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无非顿觉心下猛一抽搐,苦笑一声,躲闪似地低下头去,眸底已有莹光闪烁。
天际弦月的边似化了,融开一圈光晕,仿佛嵌进夜幕里的一柄弯刀,向下滴着血。
“从前也怨我执念太深,总记着你的不好,以为自己学会了放手,便得全盘否定过去,否定与之相关的人。”沈星遥说着,目光不经意望向长廊尽头月光照不到的角落,一瞬失焦后,转为淡然,“你待我好过,所有的付出,我都会记得。只是既已走到这一步,从前如何,都不重要了。”
“我对你的承诺,从很早开始便做不到了。”凌无非黯然阖目,自嘲般一笑,“又怎谈得上‘好’?”
沈星遥听到这话,忽觉心下隐隐作痛,垂眸凝神片刻,忽转向他问道:“到了现在,还要再说这些吗?”
“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何七年同生共死,到头来还是落得今天这般。”他虽有不甘,话音却平静,“思来想去,只觉得是自己的错,若我当年不是那么脆弱,也不用连累你割舍放弃那么多,哪怕……哪怕少踏错一步,也绝不至于如此。”
沈星遥心下刺痛,蓦地别开目光,望向廊外远天。明月映入眼底,一轮皎白当中,恍恍惚惚,仍似有他的影子。
她忍着伤心,喃喃自语:“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一语感慨,恍若一团火花四溅开去,猝然点燃他深藏心底深藏许久的怅恨与困惑。
凌无非霍然抬首,眼眶早已泛红,颤抖着唇开口,一字一句问道:“为何?”
第153章 桐生井底寒叶疏(四)
夜风愈凉,吹得光秃秃的枝条不住摇晃,摇得月光斑驳,落了凌无非满身。一如他此刻的心,支离破碎。
他站起身来,难以置信望着她的眼,话音微微颤抖:“为何你总是不肯承认过去七年所经历的一切?难道从头至尾,相守相伴,所历生关死劫,一句‘不如不相识’,便可当做从未存在?”
“我只是不想你沉湎于此,为了不可能再继续的感情,反复自责哀悼。”沈星遥眸底压着哀色,话音却很平静。
“我几曾沉湎过去?”凌无非说着这话,眼色越发凄凉,仿佛被这遍及全身的苦痛抽干了力气,话也变得断断续续,“我只是可惜,可惜这七年……拼尽全力,依旧与你擦肩;可惜苦等三年,受尽煎熬,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有……”
“那便别再想了。”沈星遥说着,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
“这话,你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自己?”凌无非颤声质问。
沈星遥听见这话,喉头忽地一梗。
他越发泄气,眼色更添悲凉:“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都在强迫自己面对既成的事实……我留不住过去,更留不住你。只恨自己当年一步踏错,多生那些执拗,迫得你以情蛊逼我开口,以致到了今日,不剩半点余地。”
沈星遥仍旧望着廊外庭中空无一人的角落,默然不语,心下已成一团乱麻。
她原只想劝止他的试探,却不曾想说得越多,反令彼此沦陷更深,一时之间只想尽快逃离此间,仓促站了起来,转身便要走。
“可我想不明白,”凌无非望着她冷漠的背影,黯然问道,“既已动摇,这般逃避,又是为了什么?”
沈星遥阖目深吸一口气,强按下颤摇不定的心绪,佯作镇定,道:“你无需揣测我所想,只需知道,你我缘分已断,无论从前还是往后,没有任何一件事需深究。”言罢,不等他回答,已然迈开大步离去,背影决然而冷漠,没有丝毫留恋。
只剩他一人,满身落寞,扶着廊侧木柱,黯然阖目,痛悔不已。
沈星遥从他视线中脱离,脚步越发匆促,直奔沈兰瑛住处,一敲开门便道:“姐姐,我们搬走吧。”
“走?”听到这话,沈兰瑛十分诧异,“现在就走吗?”
“对,”沈星遥重重一点头,“立刻搬走。这里的一切本就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如今人都已抓住了,便更没必要留下。”
“可是夜里出城,也赶不了路啊。”沈兰瑛一时茫然,“他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什么都无所谓。我只想离开这儿,去哪儿都行。”沈星遥说完这话,攥紧成拳的掌心,已然浸满汗水。
“那……”沈兰瑛看出她眼里的坚决,虽有顾虑,却并未反驳,即刻收拾好行装,同她一道,悄然离开客舍。
殊不知在背后,月光照不见的角落里,一双眼正静静注视着二人。
是叶惊寒。
他入地宫前那日,便给桑洵传了信,算过脚程,这几日便该到了,于是出来与门人交代一番,回往放鹤斋途中,恰望见此幕,不禁停下了脚步。
她终究还是走了。
不仅是他,那个曾经拥有过的人,注定一生执念也将落空。
某种莫名的愧意与卑鄙的快感占据了他的心,杂糅一处,并不好受。
――
夜幕郊野,风吹云低。
一队人马宿于江畔,稠墨般的浓云一缕缕散去,天光大亮。
桑洵走至门人牵来的那匹浑身雪白的宝马前,翻身跨上鞍鞯。
马儿眸色清亮,浑身一根杂毛也无,竟是数月前沈星遥从光州出走时,未能带走的晓微。
冬风吹拂郊野寒林,冰凉的气息里夹着淡淡的草木香。在这草木气息中,隐隐约约还夹带了一丝铁锈味,仿佛鲜血的腥气。
桑洵眉心微动,当即勒马停下。身后门人见状,陆续停步,紧随在他身旁的少年见他打的手势,即刻翻身下马,循着那一丝微渺的血腥味,绕过前方遮挡视线的老树,一转眼便被下垂的茂密枝条遮住了身影。
不过一会儿,那头传来他的声音:“桑尊使!您快来看――”
“这是看见什么了?”桑洵不禁嘀咕,一个翻身下了马背,一展手中折扇,悠然掀开林叶,只瞧见眼前草地里逶迤着一道半干的血痕,一路延伸至一丈开外的树下,洇开一大滩狰狞的血泊。
血泊之上,赫然坐着一人,大半张面容都被披散的乱发遮住,斜瘫着身子倚在树底,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少年门人取下佩刀,用刀鞘撩开遮住那人面门的乱发,只瞧见一张双目紧闭的年轻面孔。
桑洵立刻认出了这张脸,诧异唤出一个名字:“段逸朗?”
……
野风吹遍山石枯树,逐云赶日,吹入须江县城。天光如水般倾泻,铺满请贤居后院。
一阵风顺着衣襟皱起的褶子灌进凌无非脖颈,他猛然惊醒,左右张望一番,适才发觉自己昨晚竟伏在院中长廊外的座椅旁睡了一夜,双臂被枕得麻木,腰背也跟着发僵,费了老大劲,才勉强舒展。
他懵然站起身来,拖着还未完全恢复知觉的双腿缓步穿过庭廊,回往住处,途经沈星遥原先所住的凝露轩时,实在按捺不住涌动的心绪,探头看了一眼,却在其中觉察出一股不同于以往的死寂。
凌无非心下浮起一丝不详的预感,原地伫立许久,方鼓起勇气上前推门,只瞧见空荡荡的屋子里,什么都没有――连同她的行装。
他心头一悸,当即转去前院寻伙计问询,方知姐妹二人已在昨夜退了房,连夜离去。
“是有何急事吗?”他追问伙计,心下却不可避免地联想起自己那番失态之言。
伙计茫然摇头。
凌无非见他这般,一时不知该如何。那伙计还有活干,见他不多说话,便告辞走开,只留下无措的他。一番思量后,因此举突然而感担忧,仍旧决定出门去寻,岂知到了门外,正撞上同门人交代吩咐的叶惊寒。
“凌兄这般锲而不舍,怎的至今不见成效?”叶惊寒冷不丁揶揄。
凌无非听出他话里有话,眉心倏地一紧:“你看见了?”
叶惊寒嗤笑不答,别过脸去继续同门人说话。
凌无非立觉不爽:“喂……”
“我看凌兄还是趁早放弃吧。”叶惊寒皮笑肉不笑,“她们没有危险。倒是有一事奇怪――夜间城门紧闭,就算能出得去,月黑风高也不便赶路。连多住这一晚都不肯,想想是在躲谁呢?”
“你倒是能说会道。”凌无非脸色陡地一沉,“可我再如何,又哪比得过阁下使尽阴损手段,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言罢,即刻扬长而去。
日出东升,阳光洒遍大街小巷。
须江县最南面的小客舍,格局虽小,却收拾得干净清爽。
沈兰瑛一早起来便收拾好了行装,来到沈星遥房前,却见她独自一人坐在院里发呆,于是试探唤了她一声,却见她毫无反应。
“小遥。”沈兰瑛摇了摇头,缓步走到她身旁坐下,挽过她的手,道,“昨夜走得匆忙,你还没说想去哪里。柳叔近日都在照料卫副掌门的伤势,一时半会儿,应当不会回去。你若觉得,在这儿呆着心烦,咱们便叫上阿碧和双双,一同回昆仑山,可好?”
“她们……现如今还同白掌门在一处吗?”沈星遥浑噩扭头,望着她道。
沈兰瑛阖目摇头,不觉发出一声长叹。
“姐姐……”
“其实从离开鹏溟岛那天起,我便觉得你心绪不宁。”沈兰瑛不住叹息,“小遥,眼下只有你我二人,你可以坦诚相告――事到如今,你最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沈星遥摇头,低眉不语。
良久,她才缓慢开口:“我一直以来,都是想到什么便立刻去做,绝不犹豫,也定能坚持。可这一次……”
她说着这话,不觉伸手掩面,心绪越发烦乱不安:“我是不是很没用?”
“人是血肉之躯,又非冷铁浇铸,自然会有七情六欲。”沈兰瑛摇摇头,道。
“昨夜他问我,为何要逃避,我想了一夜才明白。”沈星遥苦笑不止,“那段最煎熬的日子,始终都是我心里拔不掉的刺,只要一朝不忘,我会一直记住他不爱我的模样,为此耿耿于怀……何况这一生漫长,谁也无法保证彼此不会改变,若我这一次选择回头,往后遇上同样的事,又当如何?既然迟早都要分开,又何必虚耗光阴?倒不如现在痛痛快快做个了断。”
“可是放手,便算是放下了吗?”
沈星遥苦笑摇头:“我既放下过一次,再重新放下,应当也能做到。”
“倘若放不下呢?”
沈星遥听到这话,目光凝滞一瞬,不觉笑出声来,眼中却尽是自嘲。
她极力想摆脱脑中那些纷乱的思绪,却觉头痛欲裂,良久,终而低下头,无力开口:“那就当做,是我认命了吧……”
“所以不论是走是留,你都不会快乐,对吗?”沈兰瑛眉心渐沉。
沈星遥没有答话。
天边雁阵穿过层云飞远,划开一线耀眼的白。
院里风停了,一阵轻缓的脚步声渐近。姐妹二人听见声响,几乎同时愣住,抬起头来。
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抹淡青色的身影。
“星遥。”凌无非的话音分外温和,缓步走到她跟前,单膝蹲下身来,目光诚恳,“我能和你单独说几句话吗?”
第154章 缘结不解心无定(一)
凌无非从今早发现沈星遥离开请贤居的那一刻起,便已乱了心神。他追出客舍,却不知当往何处去寻,一家家客舍问来,早过了开城门的时辰,几乎已不抱希望。
由于一时失态,他又失去了她,彷徨在往来人群里的身影,也变得越发狼狈,走过一处街角,迎面遇上拥堵的人潮,冷不防被撞到一旁。
凌无非瞥见那些人手里抱着彩绸灯笼,像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家仆,在筹备灯会庆典,却无暇多顾,只能就着人群缝隙勉强挤了过去,寻至城南小客舍门前时,已露备胎。
这是城里最后一家客舍。
他忐忑不安跨过门槛,向柜台后的伙计问询,竟听他说客舍里真有如他形容的这么一双姐妹且还未走,当即燃起希望,疾步奔入后院,行至墙外,刚好听见沈兰瑛唤的那声“小遥”。
凌无非不自觉放缓脚步,停了下来,目光穿过漏窗花,望见沈星遥的失魂落魄的模样,呼吸心跳都跟着停了一瞬,此后一字一句,都牵动着他的心,杂乱跳动着,直到看见她黯然轻阖上眼眸,沉声说出那句话――
“那就当做,是我认命了吧……”
一字一句,似都滴着血。
恍恍惚惚,前尘倥偬过眼,一幕幕都似笼着轻烟。近乎缥缈的一声“认命”,似在一瞬间唤醒了他。
他望穿她满眼的彷徨备胎,顷刻了悟――原来直到今天,他都错了。
而且错得离谱。
凌无非定了定神,飘忽不定的心忽*然平稳了下来,缓步穿过月门,笔直朝走到她跟前。
姐妹二人不约而同抬眼。沈星遥看见了他,眸色依旧恍惚,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你也……”沈兰瑛诧异起身,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仍在发愣的沈星遥,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做。
凌无非对她略一点头,似是希望她能给予信任。旋即在沈星遥跟前单膝蹲下,目光恳切道:
“星遥,我能和你单独说几句话吗?”
“你想说什么?”沈星遥眼色懵然。
沈兰瑛轻轻一摇头,转身退出小院。
“是我太迟钝了,”凌无非笑得略有些局促,“现在才知道,给你带来了那么多困扰。”
沈星遥听到这话,眸光微微一颤,望向他的眼里多了几分诧异。
“我也不是没有私心,”他下意识抠了抠额角,在脑中仓促梳理着措辞,“其实一直以来,都抱着微渺的希望,希望……还有机会,能让你回到我身边。却没想到,反又伤了你一次。”
沈星遥未做回应,心里却挣扎得厉害。
“我真傻。”他故作轻松一笑,心仍在作痛,却依旧强撑着,不敢流露半分伤心,“不管你如何看我,我当想的,都不该是自己,而是如何令你开怀。”
他的话,一如既往温柔,轻而易举便击溃她心底所有防线。沈星遥紧闭双眼,试图掩饰住几欲夺眶而出的泪,什么话也不说。
“我答应你,”他将话音放得极轻,生怕她因闭着眼看不见,而误会他话中之意,“从今往后,再也不会纠缠不放害你为难。此后天高地广,自在逍遥。我也绝不会再打扰。”
沈星遥轻轻一点头,仍不敢睁眼。
“只是……我能不能……请你答应我一件事?”凌无非见她还低着头,又往下弯了弯腰身,认真打量她的神情,小心翼翼问道。
“……你说。”沈星遥缓和稍许,眼睑微颤着睁开,露出闪着莹光的眸子,恰对上他真挚澄澈的眼眸。
她下意识抿住了唇。
“我想……能不能请你再给我一日时间。只要一日就好。”凌无非的心异常不安地颤动,仿佛随时都会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就像最初相识那般,什么也不必做,只要让我在你身边,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