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某记得,叶宗主曾许诺,定会救出昨日在地宫设局害我家弟兄无辜受伤的幕后黑手,给我等一个交代。”罗奎说道,“可直到现在,叶宗主似乎都未对此有何举措,难道这所谓的‘交代’,只是徒托空言,到此便算了结,再无下文了?”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一少年闻言怒道,“不过一日光景,就算是天下第一的神捕,怕也没这么快逮出凶手吧?何况此事与万刀门息息相关,背后定还牵扯了其他。你要如此等不及,那便自己去查呀!”
“这……”罗奎一时语塞,半晌方道,“小兄弟说得不错,现在说这话,的确着急了些……”
然他话音刚落,便听得院中传来一清朗的男声:“罗兄何必急着自省?怎么就不想想,没准此事从头至尾,便是这姓叶的自编自演,精心策划的一出好戏?”
“简直血口喷人!”落月坞一众门人愤而回头,只瞧见一道着淡青衣衫的人影信步跨入小院,赫然是凌无非。
史大飞暗自吁了口气,罗奎的神情也逐渐转为平静。
“凌少掌门,”羽连秋跨出一步,神情凝重道,“您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
“我有说错什么吗?”凌无非走至小院正中站定,望向叶惊寒的目光里夹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嘲讽之色,“今日申时前后,叶宗主可曾见过什么人?”
“这院子里的每个人,我都见过。”叶惊寒不慌不忙,神色平静如常。
“可叶宗主便不觉得,昨日同在这儿宿下的,还少了一个人吗?”凌无非眸底倏地透出几分凌厉。
“少人?”院内众人闻言,纷纷张望起来,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高声喊了一句,“沈女侠呢?她去哪儿了?”
文晴扶门瞧着此景,眼底飞快拂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诡异颜色。其余人等似也明白了什么,纷纷朝凌无非望来。
凌无非气定神闲,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大大方方摊开手掌,将手中之物展示在众人眼前――一只玉质剔透,光润如膏脂的青玉双环绞丝镯。两环交错的缝隙里还印着一丝风干发黑的痕迹,散发出淡淡的血腥气息。
“这是小遥的镯子!”沈兰瑛惊呼出声,“你在哪儿找到的?”
“这就得问叶兄了。”凌无非翻过手掌握住即将下坠的玉镯,高高提起与视线齐平,目光穿过镯心,直视叶惊寒双目,眼中嘲讽、笑意、轻蔑之色悉数褪尽,只余冷厉,“这只镯子,昨日还在她手上戴着,为何今日会在叶兄房里出现?”
“什么?”一飞龙寨中弟兄闻言失声高呼,话音未落,又赶忙将自己的嘴给捂了起来。众人诧异不已,一时面面相觑。
玉镯与其他手势不同,轻易不会离身,而今出现在此,上头还沾着鲜血。凌无非拿着它,又将矛头指向叶惊寒,对于在场大多人而言,着实突兀。
叶惊寒却未表露半分异样,待他说完,方不紧不慢开口:“凌兄方才是说,这玉镯在哪?”
“叶宗主,您该不会是耳背吧?”史大飞满面狐疑朝他看了过去,“他说这玉镯在你房里呢。”
“哦?”叶惊寒轻笑出声,抬手指向凌无非手中玉镯,“可眼下这玉镯,却是在凌兄你的手里――你拿着这只玉镯,却无任何旁物佐证它曾在我房里出现过。岂非是说,我只需拿一件别人的东西,说是从你手中得来,便可随意栽赃陷害?”
此话说得有理有据,众人听了,个个面面相觑,一时之间,议论纷纷。
绕是尹听霜先反应过来,看了看叶惊寒,沉默片刻,转向凌无非道:“此番宗主陷入危难,是我自作主张同连秋去寻沈女侠求援,并未得任何人授意,不知凌少掌门是不是听了谁的挑唆,以至对宗主生出如此误会。”
“就是,”适才同罗奎争执过的少年也开口道,“随便拿件东西便想无赖我们宗主,凌少掌门是否对此太过儿戏了?”
凌无非面色不改,将玉镯收入袖中,淡淡说道:“可事实却是,今日申时前后,后厨伙计才见过星遥。转眼她又在后院被叶宗主拦下,不知去向。既然叶宗主是今日最后一个见到星遥的人,不妨同我们说说她的去向?”
“我没见过她。”叶惊寒道,“我已说了,我见过这院里的每一个人,唯独没见过她。”
“你放屁!”史大飞大声嚷嚷,“老子今日分明看见你在那个什么……‘水雨轩’的院子外边把她叫走了!”
“诸位,”叶惊寒不觉嗤笑出声,“这家客舍,何曾有过叫作‘水雨轩’的别苑?”
“大哥……”罗奎忍不住扶额,“那叫‘凝露轩’。”
史大飞尴尬不已,犟着性子把脑袋一梗,道:“叫什么地方老子不管,反正老子就是看见了!你这厮素来就蔫坏,之前打着帮沈女侠的名字把咱们兄弟骗去山里关起来,又打伤了老子的弟兄,定是你把人给关了起来。说!你把沈女侠弄哪去了?”
“叶宗主。”沈兰瑛沉吟片刻,缓步走向人群正中,对叶惊寒道,“史寨主这话,并非是现在才说出口。而是在半个多时辰前便告诉过我。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请凌公子去你房中查看。”
“听兰瑛姑娘的话,可是已确信我伤害了星遥,还刻意隐瞒她的下落?”叶惊寒反问,“可是兰瑛姑娘,就连江湖中人奉若天下第一,昔日的武林盟主都敌之不过的人,我叶某人荷兰泪等通天本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将她带走?”
言罢,他转向凌无非,眼里忽地多了几分戏谑:“不过叶某倒是听说,凌兄早在多年前便与飞龙寨一干人等相识,史寨主的证词,究竟是真是假,恐怕只有凌兄你才知道了。”
“奶奶的,你说什么玩意儿?”史大飞想事从不过脑,肚里长着直肠子,半点听不得这种诬赖言语,一时勃然,一掌重重拍在亭廊扶手上,指着叶惊寒骂道,“老子一看你就知道有问题,弟兄们,甭管三七二十一,都给我上!”
飞龙寨中众人武艺虽然不济,但个个都是讲义气的好汉,听到史大飞这话,立时便将叶惊寒等人围了起来。落月坞下门人亦不相让,纷纷围拢而来,挡在叶惊寒周围。
凌无非瞧见此景,神情越发显得不耐烦,当即踢起一颗石子,反手以剑柄击飞。
石子破空,声利如刃,然而所飞去的方向,却并非指向叶惊寒,而是躲在人群外围的文晴。
第152章 桐生井底寒叶疏(三)
一股奇异的香气顿时蔓延开来,很快充斥满整间庭院。院内几乎所有人都如被施了定身术一般,立于原地,凝滞不动。
文晴被石子击中右肩,狼狈跌倒,又很快站了起来,转身便跑,却觉颈上一凉,回首却见凌无非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手中长剑,已然架上她颈项。
一丝惊异从她眸底飞快掠过。
“难怪那日洞中毒气,并未侵蚀于你,原来是有了这等本事,竟能百毒不侵。”她冷笑说着,别过脸去,“看来那些法子,都对你无用了。”
“月姑娘打算几时给他们解开?”凌无非余光一扫受淡香影响的众人,淡淡问道。
文晴听见这个名字,脸色立变。
凌无非目光淡然。
“我只是受人胁迫,没有法子。”文晴口气稍缓,道,“并非故意……”
“也就是说,姑娘承认自己是鹏溟岛上的人了?”凌无非对她始终怀有戒备,三尺长剑仅以剑尖贴于她颈侧,不敢离得太近,“我家人登岛时,有幸见过令尊的手段。姑娘这身用毒的本事,恐怕还在卓然之上吧?”
“你抬举我了。”文晴道,“我并不知道你把我当做谁,但我只是家在海边村落的一个渔女。所有的一切,都是卓然给我的。”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文晴神色镇定,“他把我抓去,要我设法取得你们的信任,届时再同他里应外合,将你们一一除去,好让他坐稳天下第一之位。”
“就他这点本事,意欲登顶中原,得杀多少人才够?”凌无非嗤之以鼻。
“我不知他怎么想,但我能做的,只有这些。”文晴说着,眸色忽转,多了一抹媚色,轻盈展开双臂,盯住他双目,道,“你不是想要解药吗?过来搜啊――”
凌无非听到这话,面色倏地一僵。
文晴却咯咯笑了起来,眼底不时流转的风情,与平日那般故意装出的柔弱模样,判若两人,言语之间,双手已扶至领口,转眼已将外衫褪至肩头。
凌无非眉心陡地一沉,下意识移开目光,瞥见邻院墙头一晃而过的清影,神情倏而释然,即刻收了剑。
文晴得了机会,转身飞快跑出月门。却在片刻之后,传回“咚”的一声门响。
凌无非如释重负,长长舒了口气,这才收起佩剑,穿过门洞走了出去。
月光攀越高墙,爬上树梢。暗夜下的阴影笼罩范畴,越发收拢。
沈星遥从倒地的文晴怀中找出一只则装着灰色的药粉的锦囊,正是她所释毒烟的解药。
众人不知因果,满心疑问,得救之后,一个个依旧茫然不已。
“这位文姑娘,很可能是鹏溟岛上的村民,也就是当初给白伯母下毒那个村长的女儿。”沈星遥耐心解释,“有心接近我等,策划引发混乱,多半只是为了复仇。”
“复仇?”众人闻言愕然。
“同族压迫,中原武林驱逐。那座岛不是桃源,只是他们最后的退路,处处都是屈辱,焉能不恨?”叶惊寒说着这话,眸中不觉多了几分复杂的颜色。
“叶宗主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沈兰瑛听得越发糊涂,目光不由得转向凌无非,“那他也是从一开始,便同你们商量好的?”
沈星遥摇头。
原来就在凌无非找到那只镯子时,藏在叶惊寒房中的沈星遥,已悄然踱至他身后,蓦地伸出双手,捂住了他的嘴。
凌无非一个激灵,原当有诈,却嗅到了那股熟悉的芙蓉香膏气息,不觉愣住,缓慢回过了头,瞧见沈星遥好端端站在眼前,更是呆立原地,半天说不出话。
“就知你在房里待不住。”沈星遥不由分说将镯子从他手里夺去,“方才让史大飞在这大吵大闹,把人引走,也是你的主意吧?”
“倒不全是……”凌无非脑中思绪混乱,一时理不清眼前所见的来龙去脉,“你怎会在这儿?”
沈星遥并不急着回答,目光流转,似在思索。凌无非等得着急,也不多说,拉上她的胳膊便往门外走。
“也不是什么大事。”沈星遥脚步稳健,非但没被他拽走,反倒顺手一捞,给他拖了回来,“这出戏还得你来,我可去不得。”
“什么戏?”
“文晴看出我们三人之间的恩怨,故意出言挑唆,欲引发争端。”
“什么恩怨?”凌无非下意识发问,反应过来,却微微愣了愣,“也就是说,她的目的只是想挑起混乱,至于被利用的是谁,根本不在乎?”
沈星遥点了点头。
“可是……”他忽觉心里堵得慌,说话的口吻也多了一丝幽怨,“我来这是因为担心你,你却宁可听他的话,所有事都瞒着我?”
沈星遥张了张口,原想说她被叶惊寒拦下时便以察觉文晴远远跟踪,实无机会筹谋布局,故而仓促行动,可目光一与他对视,便即察觉他眸底幽微的期盼,本能把话咽了回去,转而别过脸,将玉镯塞回他手里,冷不丁道:“趁着人都齐了,你赶去正好。”
他似也察觉了其中微妙,心下不可避免盈满失落,却被理智强行拉回思绪,余光不经意扫过她右手伤口,忽然有了主意――
听完沈、凌二人转述始末,飞龙寨及落月坞一干门人,方才从云里雾里走出来。
沈兰瑛帮着沈星遥扶起倒地昏迷的文晴。凌无非仍有话想说,却觉有人盯着这头,下意识扭头,只瞧见叶惊寒远远望着沈星遥的背影,眸中似藏了千言万语,却无一字能说。
他想起那只死雁,愈觉出这眼神里的寒意,本待上前询问沈星遥打算如何处置文晴,却见她将人交给了叶惊寒手下的尹、羽二人,全然无视他的存在。
文晴一身疑点重重,暂无其他办法处置,于是只能将她先行押汇她的住处。叶惊寒也安排了手下几名女子轮流看押。沈家姐妹二人也跟着进了屋,刚好瞧见羽连秋不知从何处找出一副能封锁穴道的特质铁拷,拷上文晴双手。
“她不是不懂武功吗?”尹听霜不解道,“还需要用到这个?”
“你忘了上回守夜时,被她下毒昏迷的事了吗?”羽连秋道。
尹听霜一听这话,顿时不吭声了。
沈星遥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文晴,心绪忽然复杂起来,想及鹏溟岛上那些因祭祀滥用毒物而死之人,与另外半座岛上什么都不知道的村民们,心下难免生出怜悯。沈兰瑛看出她的犹豫,轻轻拉了她一把,旋即挽过她的手,转身退出房门,沿着长廊走至院墙下,却见菱花窗格之外的相邻小院里,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一袭浅青衣衫浸染月华,清雅却落寞。
“你有什么打算?”沈兰瑛放低嗓音,轻声问道,“若有话要说,我且先回避。”
沈星遥不觉凝眉,话里显有迟疑:“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这是你的选择,我不便干涉。”沈兰瑛黯然叹了口气,道,“只是……不论如何,都莫让自己后悔。”
沈星遥闻言,略一颔首,待她从另一侧院门离开,方迈出步子,朝邻院月下静立的那道身影走了过去。
凌无非对她的一切再熟悉不过,听见脚步声,立时转身朝她望来。
月华轻盈,如水般铺陈满院,迷离惝恍散落二人满身,四目相视,眼里亦是朦胧的月色,辨不清思绪。
“辛苦这么久了,坐下歇歇吧。”沈星遥说着,便自走到长廊一侧长椅前坐下。凌无非见状跟上,半步也不落下,看她入座,立刻也坐了下来。
沈星遥下意识往旁挪了些许,与他拉开距离。
他似也拘谨了,猛然想起这一日多来的荒唐,忽觉尴尬,沉默良久,方岔开话问道:“你说……她会坦白吗?”
“未必。”沈星遥道,“此前也不是没暴露过。她很懂得说话,该认的都认,不想认的,自会找话回避。想听她说实话,恐怕得多费些功夫。”
“的确如此……”凌无非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
“其实她也可怜,玉煌宗当年因战乱流离失所的族人同样可怜,命途多舛,机遇不同,做出这样的选择,即便有错,也不过是受命运裹挟罢了。”沈星遥说着这话,不自觉叹了口气,道,“谁又不是如此呢……”
“这些年来,你越发宽厚了。”凌无非不由感慨,“说起来都是因我,连累了你不少。”
“都是过去了的事了,还提它作甚?”沈星遥莞尔一笑,转头看了看他,眼中隐露惫色。
凌无非与她对视,越发舍不得移开那双眼,勉强勾了勾唇角,笑里却有哀色:“是都过去了。过去的人……也再不可能回来了。”
“可惜吗?”沈星遥不躲不闪,平静与他相视,话音一如既往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