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先成为那个足以让你依靠的人。不论遇上任何变故,都能做得周全,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沈星遥紧闭双眼,听着他的话,却不知如何作答。
去与留,是与非,似乎都没有了答案。
可她还是下意识地拥紧他的身子,指背碰到冰凉的石壁,自然而然往下滑了半尺,触及墙根,碰巧摸到一处异样的凹陷。
而在那凹槽之内,似乎还藏着一块能够活动的小方格。
沈星遥的眼泪,忽然便停了。
第132章 尘浮深宵消短梦(二)
“你走开。”沈星遥好不容易寻得一线生机,立刻将适才伤春悲秋的感怀都抛在脑后,只嫌凌无非挡在前边碍事,一把将他推开。
凌无非猝不及防,险些摔倒,不等回过神来,已被她抓着右手拽了过去,探向墙根凹槽里的机关。
“这……”凌无非大惊。
他在这角落里坐了真么久,竟丝毫没有察觉机关所在,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要不要按下去?”沈星遥思忖片刻,郑重问道,“万一是陷阱,只怕……”
“也没那么玄乎吧?”凌无非蹙眉思索一番,摇头道,“谁会把触发陷阱的机关设得如此隐蔽?”
“有道理。”沈星遥十分认同地点下了头。
她的动作,更比语速要快,话到第二个字便已抓着他的手按了下去。
霎时间两侧墙壁响起异动,随着灯火亮起,二人看清眼前情形――两侧高大的石壁被分割成无数小块,一块块携着灯火与连片的巨大壁画翻转过来。
凌无非立刻拉起沈星遥,退至通道正中,静观其变,直至最后一块石板完全翻转,严丝合缝嵌入属于它的位置。
展露在二人眼前的,是一条绘满壁画,灯火通明的甬道,幽长深邃,尽头不知几何。
而这两面墙上壁画所绘的故事,与入口处被毁的壁画,又不相同――
一个被遗忘的部族,因战火流离沦落荒岛,因触碰岛上奇花异草与各色毒虫而生异变,几经更迭,后人再回中原大地,却被当作异端,惨遭驱逐。
而在这些壁画之中,有一人贯穿故事始终,是个背上刺着图腾,披头散发,身量健硕的俊俏男人。他带领部落登岛,却因误触毒花而死,此后便一直以仙人姿态浮于半空,引领部落开荒建土,驻扎岛上。
沈星遥一直觉得此人模样眼熟,直到看完最后一幅壁画,才恍然大悟,指着画上的男子,道:“原来是他!”
“谁?”
“就是水晶棺里的人。”
凌无非闻言一愣。
他救下沈星遥时,情势已危,只匆匆扫了一眼那只水晶棺,只见得一具光溜溜的躯壳,并未看清容颜。
可沈星遥受挟持时,目光始终未离棺椁,应当看得十分清楚,一眼认出此人才是。
“你……怎要这么久才想起他长什么样?”凌无非将信将疑,话里莫名夹着一股酸味,“刚才都看哪了?”
“你猜猜。”沈星遥瞥了他一眼,唇角不经意勾起一抹狡黠,转身大步走开。
凌无非唯恐她遇上危险,赶忙追上,却见她忽然停下脚步,低头揉着额角,似有不适。
“你没事吧?”凌无非顿感不妙,“难道是先前的内伤……”
“不知,”沈星遥摇头,顺手扯了一把他的胳膊,道,“这些壁画里的记载,像是岛上部族的来历。那个所谓的‘神明’,多半便是玉煌宗的先祖。那么我们来时所见那些被涂抹掉的壁画,所绘,会不会就是他们复活先祖的方式?”
“或许是吧,可这重要吗?”凌无非疑惑道,“怪力乱神,不看也罢。”
“我不知此事是否重要,但都知道些消息,总归有用。”沈星遥一面前行,一面分析道,“我们最初到此,便是为打探卓然与他手中毒物的来历、应对之策,还有他如今的下落。”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如今看来,卓然很可能就是贺金龙口中的‘洪超’,下落仍不明朗。且你我在这儿所见的的赤角仙与心蛹,与卓然手里的毒物,形貌、毒性与效用,似乎都不完全相同。你可想过是为何?”
“卓然利用依附贺金龙多年,想必偷师了不少,以之改进岛上所得毒物,”凌无非说着,不觉蹙眉,思量片刻,道,“但就眼下来看,这些偷师所学,似乎不起效用。”
“但他不知道啊。他相信自己的本事,为何还要用没改进过的赤角仙对你出手?而且,他最失败的一次成果,也就是那个贺尧,此人可是一直追踪你我,进了阿念的村子。”
“你想说的是……”
“我觉得还有一个人,一个玉煌宗里的人,未必与他合谋,但一定是借着卓然登岛的机会,离开此地去了中原,借卓然之手,搅弄风云。”
说着,她指像绘满图案的石壁,道:“还有,不论壁画记载,还是现今岛上所存之景,一切完好,全无天灾之相。那些岛民,又是如何凭空消失的?”
凌无非不觉顿住。
自二人登岛起,除去那个半生半死的祭司,就没见过活人。几乎是同一时刻,二人不约而同想起那些被怪虫寄生的残尸,神色忽然变得凝重。
沈星遥低头思索,忽觉头脑眩晕不止,险些站不稳脚步。凌无非见状有异,立时抢至她跟前站稳,伸手探她额头温度,脸色陡变:“怎么这么烫……你……”
他的话还未说完,眼前人便已跌入他怀里,猛一弯腰,呕出一大口黑血。
“怎么回事?”凌无非赶忙将她抱至一旁坐下,探出她脉象紊乱,更加不安,一瞥地上那滩黑血,心越发沉了下去,“这分明就是……”
“中毒。”沈星遥有气无力靠着石壁,“自登岛那天起,我便一直担心……到底还是命薄,防不住的……”
“别瞎说。”凌无非说着便待起身,却被她一把攥住了胳膊。
“你要去哪儿?”沈星遥有气无力说着,眼里隐约含着怨愤,“又打算把我丢下跑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凌无非拨开她的手,蹲下耐心解释,“我得帮你找解药。”
“这一路过来,遇上那么多怪事……你倒是自在,百毒不侵――”沈星遥每说一句话,都得缓和好一阵,“可你连我中了什么毒都不知道,如何寻药?”
凌无非一时噎住,忽然却像是想起何事,飞奔至墙边某块壁画前――画上是那死去多年,被族人奉若神明的年轻首领,站在一朵花瓣如伞般异常妖娆的花朵前,伸手轻触,下一幕便倒在了地上,被人抬入棺椁,顶礼供奉。
而他中毒之状,浑身发热泛红,与沈星遥如今发热之症,出奇一致。
一个可怕的猜测浮上心头。他竟不敢回身,与她确认这个猜测。
“我明白了……”
沈星遥的话音从他身侧传来。凌无非立时转身,见她扶着石壁,缓步行来,赶忙上前搀扶。
“他们这位首领尸身不朽,并非族人刻意维持,而是因为他中的毒。”沈星遥苦笑摇头,“难怪,不过是带着族人开辟了新的领土,并非神迹,若非尸身有异,怎就被当做了神明,非得复活不可?”
她已十分虚弱,说完这话便一头栽倒,撞入眼前人胸怀,四肢因毒发变得滚烫泛红。
“那些毒物,始终在他体内。适才水晶棺裂,又起了火,毒质溢出,所以……”凌无非说着这话,心里越发没有底,甚至能够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沈星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软趴趴地伏在他怀中,接连呕出好几口黑血。
凌无非惶恐至极,几已失了魂。然而怀中人却忽然靠了上来,吻上他的唇。
他蓦地僵住,脑中一片空白。然而下一刻,便觉一阵痛感布满嘴唇,竟是被她一口咬破唇角。
故人明眸,近在咫尺,当中流露出的,却是切骨的幽怨。
沈星遥两眼一阖,仰面倒在他怀中,绵软无力的双手贴着他肩膀垂落,呼吸轻得近乎于无。
“遥儿!”
凌无非疾呼出声,当即倾身紧拥她缓缓坐地,见她唇齿翕张,似有话欲言,便即弯腰靠近,却听到一声模糊不清的“滚”,一时哭笑不得。
直到这一刻,她竟还想着逃开他。
“遥儿……”凌无非甫一张口,泪已满面,“你振作起来,我带你去找解药好不好?你是中原武林盟主,还有师门姐妹,不能就这么……我还欠你那么多……那么多情分没还,那么多债也没偿。我让你伤心了那么久,都还没付出代价,你怎么能……”
“你……”沈星遥虚弱已极,话音近乎飘渺,“不……不走……吗……”
“我不走,我哪儿都不去。”他从未有一刻如此坚定,“就算你厌极了我,我也绝不会弃你而去。我已让你失望过一次,永远不会再有下一次……”
“那……”沈星遥只觉喉头像被何物堵住,呼吸困难,高热之下,神思越发混乱,浑浑噩噩再难说出一句整话,浑身剧痛难以抑制,却偏偏动弹不得。
“遥儿!”凌无非见她唇角不断渗出乌黑的血,当即拥紧了她,“遥儿你别吓我,我该怎么做?遥儿……不起都是因为我,是我负了你……都是我的错,我改,我全都改……求求你别这样……遥儿……”
沈星遥眼前一片混沌,只依稀听得他在耳边不断说着自责的话,渐渐泣不成声,眼前纷繁掠过无数画面,尽是与他的从前,欢喜岁月倥偬,一幕幕停滞不前的,尽是他令她伤心的时候。
她只觉眼前凭空多出一条路来,漆黑幽长,远方似有光点,像是隧道尽头出口,向她发出召唤。
“你知不知道……”她在走与不走的念头里彷徨,种种回忆画面,停滞在眼前的,一幕幕都是他的质疑与逃避。
“什么?”凌无非已全没了主意,倾身靠来仔细听着她的话。
“你知不知道……我也曾想过……既往不咎……可每次回头……你对我……都只有厌憎。我又何尝不想……”
她话未说完,便觉胸前一阵剧痛,猛一坐起身来,呕出一大口血,血水黑中带红,溅了他满襟,异常狰狞。
他却抱紧了她,泣不成声:“遥儿,你别吓我……我该怎么做……别离开我……”
沈星遥惨然而笑,无力瘫靠在他肩头,唇瓣正对着他耳边。
她咬紧牙根,一字一句说道:“你抛下过我,至少在那一刻,我对你而言,一文不值。”
“只此一次,永不值得……原谅。”
言罢,终而力竭,几乎昏厥。
他却捧起了她的脸,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吻浅浅印上她的唇。
阴风刮过地道,吹得两侧壁灯内的烛火颤摇不止。唯余这寸隅温暖,刻在唇上。滚烫的鲜血顺着她的唇缝汩汩流下,染红了牙,缠绵淌入喉间。
渐失生息的身体,若回光返照,忽然多了几分气力。
浓郁的血腥味夹着一股独特的异香,依稀唤回她些许神识。沈星遥骤然回魂,下意识搂过他脖颈,舌尖蛮横地撬开他唇舌,探入口腔,重重咬下一口,吮吸起从他舌尖渗出的血珠,贪婪如渴水。
第133章 尘浮深宵消短梦(三)
这一吻绵长而刻骨,琐碎的痛感顷刻便被缠绵侵吞。纵使舌尖唇上伤口流血不止,他也仍旧舍不得放开怀中的她。
高热逐渐褪下,沈星遥泛红的肤色随之转白。良久,她终于松开了他,抿下舌尖残余的一缕铁锈味,抬眼与他对视,眸中尽是疑惑。
凌无非忽觉局促,本因失血而泛白的脸色转而浮上一抹淡淡的红晕,嘴却像被塞住了,老半天才憋出一句话:“遥遥……不,星遥,我刚才只是……”
沈星遥却不理会,迟疑伸手抹了一把残留在唇上他的鲜血,蹙眉自问:“怎会如此?这毒……就算是解了?”
“你现在感觉如何?可还觉得难受?”凌无非关切问道。
“头晕。”沈星遥摸了摸额头仍觉微微发热,试图起身也以失败告终,一时蹙紧眉头,“你那点血……真的管用吗?”
凌无非一听这话,当即挽起袖口,把伤口尚未痊愈的左手递到她眼前:“要不再来点?”
沈星遥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双手扶着石壁,艰难起身。凌无非本待搀扶,不想她却像受了惊似的,弯腰躲开,因而一个趔趄,险些又摔倒。
凌无非不觉犯难,伸出去的手也不敢收回,只得亦步亦趋跟着她。而她却似躲瘟神一般,一步一个踉跄兀自走着,大半个身子都快贴在墙上。
“星遥,”凌无非看着她这模样,一时忧心忡忡,“何至于此?”
沈星遥毫不理会他的话,只自顾自往前挪步。
“方才……事出情急,我绝不可能因此痴心妄想你能回头。眼下你伤还没好,这般虚弱,何必为了保持所谓的距离伤害自己?”
沈星遥听见这话,当即扭头朝他瞪了过来。
“那你现在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讨好我?补偿我?还是改变我?”她一连串的提问,噎得凌无非差点接不上话,不等他开口,又继续说道,“你若真料定了我不会回头,断然不会做这些事来乱我心神。说白了,不过是你缓兵之计,一旦我待你有所改观,势必还会更进一步。”
凌无非听得一头懵,脱口而出道:“我从没想过这些。”
说完他愣了愣,似有所悟,怔怔看了她片刻,恍然点头:“所以你一直都认为我在以退为进,一步步算计你,好让你回到我身边?”
说着,他沉默一阵,眼色黯淡下去:“你会这么想,倒也在情理之中。但我还是想告诉你――”
他坦然直视沈星遥双目,一字一句道:“不论你信不信我。除去当年为救你性命,假意投靠薛良玉这一件事,我从未对你说过一句谎话。”
“再者,你我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若还对你不闻不问,不管不顾,还能算个人吗?”
沈星遥全不理会,只别过脸去,一点点往前挪步。
她心中有结,几度挣扎不得开解,然越是违心回避,便越像是无理取闹。眼底因毒发导致的充血仍未褪尽,残留着淡淡一抹红,更显得楚楚可怜。
凌无非见她这般模样,心神一颤,即刻缓了口吻,上前搀稳她道:“是我失言,不该说那些话来气你。可我的确是……”
沈星遥却看着对面的壁画走了神,根本没把他的道歉听进去,半晌,忽然开口:“你觉不觉得,我们从一开始就是被人特地引来这儿的?那个祭司说话,和在先前那间密室里质问我的声音一模一样。”
“可我们刚才看见他时,除了那副皮囊,内里已完全被藤蔓占据。”凌无非困惑不解,“难道藤蔓也能说话?”
“有没有可能,是他受伤之后,打破了某种平衡,才被藤蔓彻底吞噬?而在此之前,二者之间一直相互依存,并没有死去。”沈星遥若有所思。
“可是……”
凌无非不自觉看向一侧墙壁,指尖抚过壁画刻痕间风化的痕迹,凝眉说道:“从壁画内容来看,这些人流落至此,最迟也在东周时期。也就是说,这座地宫自建起至今,已有不少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