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兰瑛闻言一愣,当即站了起来。
第122章 侠影浮萍一梦衰(二)
这一趟出海,原是白落英回转途中得到众人正往崇明州来的消息,便顺道向故交,也是当今中原首屈一指的富商袁愁水借了一条沙船,沿江入海。得知凌无非跟着沈星遥一同离岸,下落不明,立刻找到仍在崇明的沈兰瑛等人,与带上门内一众弟子随行,出海寻人。
沈星遥失踪前,同行来此的只有叶惊寒一人,他自觉与之失散,自己有脱不开的干系,加之此前许多有关万刀门卓然等人来历的线索,皆是出自他口,无论如何也要同去看个究竟。沈兰瑛等三姐妹,也只留下了不惯坐船的朱碧在岸上,与同来的无极门门人一起静候消息。
至于其他随行人等,蒋庆、胡博全、殷维秀及单誉一同随行,为尽早帮助卫慊指凑常,以及后方周全,柳无相与鸣风堂一干人也都未上船,留在了岸上。
听见这异样的动静,白落英亦觉疑惑,与沈兰瑛一先一后走出船舱,来到舷边一看,只见一艘破败的小船躺在甲板上,一旁趴着两个男人,一个壮实一个精瘦。
壮实的那个目光呆滞,一直盯着海面,似乎已被吓傻。精瘦的那个则抱拳对着林双双与几名袁家派来的船工连声哀求:“小的不敢,是小的错了……求求各位大侠女侠,收留小的吧!小的什么都会,会开船,会烧菜,就算……就算要与人动手,小的也能同人过上两招,只要各位肯收下小的,当牛做马也在所不惜啊……”
这瘦小汉子说得声泪俱下,听得一向爱与人较真的林双双也摸不着头脑:“这……你们的来历我们都不清楚,怎么就能……”
“双双,这是怎么了?”沈兰瑛揉揉略有些发晕的额头,走到几人身旁,问道。
“是这样的,沈姑娘。”一旁一位模样清秀的年轻船工走上前,指着那精瘦汉子道,“刚才我在船头查看航向,就看见一条小船飘过来,就坐着这两个人。捞上来一看,却发现他们随身都带着匕首和暗器。只觉得留在船上不大合适,本想让他们离开,谁曾想这人却抱着林姑娘的腿一直求饶,把人吓得不轻……”
“师姐,”林双双抱住沈兰瑛的胳膊,撇嘴说道,“我觉得这两个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姑娘冤枉啊,咱们是好东西……不,就不是东西……不,是东西……哎……”那精瘦汉子脑子活络,眼见自己说话不利索,当即扇了自己一嘴巴子,继续说道,“我们跟着咱们当家的开船做工,谁成想在路上遇见海盗,劫了咱们的船,又遇上风浪,只能弃船逃生。您说东海这么大,都失了横向,还怎么回得了岸上?只能求几位行行好,收留咱们……”
“你是说,这片海上有海盗?”林双双惊讶不已,“是什么样的海盗呀?难道就这样把你们的船都抢走了吗?”
“是……”精瘦汉子只犹豫了一瞬,立刻绘声绘色说了起来,“对,是有海盗。他们的首领是一男一女,那女的有把刀,好像还是当下不常见的制式……对,就是横刀。那个男人嘛,长得……长得跟个娘们儿似的,不过打起架来可一点都不含糊,他们呐……”
众人听到这般描述,几乎没有迟疑便都反应了过来。迟钝如林双双,也立刻听出这厮的谎言,当下扣紧腰间佩剑,便待上前,却被一只从身后伸来的手按住,回头一看,却见是白落英。
她方才立在桅杆下的阴影里,从那精瘦汉子的角度往上看去,并看不清模样,这会儿走出阴影外,映着月光,五官轮廓都被勾勒得十分清晰。
精瘦汉子当场怔住。这母子二人,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儿子出息了,都会劫人家船了。”白落英居高临下,眼中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立刻便让这精瘦汉子察觉出一股莫名的威压。
“劫……劫劫……劫什么……”精瘦汉子被他吓得磕磕巴巴,连句完整的话都不会说了。
白落英只微微蹲身,眸光骤然变冷,直视男人双目,一字一句道:“不说实话,现在就把你们扔下去――”
夜色深沉,不论海上还是海岛,所见都是同一轮月。
因浑身湿透,体力也未恢复,沈星遥与凌无非离开地洞后,并未贸然往岛上深林前进,而是拾了些柴火,在岸边沙滩附近的岩地上生了火,坐下歇息。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沈星遥接过凌无非递来的那双用嫩草茎和软叶编织成的“鞋”,拿在手里打量。见那鞋底触面松软紧实,手艺精巧,不免讶异:“你还真是什么都能做啊。”
“有吗?”他动了动唇角,笑容勉强,“唯独做不到让你原谅。”
篝火溅起星子,倒影哔啵哔啵碎在他的眼里。细细密密的声响,扎得她也别扭起来,局促地拧了拧身子,看向别处。
沉默良久,她才开口:“已经发生过的事,不可能再改变了。说过的话,伤人的事,做了便是做了,抹不去的。”
凌无非没有回话,兀自往火里添了几根柴火,沉默良久,忽然抬头问她:“饿不饿?”
没头没脑的问话,听得沈星遥愣了一愣。
她很快反应过来,道:“林子里还不知是什么状况,这里的东西,应该都不能随便吃吧?”
“海里的……应该可以吧?”凌无非一挑眉道。
不出二人所料,此道附近洋流紊乱,潮汐起落,总能把些出人意料的海产冲上沙滩,寻常海滩多有的蚌壳螃蟹倒不常见,反是些体格大的鱼儿被埋在了沙滩里,当中那些颜色不怎么鲜艳的,几乎都可以充饥。
沈星遥对于厨艺一窍不通,只能坐在一旁看凌无非收拾,越看越觉尴尬,索性掏出怀里的海图,看了起来。
“这图……”她看出问题,不禁蹙起眉头,“里面并未标注两座岛的名字,也没有说明上岛的路线有多曲折……现在手里有图的人,都没听过贺金龙说的那些话,你觉得他们若是来,会走哪条路?先登哪座岛?”
凌无非听见这话,手中动作一僵,忽地反应过来。
此前他们便分了好几波人,先后到的崇明州,且并未贸然出海,而是选择先打探消息,这趟远行,根本就是被迫的。留在岸上的亲朋好友,定会不遗余力寻找他们的消息,加之有图纸在手,极有可能已到了海上。
贸然出海,倘使无人告知此地洋流怪异之象,登岛顺序路线一旦错了,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船被卷入海底,活下的人,全都被困在这座岛上。
他忽觉头疼,伸手扶额,感到一阵心慌。
“所以,我们不一定能平安回去。”沈星遥说着,目光不自觉落在篝火上翻烤的海鱼身上,见鱼腹朝下已炙烤许久,已有焦黑之象,连忙指着鱼道,“鱼要焦了。”
凌无非如梦初醒,赶忙拎起串鱼的树杈子,撕下那面焦黑的鱼皮,却又烫到了手指,疼得倒吸一口气,差点把手都给甩出去。
沈星遥留意到他的举动,缓缓放下海图,认真看着他手忙假乱把鱼架回篝火上,重新翻烤的模样,凝神良久,忽然开口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凌无非。”
凌无非错愕抬眼望她。
“其实,”沈星遥认真说道,“一开始我只是想尽早解决眼前的麻烦。却没想到,越是插手,与你牵扯便越深……”
凌无非越听越觉不对味,直觉感到她后边不会说什么好话。
“若是这次能够平安回去,我也该回昆仑山了。”
她这话说得毫无征兆,听得凌无非的呼吸跟着心跳停滞了一瞬,半晌,方问她道:“为什么?”
他只觉难以置信:“你不是更喜欢山下的生活吗?不是说山上只有冬天太安静了吗?你喜欢的花香蝉鸣,秋风落叶,从今往后都看不到了,山下繁华热闹,不都是你所向往的吗?”
“喜欢归喜欢。事到如今,这些事我都已不在意。”沈星遥摇头,神色平静如常,“万事万物,我都看的淡,没什么重要的。”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凌无非已彻底丧失了食欲,只剩下心慌意乱,几度张口,又把话咽了回去。
月至中天,银辉洒满沙滩,夜里的沙子褪去金色的光,呈现出一派暗淡的灰色。
“所以,”凌无非的话,每一个字都说得十分艰难,“只因为我的过错,只因为你无论如何都要回避我,所以从前你想要的一切,你所向往的生活,都要割舍,是吗?”
“你到底是想委屈自己,还是在折磨我?”
沈星遥神情始终平静,听完他一连串颤抖的质问,只是摇了摇头,道:
“我没想这么多。”
“你当然不必想太多,你所想的,只是远离我。”凌无非摇头,心下愈觉悲凉,“那么沈姑娘,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个怎样无耻的败类,被你这般设想?”
沈星遥听出话里的幽怨,不愿再言,只摇了摇头。
“我向你保证。”凌无非话音渐渐低落下去,见架上海鱼又有被烧焦的架势,随手翻了半圈,继续说道,“等所有事情结束,我一定离你远远的,不作任何打扰。我也希望……也罢,在你眼中我是什么样的人,已经不重要了。”言罢,他什么话也不再说,将烤熟的鱼塞到沈星遥手里,起身走开。
第123章 幻身流转终作尘(一)
沈星遥一言不发将鱼放回烤架,抱膝而坐。目光游离着落在面前的火堆上。瞳仁倒映出跳动的火焰,眼底的星子却灭了,不可抑制地黯淡下去。
篝火燃起轻烟,雾一般的,当中似有两个影子,都是他的模样,言行举止却大相径庭。仿佛当中有一个,只是顶着他脸孔的恶鬼,装腔作势逗弄哄骗着她。孰真孰假,根本看不分明。
而令她苦恼的人,此刻正立在沙滩前,看着夜色下深邃黢黑的海面,恍恍惚惚想起恢复记忆之初的那个梦境――血红的海,无底的深渊,令他缭乱的神思越发麻木。
脚下似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指引他往前走,一步一步趟过有序起落的潮汐,走向大海,走向梦里的深渊。耳边所有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
“凌无非!你要干什么?”
身后传来沈星遥一声惊呼,顷刻唤回他流散的神识,脚下一个踉跄,重重跌倒在沙滩上。
凌无非捂着几欲窒息的胸口,睁大双眼,大口喘着粗气。潮汐一次次抚平沙滩,冲刷过他双腿。才烤干不久的衣摆,又被打得透湿。
沈星遥跑下沙滩,俯身蹲在他身旁,拉过他查看一番,确认无恙,方问道:“刚才怎么了?你该不会想……”
凌无非不住摇头,不敢直视她的眼,心中犹有后怕。
“我记得……”沈星遥凝神思索片刻,道,“你的病……柳叔交代过,不可靠近高楼窗台,或是江海岸边,否则……”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身旁人一把揽入怀中。
一记浅浪卷上沙滩,又迅速退去,天地一片黑暗,四下静得只剩下海潮声,与逐渐加速的心跳。
“我没想过那么做……”他颤声呢喃,话音委顿无力,“也不知是为何……我刚才……”
“是我忘了……”沈星遥心下五味杂陈,不知是忧是惧。
哪怕她想方设法远离他,也从未想过伤他性命。
“我答应你。”她的话音渐渐平稳下来,缓缓拨开他环拥她的臂膀,直视他双目,道,“在等到人来救我们前,我不会再拿你出气,也不会再说伤你的话。过去的事,暂且按下不提。我……”
凌无非伸出食指,轻轻按住她的唇。稀薄的月光照着海面泛起粼粼波光,淋漓破碎,如浮在水面的星,遥映入他瞳仁里。
他凝望着她的眸子,周遭时间仿佛静止,良久方开口:“有时我真的后悔。”
“后悔当初把话说的太早,承诺得太满。若是晚一些,等你不再那么容易被我打动,不易受欺瞒,至少你眼里的我,会比现在回忆里的那个,更为真切。也不会在面对我最不堪的一面时,怀疑自己的选择。”
沈星遥听见这话,秋水般的眸子隐隐泛起波痕。他却如无事发生一般,扶着她起身,回转火堆旁坐下,拿起已被火焰灼焦了一半的海鱼,摇头笑了笑,道:“还好,剩了一半。”说着,又将之递给了她。
“你不饿吗?”
“心事太多,撑不下。”
“你在想什么?”
“你不想听的话。”
莫名的拉锯,看似生分,却又异常默契。沈星遥接过海鱼,翻至不焦的那面啃了一口。他仍看着她,笑得心满意足。海上粼光与碎星沉入眼底,渐渐的,都看不见了。
沈星遥不记得自己如何睡去,翌日天亮醒来,一睁眼发现自己正枕在凌无非膝上。目光相对,一时无言。
她匆匆起身,踩灭火堆,转身走向岛内山林。
“你先别急,”凌无非飞快跟上她的步伐,“此地究竟是何情形,眼下还不清楚,昨日一路走来,所见草木,大多都与中原不同。若再像上回藏仙谷外所见一样,遇到瘴气……”
听到这话,沈星遥脚步倏地一滞,眉心拧成一团。
凌无非赶忙抢上一步,拦在她跟前。
“海航图纸并未详细标注两座岛上风物,就算有何凶险,也只能自己探寻。”沈星遥没有看他,只淡淡说道。
“我是想说,你可以先在这儿等一等,让我……”
“你也未必真能百毒不侵,还是一同行事比较稳妥。”沈星遥说完,径自从他身旁绕开,往林间走去。
凌无非只得跟上,与他一同穿过半人高的灌木走入林中。朝阳升至高处,天光入林,眼前所见,处处都是叫不出名字的,数人合抱粗细的老树,树底盘根错节,藤蔓般狭长的枝条柳丝般垂落曳地,清冷幽深,浮着雾一般的湿气。
二人听见水声,循声缓步找去,只见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横在眼前,溪上铺着一条结满青苔的石板桥。
沈星遥缓缓蹲身,打量桥上苔藓,眉心微蹙:“既然有桥,便说明岛上曾有人住过。”
“就算有,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凌无非俯身抹了一把桥面厚实的青苔,随手拍落,温声提醒,“当心滑。”
沈星遥不言,径自走过石桥,在林间穿行。凌无非始终走在她身后半步之外,小心留意周遭动静。
“你不怕吗?”沈星遥忽然问道。
没头没尾的问话,听得凌无非一阵懵:“怕什么?”
沈星遥却不吭声了。
凌无非乍然想起,几年前与她去到蓬莱,在山中迷失闯入所谓的“结界”中,一日之内看遍种种光怪陆离之事,对于未知之物与鬼神之说的惶恐,曾令他一度心生恐惧。
而今情形,似曾相识,当初那般因前途未卜而生的惶恐心绪,却不再有。
他摇摇头:“没什么可怕的。”
这世上不会再有一件事,比失去她更可怕。
正想着,走在前边的沈星遥却突然往后退了几步,刚好撞在他身上。
凌无非蓦地抬眼,只瞧见不远处的一棵树上,趴着几只长着赤红色触角的褐色甲虫,顿觉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