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略微颔首,“文卿所言甚是,朕近日亦在思虑此事,只是心中尚未有合适的人选。”
文雍低垂着头,接着奏禀:“臣等在枢密院事先商讨过,议出两位人选,一位是明威将军岑希,另一位,是钱翌钱尚书。”
赵珩手按金銮御座,抬首问道:“岑希?”
文雍回道:“正是。”
赵珩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点头笑道:“朕读过他的《安边策》,写得着实不错。”
有一紫袍官员持着芴板站出队列,高声反对:“官家不可,岑希之父正是那逆贼岑琦,怎能让罪臣之子任职经略安抚使?”
文雍拧紧眉毛,扭头瞥了那人一眼,“高中丞,岑节使只是受人诬陷,原以为只有某些猪油蒙了心的家伙才会看不清,没想到你也这般认为。”
高襄横眉冷视,不甘示弱道:“文枢密,我身为御史中丞,担着纠察百官之责,理应肃正朝廷纲纪,我记得岑琦叛国投敌的嫌疑还没有洗清吧。”
文雍眼神闪动,但依然大着声音道:“清者自清,眼下是没有,不过我等相信岑将军。”
高襄捏着笏板,语气也变得更加强硬:“口说无凭,他一日没有洗清嫌疑,一日便是戴罪之身,也就是官家仁慈,没有牵连其亲族,只将那逆贼一人召回京城。”
文雍冷哼:“高中丞,你一口一个逆贼,又可有确凿证据?你们御史台不也在查这个案子?”
高襄轻呵一声,“文枢密,你这般为那逆贼说话,到底是何居心?又置本朝纲纪律法于何处?”
赵洵本就看不惯高襄那副咄咄逼人的样子,更别说这人还往自己老师身上泼起了脏水,“大殿之上,怎会有野狗张嘴乱吠?”
御史台的官员们见高襄被如此痛骂,抄着笏板就要上前。
高襄抬手制止他们,随即冷笑几声,张嘴怼了回去:“宁王也不必讥讽于我,我又没说错话,只是实话难听罢了。”
赵洵耸耸肩膀,“我说的也是实话。”
高襄一身傲气,更是根倔骨头,他用眼角余光扫了眼赵洵,“官家虽然迟迟不肯治岑琦的罪,可也没见你们枢密院查出来个什么,我说岑琦是逆贼何错之有?你维护你的老师,我能理解,但你不分青红皂白讥讽我是野狗的行径,与跳墙疯狗又有何异?我看,咱们顶多也就是互吠。”
殿中众人顿时被他这话弄的忍不住直接嗤笑出声,又见赵洵目光阴冷,心知自己取笑不起,便识趣得赶紧把头埋低,梗住脖子使劲憋笑。
杜浔捏紧手中笏板,倒吸一口冷气咬紧牙齿,他其实蛮幸灾乐祸的,只是看着赵洵脸色不太好,也不好意思笑,心里暗自感慨这高中丞也是个狠人,为了骂对方,宁可带着自己一块骂。
赵洵眯起眼眸,脸色愈发阴沉,“高中丞这话说的,难不成你认为每日朝会,官家都是在听群犬互吠吗?”
这下子那些憋笑的人也不用憋了,他们哪里笑得出口,因为赵洵平等地把在场每一个官员都骂进去了,他们脸色红一阵青一阵,闭紧嘴巴面面相视。
高襄愣了一下,随即呵道:“宁王这般不讲道理,我真是自愧弗如。”
赵洵唇角微微勾起,故意笑嘻嘻地回他:“彼此彼此,论起眼瞎心盲,冤枉清白之士,我也比不过高中丞。”
高襄挥袖轻哼,甩过脸去。
徐琢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笏板,虽然他不认同高襄对岑琦的评价,但话糙理不糙,也说不上是眼瞎心盲,因为岑琦现在确实背着重罪,若是这次为岑琦开了个口子,日后若有其他人犯下大错,徇私求情者亦会只多不少。
“朝堂之上,都是同侪,宁王这话说得未免也太过了。”
其他御史台的官员早就忍不了,也纷纷为高襄鸣不平,斥责起赵洵来。
赵珩掩嘴轻咳几声,台官们这才安静许多。
“六哥儿,你就少说几句。”
随后他又面带笑容,劝说起高襄来:“高卿莫动怒,莫要气坏了身子,六哥儿护短,此番出言不逊,也是为了他的老师,但朕也知你一心是为朝廷考量,朕代他向高卿赔个不是。”
官家明面上说赵洵护短,可一口一句六哥儿,不称亲王封号,实则是表明自己护短,但他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自道歉,高襄仍是诚惶诚恐,忙弯身行礼:“官家。”
赵珩轻轻笑了笑,开始和稀泥,“朕只是有些欣赏岑希作的文章,又没说让他任职,枢密院不是还荐了钱卿吗?”
“钱尚书文武兼备,自是比那逆……”高襄看着官家的笑脸,话到嘴边顿了顿,最后只能忍下胸中怒气,把那个字咽回喉咙里,又重新开口:“逆臣之子那强上百倍。”
用臣而不用贼,这已是他最大的让步。
钱翌年轻时曾与岑琦共事过一段时间,坚信其为人,今见高襄如此喋喋不休,心中难免抱有不平,便面带难色,颤颤巍巍挪动几步站出来,“官家,臣恐怕,无法胜任。”
赵珩颇为疑惑地看向钱翌,询问道:“钱卿为何如此说?”
钱翌扶了扶腰杆,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臣并非故意推脱,而是年初外出游玩不慎摔下马,腰疾还未好全,平素早朝乘车都觉得疼痛难忍,泾原路离京又甚远,若是让臣过去赴任,怕是要了臣这条老命。”
赵珩眉峰蹙起,神情有些为难,“钱卿,朕也不是不体恤你,只是……众位卿家都觉得唯有你能担此重任。”
钱翌“哎呦”几声,又摸着腰杆揉了揉,不情不愿道:“方才臣分明听见官家对明威将军岑希称赞不已,文枢密也力荐此人,臣也觉得岑小将军非平庸之辈,比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之人强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高襄没料到钱翌会推辞,更没想到他会主动为岑希说话,眉毛不由自主地挑起,“钱尚书,你那都摔着多久了,也该养好了吧。”
钱翌耷拉着脸,又叹了一口气,“高中丞,我也想赶紧好,只是那次摔着你也知道,躺了整整一个多月我才能下地行走,现在虽然走是能走了,坐也能坐了,但仍时常觉得腰疼,就连躺着想翻个身,腰跟腿都抽着疼。”
赵珩身子微微前倾,话音中带着些关怀:“钱卿摔得如此严重,告假回来也未见你提过,罢了罢了,便不折腾你了。”
钱翌松了口气,俯身再拜,心满意足道:“多谢官家。”
赵珩摆摆手,“钱卿定要好生休养,一切以身体为重。”
钱翌再拜:“臣会的,谢官家体恤。”
赵珩紧锁眉头,斟酌半晌。
“如此来看,泾原路经略安抚使一职,也只有岑希最为合适了。”
高襄把笏板举得更高,朗声高呼:“为何非得是岑希?我大梁竟落得无人可用的地步了?”
钱翌故意哎呦几声,而后呛声回怼:“高御史,官家尚未治岑节使的罪,是你们一直死咬着不放,连带着对岑小将军也有偏见,既然你们觉得他不行,便再向官家荐个合适的人选,也省得让官家为难。”
高襄袖子一甩,“陕西安抚使韩孝廉,湖北安抚使吴籍,刑部侍郎杨元庆,哪一个不比岑希强?”
文雍道:“高中丞,我荐举岑希自然有一定的道理,你可知道现在镇戎军中是如何说朝廷,如何说官家的吗?”
高襄摇头。
文雍满目忧色,“镇戎军皆在传官家忌惮岑将军,有意针对,甚至认为是宁王使计陷岑将军于不义,可你也知道,宁王一直提议归还西北武将调兵之权,分明是在为他们争取兵权,又怎么可能去构陷岑将军。”
高襄别脸哼道:“那又如何?”
文雍语调平缓,继续说着:“高中丞还不明白吗?让岑希接替其父继任泾原路经略安抚使,既能巩固边防,又能稳住军心,也算是一举两得。”
高襄嘴角绷紧,注视着文雍久久不语,好半天才冷声道:“所以说来说去,你们选岑希,还是为了推行新政?”
“我朝诬告武将成风是既定事实,若未经取证,凭着一封莫名其妙的书信,便咬死岑将军叛国,岂不正好中了奸人的诡计,也会寒了众多武将的心。”
赵洵肃正神色,再次挑露重文轻武之下大多武将的心酸无奈。
这些高襄不是不知道,但他身为御史中丞,亦有自己的职责,“御史台有权闻风奏事,弹纠不法,而宁王口口声声说诬告,也不见亮出证据,谁人不知我高襄不徇私情,只看证据,你要说我迂腐,说我不通情理,我也认,只要能证明岑琦无罪,我自是不会反对让岑希任职。”
赵珩舒展眉目,和颜笑道:“高卿这番话也甚是在理,朕会好好思量的。”
“是,官家。”
高襄见官家终于让步,这才持着牙芴施礼,退了回去。
第015章 行路难(五)
“省试已然放榜,也该准备御试事宜了。”
赵洵抬首相问:“官家,今年御试(1)还是否还试赋、诗、论?”
赵珩手扶膝盖,微微笑道:“不了,今举御试仍试策,罢试诗赋,届时朕也会躬临亲试,为考生唱名(2)赐第,今明两日朕会定下御试日期,选定考官,拟成文书诏知天下。”
赵洵顿时精神了不少,试策是为取贤明之士,到时候朝廷里涌进来一批新鲜血液,对他推行新政会有很大帮助。
赵珩见百官无事要奏,便挥了挥手,“众卿若是无事,朝会便到这里吧。”
群臣持笏躬身俯拜,而后有序离开。
赵洵没有直接去枢密院,而是随着赵珩进了垂拱殿,跟在赵珩身边侍候的中贵人见了他,忙给立在旁边的宫人使眼色,不多时,退下去的宫人给他奉来一碗热茶。
他接过茶碗,茶味清香溢满襟怀,心情也跟着舒畅许多,“御试定在何时?”
赵珩把袖子往后拽了拽,捏起墨块在砚台上不停打圈儿研磨,“下月七日。”
听着墨块摩擦的细微声响,赵洵举起茶碗又饮了一口,“大哥,你会选谁当泾原路经略安抚使?”
赵珩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了眼他,跟着笑道:“你们枢密院不是荐举了岑希吗?”
想到高襄极力反对,赵珩把茶碗放至案几上,问道:“你觉得他可行吗?”
赵珩偏头想了想,“你荐举的人,自然是可行的,我信你。”
赵洵蹙起眉毛,“可如果执意任命岑希,高襄怕是又会接连上书,甚至带着御史台的一众官员集体请殿入对。”
赵珩将镇纸压在诏书上,“这个你无须担心,我能应对,他也说了,只要你能查清岑琦一案就好。”
赵洵眨巴眨巴眼,略显为难。
赵珩捏着镇纸,若有所思道:“其实我觉得,他是在反对新政,高中丞因循保守,凡事皆依照祖宗朝的‘既定方针’行事,一直对你推行新政颇有微词。”
赵洵沉思片刻,“罢了,别提他了,要不是怕你今日又要下来劝架,我才不会让那群台官如此咄咄逼人。”
赵珩笑了笑,执起笔在砚台中蘸取适量松烟墨,写下一列小字,复又抬眼看着他,“小时候总觉得你过于稳重,不爱跟人言语,现在倒好,天天在朝堂上跟人拌嘴。”
赵洵起身走到书案前,撩起衣袍往上一坐,“还不是因为小时候你总跟我说,有什么话别憋在心里,直接说出来。”
“是是是,”赵珩摇头笑着,又写了几列字,忽然叹了口气,“也怪我,说是共推新政,结果只有你在前方顶着,若非如此,你也不用收起和善的性子,更不用与他们周旋。”
赵洵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低头俯视着诏书上的内容,“那也是我最先提出来的,咱们不是说好了吗?我唱白脸,你唱红脸,等时机成熟,灭掉羌契二国,收回幽云十六州。”
赵珩停下笔,仰屋兴叹:“谈何容易,莫说收回幽云十六州,现下战马短缺的问题也不知何时能解决。”
西羌与北契皆是马背上打出来的政权,尤善骑射,大梁的军队则以步兵为主,与骑兵对阵可谓是毫无优势,而且骑兵战力也远不如对方,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战马不足和战马质量参差不齐。
大梁建国之前,天下久战不休,中原王朝逐渐丧失对西域地区的管辖,北地的契国趁乱割占幽云十六州,西北崛起的羌国占据了河套平原和河西走廊,更是彻底隔绝了中原与西域的交往。
产马要地被纳入其他政权手中,稳定的战马来源也被切断,每年边地榷场(3)与茶马互市所得的马匹根本无法满足战事需要,以致于大梁战马不能自给自足,骑兵战力亦日趋下降。
赵洵耷拉下脸,又想起了军马案,按着额头忧心忡忡道:“我也不止一次想过如何解决此等难题,只是实施起来都不容易。”
俩人就像那霜打过的叶子似的,好一阵唉声叹气才缓过来。
赵珩放下笔,轻轻揉着手腕,“前些日子你不是去调查军马案了吗?可有查出来些什么?怎么一直没跟我说。”
赵洵想了想,才发觉自己竟然真的忘了,于是理着宽大的衣袖说道:“是因为那些官吏敷衍了事,没有好好喂养马匹,所以去岁过冬一大半病马不是冻死就是饿死,我已经严惩过相干人等,但咱们的战马数量本就不多,以后群牧司(4)与各地孳生监更需严令加强管理。”
“好,就按你说的办。”
赵珩颔首,继续低着头将选定考官的诏书写完,并盖上玺印。
赵洵伸头凑了过去,看到考官名列里有徐琢,忍不住道:“陆敬慎的儿子陆霄是省试头名,此次御试他也会去,我记得徐御史与陆敬慎私交甚密,不需要回避吗?”
赵珩疑惑道:“不在五服内,可以不用回避。”
赵洵也不再多说什么,反正参加御试举子的答卷最后还要呈交给赵珩,由他亲定甲第。
赵珩抬了抬手,侍奉在侧的内侍忙弯身低首走过来听候指示。
他笑了笑,轻声道:“把我寝殿桌案上摆着的龙团凤饼拿过来给宁王,还有旁边那个小瓷罐子,也一并带过来。”
赵洵打了个哈欠,半眯着眼,“大哥上次给的茶,我还没喝完。”
赵珩又展开一卷纸,开始提笔蘸墨,“谁说给你喝了,你这段时间好不容易想起来找我一趟,不给我点一盏茶如何能行?”
赵洵拱手应道:“好好好,那我便给大哥献丑了。”
赵珩边写边笑:“放眼宫中,论起点茶,谁比得过你。”
赵洵挑了挑眉,“可是我点茶的技艺还是跟你和二伯学的。”
“怎么?现在向你讨碗茶喝也要推辞了?”
“哪敢推辞,我许久未点茶,这不是怕大哥嫌我手法生疏。”
“怎么会,爹爹在世时,就爱喝你点的茶,还总说我的茶艺不如你,我这有段时日没喝你点的茶,倒也十分想念。”
二人说话间,那名内侍已经东西呈了过来,赵洵接过茶饼和小瓷罐子,走动几步坐在了茶案前,他将手中东西放下,又轻理衣袖,右手夹起一小块茶饼,放到石臼里慢慢捣碎。
赵珩握着笔,笑着问道:“我听说,前些日子你救了个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