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中原汉字作注作释,不识羌文的她无异于在看天书一般,不到半刻钟的时间,便觉意兴索然,眼皮黏连,她又坚持了些时间,直到实在撑不住了才伏趴在案上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徐予和被一声窗户轻阖的响动吵醒。
她缓缓直起身子,睡意尚未从眼角褪去,一双明眸半睁半阖,言语间带着些嗔怪:“岁冬,你关窗的声音小些,弄醒我了。”
静默许久,也没听岁冬答话,她起身环视一圈,屋内除了自己,并无旁人,想来岁冬这丫头见她睡着便出去了。
可她依然觉得奇怪,窗子分明是关好的样子,又怎么会平白无故发出声响,于是转身走到窗子那方,将手抵上窗棂准备推开。
忽而窗外竹声沙沙,竹影摇摇,她当是风吹窗动,便收回了按在窗棂上的手。
只是她不知,屋外紧紧贴墙而站的那团黑影也松了口气,不久之后,黑影又悄无声息地隐入昏黑夜色之中。
案上灯烛火光渐微,徐予和抄起剪刀剪去一截燃焦的灯芯,烛火摇曳两下,却是比方才明亮多了。
岁冬此时推门而入,领着两个女使布下饭食,甜声道:“姑娘,娘子新雇了几个厨娘,菜式都是依着姑娘的口味做的,娘子都尝过了,说味道不错才让我给姑娘端过来。”
满满一桌子菜品,多用芥菜、老姜和花椒调味,嗅之麻辣鲜香,皆是她爱吃的,徐予和胃中馋虫蠕动,稍微净了净手便握箸而食。
麻味辣味争相刺激着唇舌,这一餐颇为热烈,颇为过瘾,使得她头上不断冒汗。
末了,茶水入口,舌尖麻辣方才渐渐消去。
候在一旁的女使低头收拾碗筷,岁冬见盏里茶汤见底,又提壶续满,“今日陆郎君来过。”
徐予和依旧自顾自饮着茶,不见有什么动作,“他不是天天都来吗?”
岁冬笑了笑,把情况如实道来:“今日不同,陆郎君申时六刻来了一次,酉时刚过又来了一次,不过姑娘都在歇着。”
而今陆霄已被官家授为将作监丞,并非闲职,怎么还有闲功夫找自己两次,于是徐予和放下茶碗,抬眸问道:“他找我做什么?”
“陆郎君让我转告姑娘,说姑娘你从小喜欢收集字帖墨迹,他常去的书肆里今日摆了一幅平……平什么来着……”
岁冬顿了顿,仰头望着房梁,抓耳挠腮地想了半天仍是没记起来那个人名,双颊憋得通红。
徐予和猜到是本字帖,抑或是墨迹(2),“摆的什么不重要,停云哥哥可还说了什么?”
岁冬如泄了气一般,耷拉下嘴角低声张口:“好像是陆什么机的平什么帖,陆郎君想和姑娘一同去书肆看看是不是真迹。”
徐予和恍然明白,微微笑说:“是陆机的《平复帖》(3)。”
岁冬感觉脑袋里断掉的弦忽然被接上,点头如捣蒜状,“对对对,就是姑娘说的这个《平复帖》。”
一个小小的书肆,竟也有西晋年间书法名家陆机的真迹?徐予和已经开始好奇这家书肆了,不过在藏龙卧虎的汴京,似乎一切皆有可能。
她倚立在门边,抬眸遥望,弯月悬于天际,光华如练,便道:“今日时辰已晚,明日你再去陆相公府上问一问,停云哥哥是否得空,明日休沐,他应当是得空的。”
岁冬点头应答:“我记下了,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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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落日升,天色微明。
鸡鸣不已,晨钟相继。
女使与仆从们形色匆匆,或进或出,有的奉茶端水,有的洒扫庭内落叶。
徐予和用过早食没多久,有名个子娇小的女使告知她陆霄来了,她便换了身衣衫去前院,随陆霄去书肆辨别墨迹真假。
陆霄把着缰绳轻轻一扯,偏头看向马车,眸色愈发柔和,“燕燕,书肆到了。”
枣红小马甩了甩头,停在陈氏书肆门前,赶车的小厮儿利索地跳下去,弯腰放好马凳。
陆霄翻身下马,从外面掀开帘幕,“店家说那卷《平复帖》是从大相国寺的书画摊上淘来的,我看着倒像是真的。”
徐予和拎起裙摆往上轻轻一提,将身子探出车外,但见春日融融,柳枝垂绿,几只喜鹊喳喳叫于梢头,不觉抿了抿唇。
“是真是假,你能不知?”
陆霄今日着常服,浅青缎袍外罩了件青绿纱衣,幞头上簪着几朵粉白丝绢梅花,与身侧千万条软丝绿柳颇为应景。
他见徐予和踩着马凳身子轻晃,便抬手抓住她的胳膊,使其有个支撑,“不知,我是真不知。”
徐予和踩上平地,低头抚平衣袖褶皱,不着痕迹地将胳膊从陆霄手中抽离,仰目望向书肆的匾额,“若你都不知,也该请你爹爹,或是我爹爹掌眼,请我一个半吊子来看有何用?”
陆霄垂眸看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顶,无奈笑说:“你竟说得出口自己是半吊子?我记得张尚书在时,不止教你写字作画,也教了鉴别书画的功夫,我去你家也跟着学了些。”
徐予和略微侧首,回想起儿时零碎的记忆,外祖精于翰墨,常临摹名家书帖,形神皆精妙至极,而且他一眼便能瞧出书画是真迹还是摹本,也因此被先帝诏为书画博士,可惜天公嫉妒他这一身才华,令其潦草离世。
她暗暗叹口气,而后裙摆微动,玉步轻移,进到书肆里面,“先说好了,我只是爱收集字帖,临摹书法,至于鉴别书画,外祖去了之后,我也没再研究,所以看的也不一定准确。”
陆霄嘴角噙笑,也抬脚迈上书肆门前的石阶。
店家见到陆霄,便知他所为何事,从身后的书橱中取出一个紫檀木匣,双手托放至桌案上打开,笑道:“两位请看,这便是《平复帖》。”
徐予和拿出匣中纸轴,稍一展开,便见着前朝诸多名家的私章刻印,继续铺陈开来,牙色纸本上的书墨映入眼帘,点画硬朗,却也率性可爱,兼具奇趣,从中可窥见几分当年魏晋之风流。
看至这里,她已知是真迹无疑,只是心中尚存疑虑。
陈氏书肆处于闹市,客人并不算少,若放了名家真迹,必会有大批文人士子争看抢买,何况还是陆机的墨笔,足以卖出天价。
“怪了,既是陆机墨迹,为何无人问津?”
第019章 难如意(四)
“不瞒小娘子,昨日陆监丞鉴出真假之后,我本是不信的,卖者一开始便明说这是摹本,也只收了我十贯钱,”店家单手背在身后,低头看了眼书帖,面色犹疑:“才十贯钱,哪有人会做赔本的买卖?以寻常摹本的价格购得真迹,我是想也不敢想的。”
徐予和解开系在腰间的如意绣花荷包,从里头掏出几块碎银放在桌案上,“店家不敢想,我倒是很乐意做这个捡便宜的人。”
“这……”
店家没再接话,明显有些犹豫,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一旁。
“不过是寻常摹本,我以同等价钱买走,店家虽然分文未赚,却也是不亏的,”徐予和柳眉轻抬,笑着问他:“为何店家这会儿反倒又迟疑起来?”
店家先是一愣,随后轻笑出声,“小娘子,我并非迟疑,而是舍不得。”
只见他又踱着步子,将心中所想一一道来:“我嗜爱书法,家中所藏书画数不胜数,其中不乏一些摹本,这幅书帖写得极好,笔法奇崛,形神俱佳,实在令人惊叹,我时常忍不住拿出赏看,否则也不会买来。”
他说得这般真情实感,徐予和仍旧觉得奇怪,一个人能说出这些,说明他颇为了解陆机的书法,也熟知如何鉴赏书画,那么想要辨出此幅墨迹的真假,对他来说,应当是件很容易的事。
她垂下头想了想,“那卖者恐怕不识货,误将真迹当作摹本,这幅《平复帖》确是陆机手迹无疑。”
店家哈哈笑了几下,脸上露出愧色,“莫说卖者不识货,我不也是?”
徐予和则不这么认为,“店家肯花十贯钱买一寻常摹本,不是已经瞧出了真假?”
店家又是一笑,将《平复帖》小心卷好,放回紫檀木匣里,用双手将木匣托承起来,“小娘子与陆监丞慧眼如炬,我深感佩服,这幅真迹便赠予二位。”
徐予和甚感诧异,下意识推辞:“店家客气了,我们今日只为鉴别真假,并非夺人所爱。”
“看多了名家临本,我竟因价钱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店家愧色更甚,苦笑两声后,摇首感叹:“我已经不知如何面对这幅墨迹,倒不如由慧眼识它之人保管。”
闻言,徐予和接过木匣轻轻一笑:“既然店家如此说,那我也不客气了。”
有便宜不占白不占,可毕竟是真迹,她也无法心安理得据为己有,便又挑了些书籍诗稿一并买走,全当照顾店家的生意。
半晌之后,陆霄抱着一大摞子书颤颤悠悠地走出陈氏书肆,堆积起来的书籍几乎与他眉毛持平。
因视线受阻,他无法看清脚下的路,险些被门槛绊倒,好在反应及时,趔趄几步后身体便保持了平稳,不过还是有几本书滑落在地。
徐予和把木匣夹在胳膊下面,回头捡起掉落的书,“你好生无聊,真以为我瞧不出来?”
陆霄故作镇定,投以迷离的眼神,“燕燕,你不是已经瞧出了那是真迹?”
徐予和不想与他打哑谜,直接挑明了说:“《平复帖》是你放在书肆里的吧。”
陆霄虽然面色未改,眼中却开始闪烁不定,“你都猜到了什么?”
徐予和将手中书籍和木匣交给赶车的小厮,无奈道:“这般蹩脚,想不看出来都难。”
两个人从小玩到大,徐予和很少见他说谎,为数不多的几次,还是因为自己,每次说谎,他的眼睛都会不由自主地看向别处。
陆霄有些好奇,抱着书走到她身侧,牵唇笑问:“蹩脚?何处蹩脚?”
徐予和细眉轻挑,说出疑惑之处:“我们还未说明来意,店家便主动取出了《平复帖》。”
小厮将东西放到马车内,又转身伸手接下陆霄的那一堆书,陆霄不慌不忙地抖抖衣袖,作出如下解释:“可店家也说我昨日在这儿鉴别出了真假,只是他不信,我便说再找一人来鉴别,所以他方才见了我,知道我们是为了《平复帖》而来。”
见他不肯老实交代,徐予和继续道:“好,这点暂且不提,但店家既然认定书帖是摹本,何必还专门以紫檀木匣盛装?”
陆霄缓了口气,轻轻笑道:“我昨日也曾和你一样疑惑,不过他说自己尤爱书法,无论真迹,还是摹本,皆珍之重之。”
这倒也能说得通,譬如有“天下第一行书”之称的《兰亭集序》,传言真迹已随唐太宗葬入墓中,流存于世的皆为摹本,但丝毫不影响这些摹本被历朝历代的文人雅士所珍爱。
徐予和沉思默想片刻,仍觉得有古怪,“可我只说了是真迹,他也不问一问我鉴别的依据,就这样直接相信,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陆霄笑着摇了摇头:“不奇怪,我对店家说前书画博士张士延是你的外祖,你鉴别书画的本事是他所授。”
徐予和瞪他一眼,“可无凭无据的,你说了他就会信?”
“信。”
店家打断两人谈话,举步走来。
待到两人跟前,他躬身揖了一礼,和颜笑道:“小娘子,我见过张尚书,也见过令慈,你与张娘子长相神似,我相信你不会鉴错。”
此人称呼外祖为张尚书,外祖被贬离京城前确实任职吏部尚书,徐予和有些疑惑,“店家认识我外祖?”
店家点了点头,目中充满崇敬之色,“认识,当年何人不知张尚书之美名,我亦钦佩久矣。”
徐予和半信半疑地打量着他,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书肆里还有诸多事务,不便久聊,二位慢走。”
店家道完这句,便扭头回了书肆。
徐予和瞥了眼陆霄,恍然顿悟,背过身去佯装生气道:“陆停云,你到底说不说,要是不说,我现在就去跟伯母告你的状。”
陆霄有些慌神,忙追了过去,好声好气道:“好好好,我说我说,其实是我与店家打了个赌。”
徐予和皱眉,当即问道:“什么赌?”
陆霄如实相告:“昨日来此,我见店家将这《平复帖》摆出来赏看,便也凑到跟前,发现是陆机真迹,只是他不相信,还说张尚书亲口告诉他此幅书帖是摹本。”
徐予和眉心跳动,莫非方才店家口中将此墨迹以十贯钱卖出的人是外祖?可外祖爱书画如命,不会做出变卖书画的事来,更不可能将真迹错认为是摹本。
除非……店家说了假话。
但又让她疑惑的是,那人为何要将书帖还回来。
陆霄接着道:“我并非行家,只粗浅学了些鉴别字画的手法,便能认出此帖绝非摹本,是以张尚书绝不会看走眼,可店家听我所言,仍是不信,争到最后,他与我打赌,就赌此帖是真迹还是摹本,若是真迹,这书帖便是我的。”
徐予和听到这里,明白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所以你找了我来鉴别?”
陆霄颔首,垂眸轻笑,“他不信我是张尚书的关门弟子,我又不好劳烦叔父和婶母,只能找了你来。”
徐予和抿了抿唇,“他说得没错,你本来就不是关门弟子。”
“不是吗?”
陆霄隐隐有些失落,眼角微微低垂下去。
徐予和当然没忘记小时候说的荒唐话,那时陆敬慎请徐琢做陆霄的老师,两人几乎天天在一块儿习字读书,外祖不仅教他们写字作画,也会讲些鉴别字画真伪的诀窍,不过自己经常偷懒,总爱跑去院子里荡秋千玩,陆霄则收起平日里的顽劣,替大人们把她揪回去,然后关好门落上门栓,守在旁边看着她练字背书,久而久之,她就戏称他为“关门弟子”。
徐予和干笑几声,“都是些玩笑话,那时年少不知事,停云哥哥,你莫放在心上,总不能因为你关了几次门,便真的是关门弟子。”
陆宵也止不住笑了笑,“我想店家应是没料到,此关门弟子非彼关门弟子,昨日他还斥责我,说张尚书不会有我这么年轻的学生。”
徐予和蹙眉看他,“我怎么觉得你现在对于这个称号,倒是已经乐在其中了。”毕竟以前喊他关门弟子,都会被剜一眼刀子。
“后来想了想,这个称呼也很有意思,”说到这里,陆宵又道:“燕燕,若是你遇到了什么难事,都可以跟我说,我能帮你,也愿意帮你。”
他如此说,料想是知道了些什么,徐予和便顺势说道:“我正好有事想问一问停云哥哥。”
陆霄欣然应下:“你尽管问,我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刘密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这个问题猝不及防,陆霄明显一愣,以为她被求亲之事所扰,“你放心,肃国公不会再来求亲了。”
徐予和直击要害,再次发问:“他拐卖良籍女子是真?”
陆霄略一迟疑,沉思半晌,“我与刘密不甚相熟,此事真假我也不知,不过他恃强凌弱,目无法纪,也说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