。偌大的绿洲,却没有一只海鸟愿意靠近,远远都掉转了头飞往别处。
水下冷暖洋流交错涌动,在形成无数细小的漩涡。流水汇聚之处,有个扭曲蜿蜒的地洞口,不断冒起一串接一串的泡泡,激荡起海水撞击洞壁。将洞内急切的呼唤声掩盖得七七八八:
“星遥,星遥!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快醒醒……”凌无非半跪在昏迷的沈星遥跟前,扶着她起身背靠着洞底潮湿平滑的洞壁坐着,目不转睛盯着她的脸,不住呼唤。
她睫毛上还挂着水珠,随着眼睑颤动,一连串滚落下来,滴落衣间。似乎费了不小的力气,才勉强半睁开眼。
“这是哪儿啊?”她有气无力问道,“我这是死了吗?”
说着这话,目光扫至凌无非垂落在地上的衣角,不由蹙起眉头,视线缓缓上移,落在他脸上。
稀薄的光贴着上方洞径洒下。眼前之人一袭湿发披散,沿耳后垂落,紧贴着脖颈,湿透的淡青色衣裳勾勒出肌肉有致的弧线,喉结锁骨轮廓清晰可见。眉眼水迹未干,更显明艳动人。
“死都死得这么好看,”沈星遥悠悠伸手,按住他口鼻,叹了口气,道,“你要是个女人就好了……”
“你在想什么?”凌无非见她醒转,神魂甫定,听到这一通没头没脑的话,当即扒开她的手,道,“活得好好的,别说这晦气话。”
“没死?”沈星遥脑中一团混乱,下意识脱口而出,“那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凌无非疑心她烧坏了脑子,赶忙伸手探她额头温度,却被一巴掌拍开。
“别碰我。”
她说着便起了气性,伸手便待推他,却因溺水脱力,重心不稳向前跌倒。
凌无非心里一慌,下意识便将她接在了怀里。不等他开口说话,沈星遥便已抱住他双肩,连连咳嗽起来。
“你呛了水,说话别那么急。”凌无非温声说着,轻轻从下至上帮她按揉后背,直到她把呛进去的海水都咳了出来,适才长舒了口气。
沈星遥仍旧伏在他肩头,眉心却不自觉蹙起,良久方问道:“我们这是在哪儿?发生什么事了?”
“应当是座岛吧……”凌无非想了想,迟疑说道,“船被海流卷了下来,我想救你,却被冲进了这个洞里。”
二人因前日海鹘触礁沉船,混乱中抱着浮木被海潮冲走。次日一早,又凑巧遇上一艘从那海鹘底舱漂出来的逃生船。船是空的,虽没有浆,比起浮木总归强一些。于是二人坐上了船,一路漂流至此,又被洋流卷入海里……
沈星遥不识水性,在这期间不知因溺水晕过去多少次,大多事都记得断断续续,因而又听凌无非仔细说了一遍,才勉强将记忆串联起来。
她实在没有力气,不情不愿靠在他怀里歇了很久,才勉力支撑身子坐直,拧了一把湿淋淋的袖口,恹恹扫视四周,见这洞穴曲折深长,一头延伸入海,另一头曲折弯曲向上,不知通往何处。
洞内幽暗深邃,阴风阵阵,周围不断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与海流冲击洞壁的回音,唯一一缕光,正从上方而来。
“从这里,能不能出去?”沈星遥指了指上方光源来处,迟疑片刻,道。
凌无非略一蹙眉,正待搀扶,却见她自己扶着洞壁站了起来。
她在海鹘遇上风浪那天便一直赤着脚,一时忘在了脑后,刚迈出一步,便滑了一跤。双手死死扣住洞壁凸起的岩石,才勉强站稳脚步。一时懊恼,低下头去盯住自己的脚。
凌无非见她如此倔强,不便主动搀扶,略想了想,轻手轻脚走到她身旁,话音轻柔,试探似地询问她道:“要不……我背你出去?”
沈星遥瞥了他一眼,蹙眉想了一会儿,轻轻一点头。
凌无非会心一笑,在她跟前转身弯下腰去,把她背了起来,将刀交还给她,以剑为杖拄在手里,缓步来到有照进光来的那处洞口,仰望高处,见此洞内径狭窄,四面长满了青苔,好在上方植被茂盛,垂下食指粗细,长短不一的藤条,可供攀爬。
“抓紧了。”凌无非说着,以防万一,先拽住藤条往下拉了拉,查看是否结实。
沈星遥忽然问道:“我们离开崇明有多久了?”
“六七……八九天?”凌无非一手拽紧藤条,一手横剑卡入石壁缝隙维持平衡,背着她向上攀爬,一面还不忘回答她的话:“又或许更久……记不太清了。”
“你看这个地方,像不像贺金龙形容的瀛洲岛?”沈星遥若有所思,“四面洋流,看似风平浪静,却会把船卷到海底……”
言语间,二人离洞顶只余五六尺的距离,凌无非提气轻点洞壁,腾出握剑的那只手,反扣背后护住沈星遥,一跃而起,一个轻盈的纵步,稳稳落在洞口旁。
沈星遥两手脱力,倏然一松,从他背后掉了下来,摔在地上,吓得凌无非立刻转身搀扶。
“你没事吧?”凌无非见她神情恍惚,当即紧张起来。沈星遥却不理会,目光越过他肩背,怔怔望着远方,这才反应过来,转身环视周围,不觉愣住。
二人所处,显然是座岛屿,岛上不远处是一片长势繁茂的森林,另一面则是海,一片晦暗的蓝,望不到边。
“这里没人住吗?”沈星遥久久未能回神,“照理而言,桃源岛上有市镇,那里的人又知道唯一上岛的方法,无论如何也当有往来。这里……也应该有人居住才是啊。”
“要么,此处根本不是所谓的‘瀛洲岛’,要么……”凌无非脸色渐渐凝重,“岛上奇花怪草,毒物遍地,根本容不下活人。”
“也说不定,是有玉煌宗的人占领了这座岛。”沈星遥不觉陷入沉思,“但若是如此,他们连附近的岛民都容不下,又岂能容得了从中原来的人……”
凌无非下意识握紧沈星遥的手,却被她无情挣脱。
“别借机占我便宜。”沈星遥白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自己光着的双脚,唇角动了动,不情不愿道,“我走不了路,你去给我找双鞋。”
“鞋?”凌无非不觉愣神,放眼四周,看着遍岛成荫的绿树繁花,呆立良久,木讷一点头,便即转身去了。
二人竟都无知无觉,不论是她提出的非分要求,还是他下意识顺从的举动,似都出于天然,仿佛一直以来,便都是如此,从未变过……
远方,海上夜来,沙船的帆被风吹鼓,在风声里猎猎作响。
白落英所在船舱的舱门,被人敲响。
门外穿来沈兰瑛的声音:“白掌门,您找我?”
“进来吧。”
沈兰瑛推门而入,见白落英已在桌旁坐下,面前已摆好茶点,冲她招手,便即走了过去,坐在她对面。
“我听说,你们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同那烈云海从前的‘夫人’文晴待在一起?”白落英直视她的目光,眼中疑虑重重,“这个女子,是怎么回事?”
“她说,她是被卓然绑架而来的……”沈兰瑛认认真真将文晴告诉几人的身世转述于她。
白落英听完,略一沉默,摇头问道:“只是如此?”
“白掌门还有其他看法?”
白落英捏着喝完的空盏,在手中把玩,良久,方抬眼朝她望来,神情颇显意味深长:“兰瑛,你与遥儿自幼在山上长大,甚少与人往来。人心之险,不得不防。”
“白掌门的意思,我明白……”
“这个文晴曾也是卓然同党,而进去的你们宣称她对一切毫不知情,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出淤泥而不染,换做其他处境尚可相信,可她却……”
“她并非对所有事都一概不知,”沈兰瑛摇头道,“就在小遥提出,要往崇明之时,我便去问过她。”
“她知道‘瀛洲’在哪?”
“不,”沈兰瑛摇头道,“她说她从没去过,也没见过那张地图。卓然让她自称仙岛来客,将心蛹封贮于丹药内,谎称是能令人内力大增的奇药,哄骗烈云海服下。对赤角仙与蛊童的描述,都与我等先前所知完全相符,还有一些我们不知的,是关于云梦山上的那些鸟……”
“如何?”
“那些鸟原只是寻常的乌鸦,只是服食了一种特制的毒虫,才变成那般。而且最为凶险的,是这些鸟儿的爪和喙里,都有剧毒,即便侥幸能活下来,也会浑身作痛,生不如死。而且,世间无药可解。”
“难怪,”白落英若有所悟,“诺大的玉华门,怎么可能就只因为几只食人的怪鸟与一潭子馊水便遭灭门,归根究底,不过就是拿这些毒物没办法罢了。”
“这位文姑娘的确帮了我们许多,所知的几样毒物,凡有解药的,都从卓然手里拿到了一些,”沈兰瑛叹道,“可惜此行凶险,不便带她同往。不然,应当还有机会发现更多有用的消息。”
白落英闻言,低眉沉默不言,静静看着摊开放在桌上的海图,却始终觉得还有许多秘密不曾解开,正思索着,忽然听见舱外甲板上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像是有什么东西摔在了甲板上。随后传来林双双清脆的喝问:“有话就说,别动手动脚。你们鬼鬼祟祟的,到底从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