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什么人,轮不到你来打听。”沈星遥道,“再让我听见一个脏字,你这口牙就别想要了。”
“臭娘们……不不不,小姑娘,你长这么漂亮,怎的行事如此粗鲁,便不怕嫁不出去?”贺金龙十分识趣地改了口。
“怎么,男人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吗?有了就能成仙?”沈星遥颇为不屑。
“成仙是成不了,但能让你快活……啊不不不……饶命……饶命啊凌大侠……”
贺金龙横行霸道惯了,张嘴便是腌H话,这回没等到沈星遥出手,直接被凌无非抓起桌上一整条火腿砸肿了脸。
“好烦。”沈星遥忍不住皱眉,“要从这儿回崇明,少说还有两三日,难道每天都要忍受这东西唧唧歪歪吗?”
凌无非听罢,扔下火腿擦擦手,一言不发站起身来,揉着手腕,一步步,朝贺金龙走了过去。
贺金龙见状慌了神,尖声叫道:“奶奶的你想干什么?她说什么你就听?你还是不是个爷们儿,什么话都听女人……唔……”
他被捂住口鼻,几乎窒息,挣扎之下,眼泪鼻涕都喷了出来。凌无非满脸嫌弃扔下手中物件,却不由愣住――原来他随手掏出来的不是条帕子,而是那张羊皮纸制的海图。此刻已沾了贺金龙的口水和鼻涕,画面朝上铺开在舱内甲板上。
贺金龙显然也看见了这张图,出乎意料变了脸色。一双轻浮的眼里,忽地呈现出血色,一根根暗红色的血丝,突兀地纵横着。
他呲着牙,仿佛与眼前这张图纸有着深仇大恨,咬牙切齿道:“这东西……你们从哪儿得来的?”
第119章 萧萧几叶风兼雨(四)
凌无非觉出异样,当即踩住海图一角挪开,不想贺金龙陡地伸长脖子,弯腰咬了过来。
“你属王八的吗?”凌无非索性踢开海图,一脚踹倒贺金龙。
“连万刀门都有那么多人追随,你做陆上龙王,日子不比在海上滋润吗?”沈星遥若有所思,目光转而移向不远处的海图,似有所悟,“是为了图上的两座岛吧?”
“臭娘们,关你屁事!”贺金龙暴跳如雷,“这图你们从哪得来?洪超那孙子在哪?”
“你都落得这步田地了,还如此豪横?”沈星遥说着拿起桌上用来割肉的短刀,起身一步步走到贺金龙跟前。
“女娃娃,你可吓不着老子,”贺金龙不以为意,“杀了我,外头那些弟兄,可未必都能听你们……嗷――”
沈星遥一脚踹中这厮胸口,只听咯吱作响,贺金龙杀猪似地嚎出声来,下一刻嘴里便被倒塞进一只圆肚窄口的冰裂瓷壶,撑满他整张嘴,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哼。
“我就不明白了,怎么你们这些男人,就没一个能好好说话?”沈星遥揉揉耳朵,颇为不耐烦道。
贺金龙恶狠狠瞪着沈星遥,却因胸骨断裂,又被瓷壶塞住了嘴,呼吸越发困难,憋得脸色发紫。
“最后问一遍。”沈星遥拿刀指着他,道,“再不说人话,现在就杀了你。”
“贺金龙,你那些手下当也知道惜命,”凌无非道,“杀鸡儆猴,兴许比留着你的命更为凑效。”
沈星遥一言不发,眸光陡然一沉,倒转刀柄,直接朝这厮顶门刺将下去。
“唔唔……唔!”贺金龙拼命发出求饶的声调,眼前画面已成一片昏花。
刀意戛然而止,刀尖刚好刺破头皮,渗出一道道血迹,纵横交错,布满他上半张脸。
凌无非俯身拉了拉堵在这厮嘴里的瓷壶。然而壶身裹了唾液,已然紧紧吸附在他嘴里,怎么也拉不出来。
沈星遥倒转短刀,一把将刀柄拍在贺金龙脸上,掌力越过肌骨击透瓶身,在他口中崩碎,传出一声憋闷的碎响。这厮一嘴唾沫星子混着血水,猛地喷溅而出。
凌无非立刻护住沈星遥,退开几步。
贺金龙接连啐了好几口唾沫,才将嘴里的碎瓷片吐光,恶狠狠抬头,朝沈星遥瞪去,然见她眸光冷厉,立刻又怂了,缩起脖子道:“他娘的……这小妮子什么来路?”
“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多一句废话,就在你舌头上划一刀。”沈星遥斜刀指着贺金龙那张被瓷壶豁满血口的嘴,道。
贺金龙还想再骂,然目光一对上她的眼,立刻便收了声。
凌无非将海图踢回他跟前,道:“照你方才所言,这图原是你的?”
“废话!当然是老子的!”贺金龙涨红了脸,粗着脖子,梗着脑袋发出低吼,“你们收了洪超多少好处?特地来找老子晦气的是不是?”
“这‘洪超’是你什么人?长什么模样?偷走此图又是为了什么?”沈星遥面无表情问道。
“瞧见图上那两座岛没?”贺金龙昂着脑袋,哼哼说道,“西边那座岛,便是当年中原盛极一时的玉煌宗的老窝。岛外四面海流方向各不相同,乍看风平浪静,可一旦把船开进去,哪怕包了铁皮,都得被卷进海底,骨头渣都剩不下来。”
贺金龙摇头晃脑说着,时不时往甲板上啐一口混着血水的唾沫:“唯一通向那座岛的路,就在它附近的桃源岛上。当年老子为寻玉煌宗去向,千辛万苦得到这海图,却不想洪超那王八蛋,在老子茶饭里动了手脚,害得老子神功将成之际,走火入魔,功亏一篑,差点连性命都保不住。贼眉鼠眼,弯腰驼背的狗东西。老子真是猪油蒙了心,与他结为兄弟!”
“哦?如此费尽心机,看来那图是件好东西。”沈星遥神情仍无半分变化。
“那可是玉煌宗的老巢!世间用毒者,谁人不想玉煌宗?这一脉所用毒物,无一源自中土,四海之内无人能解。老子要能得到他们的毒,就天下无敌了!”贺金龙说着,把牙咬得越发厉害,“别他娘的在这假惺惺,你们这些名门正派,不也是这副德性吗?”
“洪超……超然……卓然……”凌无非并不理会他的话,沉吟片刻,忽而恍然,“也就是说……”
“你的意思是,卓然就是洪超?”沈星遥偏头望了他一眼,略一凝眉,旋即抛了刀,转身走出舱外,任凭贺金龙在身后骂骂咧咧,头也不回。
凌无非一言不发,俯身拾起刀在手里看了一眼,余光瞟向贺金龙,瞥见他一头血,随口问道:“我看你伤得不轻啊,到这份上还逞口舌之快,多说两句是能长生吗?”
“去你娘的,你他娘的就是……”
“没事少发牢骚,我劝你啊,若想活命,开口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可嘴上讨不着好,还得多挨几顿打。”凌无非说着,不等贺金龙回嘴,便已反手以刀柄点上这厮风池穴,使之晕厥,转身放下短刀,走出船舱,反手扣上了门。见沈星遥立在船舷边,便即走了过去。
“你不看着他?”沈星遥头也没回。
“打晕了,”凌无非道,“窗都锁着,一时半会儿也无碍。”
沈星遥并不说话。
“决定好了?不回崇明州了?”凌无非问道。
沈星遥略一颔首:“既然瀛洲附近海域凶险,麻烦普通船家,为此折了人手反倒不好。”
“那行。”凌无非欣然点头,“你去哪,我便去哪。”
他说完这话,见她皱起眉头,立刻正色补上一句:“沈盟主。”
沈星遥白了他一眼,别过脸去,半晌,方开口道:“我现在才发现,赢了你也没什么好的。做这所谓的‘盟主’,走到哪都得面对这些烦人的东西,还不如自己一个人逍遥自在。”
“那……”凌无非心念一动,小心翼翼问道“要不这样……我来帮你打下手,可还成?这一路上,若再遇见什么事,我来斡旋,事关抉择,都由你拿主意?”
沈星遥愈觉莫名其妙,回过头来盯住他道:“你不是不喜欢这些吗?”
“不喜欢什么?”
“你自己说过的,这些江湖恩怨纷扰,你都不想插手……”
“从前是从前,从前的我又不是现在的我。”凌无非说着这话,厚着脸皮赔着一脸讨好的笑,道,“要一切都能以从前而论,你也不会不要我了,对吧?”
周遭空气仿佛凝固,沈星遥唇角抽了抽,难以置信与他对视,心里忽然感到一阵别扭,立刻背过身去。
凌无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过了很久,她才开口道:“你……好像变了。”
“更让你讨厌了?”凌无非心头一紧。
“你最好少说话。”沈星遥没有回头,背对着他的脸孔,并无愠色,却不知怎的皱起了眉,“我不对你动手,不证明不想打你。”
“可是……”凌无非捋顺思绪,壮着胆子绕至她跟前,认真说道,“我觉得……有些话,还是得说出来……”
沈星遥冷眼朝他瞪了过来。
凌无非下意识护住脸颊,神色颇显无辜:“我是想说,听你方才所言……不,我是说……前些日子,胡搅蛮缠,喜怒无常的人,其实是我,可我总是把错都归咎到你身上,虽然都过去了,可是,就算道歉迟了,我也不能当做没发生过……”
沈星遥听了他一席话,忽觉心里某扇紧闭的门晃了一晃,隐隐觉察出怪异的氛围。眼前人的坦诚,非但无法令她释怀,反倒成了一根刺,贴着门上细缝,一点点钻了进去,扎入血肉。
她忽觉无法呼吸,再度背过身去,深深吸了口气。
“你要真是诚心道歉,就给我闭嘴。”她压下心口微末的痛感,缓缓平复呼吸,良久方道,“我累了,什么都不想管。你既然喜欢插手这些麻烦事,就好好收拾他们,别弄得路上又出岔子。”
话到最后,她不知不觉乱了心神,说完,便即跑回船舱,借故困倦蒙头躺下,在被子里紧紧合上了眼。
海上长夜,潮声拍舷,天边的月,比以往任何一日都要圆。
贺金龙被二人挟持,正是拿捏船上海盗听命的关键,为防备那些喽耍手段,便得时刻提防,一丝一毫都不可松懈。
可这一晚,反倒是沈星遥被困海上后,睡得最熟的一觉。
恍恍惚惚,她在梦里看见了光,周围一片喧哗,是城里的街市。眼前仿佛有面巨大的镜子,映照出的,是她少时的容颜,不过十七八岁,意气飞扬,无拘无束。
梦中画面陡转,壮阔山河染了血。铺天盖天杀声袭来。她一人携刀破开重围,却怎么也追不上远方白衣白发的母亲身影,脚下不知被何物所绊,猛然跌倒,却被一只从旁伸过来的手搀住,稳稳站直,扭头一看,对上的却是一团模糊的雾气。
海上天光照入船舱,她猛然惊醒,坐起身来,眼前仍旧是那只熟悉的手,手里捧着一杯温好的水,散发着淡淡的热气。
沈星遥懵了一瞬,抬眼正对上他温和的笑颜,神思陡转,同一张脸孔,相似的笑意,与记忆里里的模样,恍惚重叠,正是玉峰山脚初见时的回眸,眉目婉转清隽,几乎不曾变过。
她心事重重接过杯盏,举至唇边,却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羊皮纸递了过来。
“这是什么?”
“当然是地图了。”凌无非展开海图,给她看道。
“我不要。”沈星遥断然拒绝,“好脏!你自己收着吧。”
第120章 萧萧几叶风兼雨(五)
“我这儿还有。”凌无非说着这话,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纸,随手掸开,又是一张海图。
沈星遥瞪大了眼,蓦然回神,往甲板上看去――昨日那张沾了口水鼻涕的海图仍黏在地上,背面朝上,上边糊了一坨不明之物,越看越恶心。
她唇角动了动,接过凌无非手中海图,翻来覆去打量几遍,难以置信道:“可贺金龙找了它十几年,如此隐秘之物,怎么会……”
“你说这个?”凌无非听明白她的话,一面解释,一面俯身用刀挑起地上的海图扔进燃烧的火盆,“我找人拓印了很多,大概……百十来张吧。每位掌门掌事手里都有,这几张原是我带在身上,准备给我娘和阿青的……”
“你当这是刻版印书吗?”沈星遥见他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顿觉来气,“那岛上还不知藏了什么害人的东西,万一流传出去……”
“可宝藏之所以会被争抢,正是因为它们珍稀。”凌无非烧完海图,扑灭火苗,收敛笑意对她说道,“只有把线索传出去,秘密才不再是秘密。同样的毒物,如若所有人都有,也就没谁会用了――你见过哪个门派用砒霜杀人吗?”
沈星遥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沉默片刻,脸色陡地一沉,一脚将他踹了开去。
二人搭着海盗的顺风船,一路往东去。为看住贺金龙,大多时候都待在船舱内,每夜轮流值守,倒也风平浪静。
这日傍晚的风浪稍大了些,船也跟着颠簸起来。沈星遥头晕不止,早早便歇下了。
傍晚的余霞透过窗,照在她面颊,给她因虚弱而变得苍白的脸色镀上一层淡淡的暖光,眼睫随着呼吸,发出微微的颤动。
凌无非坐在床边矮凳上,目不转睛盯着她安睡的模样。忽然听见船舱一角传来极不和谐的O@响动,扭头一看,只瞧见白天还睡得鬼迷日眼的贺金龙不知何时已醒了过来。
贺金龙见他回头,下意识往后缩了缩,龇牙嘿嘿傻笑。
“你想干什么?”凌无非警觉打量他一番,见他前襟靠近脖跟处一片濡湿的痕迹,倏然蹙紧了眉。
“贺金龙,”凌无非皮笑肉不笑,缓步起身朝他走去,“你当年为何放着好好的陆上龙王不做,偏要来这海上做条王八?那个洪超偷了你的图,你当做的,不应该是去找他吗?放着个大活人不追,却带着这么一大帮弟兄,到这东海里抓瞎,到底是你脑子不好使,还是此事另有隐情?”
他对这厮与疑似为卓然的“洪超”之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恩怨没有半点兴趣,卓然作恶多端,纵有天大的理由,也绝不可姑息。
故意提起,不过是为了让贺金龙分神罢了。然这厮听到这话,竟不受他激将,只冷哼一声,狞笑不止。
凌无非隐约猜出他在嘴里藏了暗器,当即挽剑往这厮前襟濡湿处扫去。恰逢此时,天空响起一声惊雷,乌云转瞬吞没了天。船随风浪颤摇,剑意因而稍稍走偏,只浅浅撩开一角衣缘碎布。
一根金针从破口滑出,掉落在地。沈星遥亦被雷声惊醒,坐起身来。
说时迟那时快,贺金龙眸中晃过一抹得意的光,同一时刻啐出三支金针,直逼沈星遥而去。凌无非脚下因船身倾斜滑出半步,情急之下一剑挑来,却只斩落其中两根。
剩下一根,堪堪贴着沈星遥鼻尖飞梭而过,直刺入舱壁木板。
与此同时,十数名海盗提着砍刀涌入舱内,将二人包围。剩下的那些喽,围堵在船舱的门窗前,一丝风都透不进来。
“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同老子斗?”贺金龙在手下的搀扶下起身,终于神气起来,“白日给你们水里下了毒,这会儿也该发作了――”
说着,他猛一用力,将右臂脱臼的关节推回原位,指着沈星遥对凌无非哈哈大笑道:“臭小子,你百毒不侵是吧?那她呢?”
凌无非闻言大惊,蓦地看向在榻上缓慢站起身来的沈星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