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残存的痕迹来看,少说也有几百年。何况此间深处地下,不易风化,时间只会更长。”凌无非说着这话,不由顿住,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树能千年不倒,可什么样的人能活几百年?”
“长生……”沈星遥眉心一动,倏而恍然,“我明白了!”
她说着这话,再次看向壁画:“这一部族先祖因中剧毒死而不腐,被族人世代供奉,也因此相信先祖终有一日会重生,所以一直以来,都执迷钻研以毒物寄生共存之法,以保万年不朽。”
说着,她指向画上漂浮的“神明”,道,“藤蔓也好,那些被虫寄生操控的尸首也罢,还有这具不知在这陈放多少年的尸身……这些人的信仰,可不就是不死不灭吗?卓然手中心蛹,亦是因循此道。”
“简直倒反天罡……”凌无非不觉感慨,“自古帝王圣贤为求长生,花样千奇百怪,可也没有一人能做到。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谁也逃不过。哪来这么多悖逆伦常的手段?”
“可那唯一做到‘长生’的祭司,也被无根的藤蔓永远困在了地底。”沈星遥摇头叹惋,“这样的永生,与死又有何区别?”
凌无非疑心她意有所指,好奇扭头望她。这一望不要紧,刚好看见她重心不稳,一头往前栽去,赶忙抢上一步,将她搀稳。
他扶着沈星遥,一步步走到前方高大厚重的石门前。两侧石壁交映的灯火将二人的影子投上石门,高度不及它十之二三。
门外没有机关,却在二人走近时自动开启。门后没有点灯,一片漆黑。
凌无非见状,回身拆了一只壁灯灯罩,取出当中的长明灯,拉过沈星遥的手往前走去。刚一跨过门槛,便见一抹蓝色粼光消失在高处。
“哎……”沈星遥拔腿欲追,然而刚跑出两步,便听得一声轰响,回过头去,却见后方高大的石门已然自动合拢。
凌无非高举灯火,照亮周围,只见二人所处,是个空无一人的石室,正中一层层砌起台阶,最高处立着一方石碑,刻着密密麻麻的金文。周围墙壁内嵌一圈十二神造型的石像。
二人的正对面,则立着一方高逾三丈的巨大石像,头顶紧贴穹顶,正是那副水晶棺里男人的模样,上身赤裸,下身仅围着一圈粗糙的布裙。所有石像眼眶里都镶嵌着近乎透明的浅葱色晶石,莹莹闪烁着微光。
“是刚才那个东西打开的机关吧?”沈星遥回身往石门周围墙面查看,见高处有一内嵌的方格,纵步飞身跃上查看,却见内中嵌着一只石与水晶合制的沙漏,压在一方形石钮上。
“怎么回事?”凌无非转身问道。
“无妨,”沈星遥松开扣在浮雕权杖上的手,翩然落地,回到他身旁,“里边有个沙漏控制机关,想必等沙漏完了,便能打开门了。”言罢,敛衽衣摆走上台阶,在刻满金文的石碑前蹲下,蹙眉打量许久,摇头叹了口气。
凌无非跟在她身后蹲身,提灯凑近碑文照亮,温声问道:“怎么了?”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为寻罗刹鬼境入口,我们在南诏天玄教分教找到过一本石典?”
凌无非略一颔首。
“可惜与当年情形不同。这儿也没有笔墨能把石碑上的文字拓印下来。”沈星遥不由叹道。
“倒也没那么麻烦。”凌无非摸到石碑上方沉积的厚灰,忽然有了主意,抓起一把灰抹入碑文缝隙,撕下一片衣摆盖印在碑上,细细压实,再打开来看,果然碑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文字,十之八九的内容,都以相反的方向,印在了那片衣摆上。
“你倒是会想办法。”沈星遥长舒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转身扫视四面石壁,忽觉异样。
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心绪,却不知从何而来。
沈星遥不自觉握住凌无非的手。凌无非被她一牵,身子蓦地僵住:“遥遥……”
沈星遥并不回头,而是指着墙壁上的雕像问道:“你觉不觉得,这些石像有变化?”
地下密道曲折蜿蜒,结构复杂。地上森林深处,高树遮蔽天光,越发幽邃。
“不能用火折子吗?”林双双眯起眼睛,仰目望着满目参天高树,神情愈显迷茫,“再这么下去,路都快看不清了。”
“林子里有雾瘴,或可燃烧,若引发大火,后果不堪设想。”
林双双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小心翼翼侧身从两棵条垂枝中间的窄道侧身穿过。
早在入林前,姬灵h便给了同行几人每人一颗避毒丹,虽说岛上毒物,大多超出她从前认知,但此物对于部分寻常大小的毒花毒虫,仍有克制之效。
经过溪边,林双双忽觉脚下踩到一硬物,低头一看,见泥土间突兀地凸起一抹光润的玉色,好奇俯身查看,却发现是一只双环青玉绞丝镯,当即拾了起来,抹去污泥仔细打量一番,惊呼出声:“这是沈师姐的东西!”
其余四人闻言,立刻围拢过来。
“你说的可是星遥?”叶惊寒眉心紧蹙,盯住她手中玉镯,问道,“这镯子……”
“是沈师姐成婚前日,苏师伯送给她的。说是青玉吉祥,有保平安之意。”林双双越说越激动,“师姐一定在这儿!她肯定还……肯定还……”
她本想说沈星遥定还活着,喉咙却像被何物堵住,莫名开始恐慌――这只镯子遗落在森林深处,至多只能证明沈星遥平安登岛,至于在登岛后有无遇见其他危险,便不得而知了。
叶惊寒亦觉忧心,从她手中接过玉镯查看,敏锐地察觉到附着在镯子上的一丝淡淡的血腥气息,不觉攥紧了拳。
却在这时,围绕在几人周围的蜜蜂忽然躁动起来,成群结队绕过前方三人合抱粗细的老树飞去,殷维秀看出异样,即刻跟上,追出老长一段路,却瞥见一抹幽蓝色的粼光迅速掠远,留下几片蓝鳞散落在地。
“它是不是想引我们去什么地方?”姬灵h见那些蜜蜂围绕在殷维秀头顶不断盘旋,不觉蹙紧眉头。
殷维秀没有说话,只从怀中掏出一根极细的竹管,从中吹出一股金色烟尘,夹着淡淡的蜂蜜清香。
金烟散去,几只蜜蜂降落在地,扑棱着翅膀钻入草丛,消失了身影,其余蜜蜂则乘着金烟飞入林间。
林双双看得疑惑不已:“这是做什么?”
“林姑娘,你看前边的树。”蒋庆引有会意,指着前方几排村落生长的树木,道。
“咦?”林双双瞧着这些不是低矮歪斜,便是过分纤细的树木,登时察觉异常。
此地久无人烟,高树林立,少说也都长了数百年,唯有眼前这片树林长势奇差,像是根扎不深,营养不足似的。
“此处下方定有密室。”殷维秀语气笃定,又拉开背篓,放了些蜜蜂出来。
却在这时,众人听得后方传来异样的O@声。
“这儿还有别人吗?”林双双诧异回眸,看着不远处一丛交错的林叶翕动不止,不由猜测道,“难道是师姐……”
话音刚落,便听得一声刺耳的嘶鸣,紧随其后,四面八方的蒿草树枝,都跟着发出剧烈的颤动,无数形态各异,体型巨大的彩色飞鸟从中掠起,朝着几人扑了过来――
林双双等一行被恶鸟所困,吉凶难卜。地下密室里的二人所处境地,同样险象环生。
凌无非听沈星遥提到石像变化,立刻收起拓了金文的衣摆,抬眼望去,只觉这些石像的眼睛好似都能聚光一般,无不随着二人脚步的移动而转动,仿佛在盯着他们。
沈星遥被看得发怵,目光四下搜寻着机关,却忽然听到一声轰然巨响,脚下地面也跟着抖了三抖,惊诧回头一看,竟见最大的那尊神像脚下石板寸寸龟裂,一条足有盆口粗细,色彩斑斓的巨大蟒蛇从中破土而出,张开血盆大口,朝二人猛地蹿来。
“当心!”凌无非飞身抢上,反手拔剑出鞘,堪堪卡上巨蛇之口,锋刃划过毒牙缝隙,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竟如金石交击一般呲呲作响。
沈星遥只觉难以置信:“哪里会有这么粗的蛇?怎么像是石头做的?”话音落地,跳步飞身而起,一刀直往蛇头顶门刺下,却见蛇头一甩,反受其劲力震了出去,一个后翻适才稳住身形落地。
“简直离谱……”凌无非不敢怠慢,反手横剑推出,蛇竟纹丝不动,反而猛地突进,将他甩飞出去。数丈长的身躯左摇右摆,震得石室上方碎岩纷纷坠落,砸在二人身周,搅得密室动荡不止,仿佛下一刻便要坍塌。
沈星遥飞身纵至凌无非身旁将他扶起,看着满地落石,摇头苦思而不得解:“哪有这么离奇的东西?你当真却信不受毒物侵扰吗?会不会我们现在看到的,根本就不是真的?”
凌无非正待回答,却见头顶一块大石猛地坠下,赶忙护住她躲去一旁,目光扫过墙边一众石像,只觉这些石像眼眶中一双双浅葱色的晶石眼在不断地转动下越,光芒越发晃眼,忽地蹙紧眉道:“倘若这幻象并非毒物,而是催眠呢?”
沈星遥一个激灵,蓦地抬眼,正对上正前方巨大神像一双怒目的注视,只觉有种异样的压迫之感扑面而来。
第134章 偏向东风怨未开(一)
沈星遥一言不发,当即拨开凌无非搂在她肩头的手,纵步飞身而起,挺刀径直刺入神像右眼。脆弱易碎的晶石当即在她无匹的锋芒之下化为齑粉,四散开去。
地上石蛇斑斓的颜色,登时暗了三分。沈星遥明白过来,足尖在石像肩头一点,防止身形下坠,刀锋挺入其空缺的眼眶,一刀横扫而出。
但闻碎石声响不断,石像脸部五官顷刻崩碎,连同仅剩的那只晶石眼。凌无非亦已飞身上墙,倒转长剑以剑柄击碎一只石像头颅。
随着墙上石像陆续崩碎,地上石蛇色彩褪尽,渐渐僵立原地,直至消失不见。二人落回地面,看着神像脚下恢复如常的地面,只觉方才所见,犹如做了一场梦般。
沈星遥刚放下心来,便觉胸口闷痛,单膝跪地连连呕血。凌无非立时慌了神,赶忙俯身查看,只见她一开始吐出的都是粘稠的黑血,到了后来,颜色逐渐鲜亮,变回正常的殷红色。
“烧都退了。”凌无非摸了摸她额头,不及收回手来,便被她一把抓了过去,猛地咬下一口,一时不及防备,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沈星遥毫无顾忌咬破他的手掌,大口吮吸着他的血,直至头脑眩晕之感退去,胸腔不适也逐渐平复,方才松手。
凌无非无奈叹了口气,抬起伤口刚刚愈合的左手道:“这只手还有伤,你直接喝不是更好?免得还要费力多咬那一口。”
沈星遥没有理会,扬手推开了他,自顾自站起身来,刚一站稳,便觉脚下震荡又起,上方穹顶亦随之龟裂。
“这是……”沈星遥大惊,“莫不是刚才打碎石像的缘故。”
“来不及了,快找出口。”凌无非飞快起身拉过她的手,奔至墙边,见原先进来那处石制沙漏机关已停止漏沙,不由蹙眉。
“回头也没用,地道本为一体,损毁一角便会全部坍塌。只能再寻别的出口。”沈星遥说着,即刻回身展望四周,目光倏而落在那通天神像腰间的破布上。
穹顶碎石纷落如雨,摇晃的地基震得二人几乎站不稳脚步。
“你觉不觉得,这东西太突兀了?”沈星遥拉了凌无非一把,指着神像腰间破布问道。
“有何突兀?”凌无非不解道,“古时衣料稀缺,不都是如此遮羞的吗?”
“他们连躺在棺材里的本尊都不肯给件衣裳,却要给石像遮羞,这是什么道理?”沈星遥不由分说提起一块碎石捏在手里,抬手抛向石像腰际。碎石尖角划破布料,露出石像内里乾坤,原来此物腰间竟是中空,内里藏着一截旋梯,直通上方。
几乎同一时刻,正中石台下方最低一级台阶陆续弹开暗格,从中不断爬出五颜六色的蛇来,大大小小,不计其数。
“走!”凌无非不由分说,一把揽过沈星遥腰身,飞身跃上石像内的旋梯,跳步起身之际,瞥见一条青绿色的长蛇扑面窜来,即刻挽剑斩断其七寸。蛇群似被激怒,顷刻爬满神像脚底,沿着两条光滑的石腿盘旋而上,直奔旋梯入口。
沈星遥见状,提刀挑下侧方壁灯*灯芯一点火苗,反手丢掷入蛇群,顷刻火光四起,嘶声纷纷,二人也趁着这空当,飞快奔上旋梯。
凌无非握紧沈星遥的手,察觉她掌心越来越凉,心思陡地一沉:“你怎么样了?”
沈星遥略一摇头,脸色泛苦。
她这一遭吃了不少苦头,先被重达几十斤的铁链勒伤了胳膊,又受藤条重击负了内伤,而后又受尸首残毒困扰,七七八八折腾下来,几已将她体力消磨殆尽。
身后蛇群涌来。凌无非始终护着沈星遥将剑换至左手,不住回身斩落,蛇群前端势头渐弱,后方又有新来的补上,若沙滩潮汐,一潮接着一潮,不断涌来。
凌无非清晰察觉怀中人的身体越发沉重疲软,心下难免焦灼,然蛇群穷追不舍,根本腾不出手查看她伤势。
眼见穹顶将至,上方有光从缝隙透下,凌无非当下单手抱起沈星遥,三步并作两步抢至楼梯尽头,便待推开石板。不想就在这时,一条手腕粗细的蟒蛇飞扑而来,转眼缠上他小腿,向下拖拽而去。
千钧一发之际,上方石板大开,久违的新鲜空气扑面而来。
凌无非大惊之余,内心期冀与顾虑交加,却已管不上许多,高声喝问道:“谁?”
“大哥?”出口上方传来姬灵h的声音。
凌无非眼前一亮,当即双手用力,托举起沈星遥近乎虚脱的身子,脚下却被那蟒蛇猛地一拽,险些从旋梯上栽下去。紧随其后,又有好几条蛇爬上了他的腿。
洞外几人听出地下嘈杂混乱,七手八脚帮着将沈星遥救了出去,见是沈星遥,一时欣喜万分。
“师姐!”
“沈盟主可还好?”
“您没事吧?受了伤没……”
凌无非将沈星遥送出洞后,本待跟上,却因下半身被蛇卷住,一脚不慎踩空,往下跌去。千钧一发之际,一手扣住旋梯石阶,方阻止坠势。
然而身后蛇群,仍旧缠着他的身子,源源不断向上攀援。地洞倾塌之势愈显,震荡反复,以至于他扣在石阶上的手,因太过用力掐断了指甲,隐隐渗出血来。
“雄黄,有没有雄黄?”沈星遥刚一出洞,不及喘息,便忙拉过姬灵h的手,急切问道。
姬灵h被她问住,一时发懵。
“我这儿倒有一副药是用雄黄所制。”殷维秀十分利索地从怀中掏出一只秘色冰裂纹瓷瓶,倒出当中丹药,碾碎成粉撒入洞中。
凌无非大半身子悬在半空,好不容易站稳,便觉上方散下一股淡淡的腥臭气,眼见蛇群被药粉驱散退散,赶忙支起胳膊往台阶上爬,不想脚下踩到一条蛇光滑的身子,顿时失去平衡向下滑倒。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冰凉的从出口上方伸了进来,与他流着鲜血的十指紧扣。
凌无非蓦地抬头,目光恰与伏在洞沿的沈星遥相对,四目交汇,说不出的紧张与担忧,一目了然。
他迅速回神,三步并作两步冲出洞外,刚一踏出石洞,便见下方旋梯崩塌坠落,支撑整个石洞的神像,也轰然倒塌,溅起尘灰四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