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周围的官员纷纷回头往他们这边看。
这事儿不算稀奇,京中官员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但是被人当众揭露,刘圭面上还是有些挂不住。
赵洵拧紧眉毛,摸着下巴低头思考,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故作惊诧,大声道:“你家二郎还拐卖良籍女子,啧啧啧,这要是让御史台知道了,只怕以后你都不得安宁了。”
徐琢止住脚步,板着一张脸,厉声发问:“肃国公,宁王所说,是否属实?”
刘圭无法反驳,眯起那双小眼睛,不得不赔笑道:“徐御史明鉴,也不知宁王是从何处听来的风言风语,我家二郎顽劣归顽劣,但所做之事,皆在律法之内啊。”
徐琢拂袖冷哼,显然不信他的说辞,先前崔内知已查到那两人是人牙子,并仗着肃国公嫡子的势为所欲为,虽然证据不足以指向刘密拐卖良籍女子,但那两人在赵洵手中,赵洵这般说,必然是从他们嘴里问出了什么。
刘圭也别无他法,只能甚是客气地笑了笑,而后扼腕叹息,“老夫所说皆是实话,逆子纵容下人,险些折辱令嫒名节,老夫也深感愧疚,所以……老夫还是想擅自做主,给两个孩子说个亲,不知徐御史考虑得如何了?”
赵洵连连咂舌:“哎呀呀,刘圭,你这算盘打的可真是响,你那嫡子不学无术,吃喝嫖赌样样都沾,你这到底是赔罪,还是诚心祸害徐小娘子?”
虽然被这样拆台,但刘圭仍旧不死心。
“这......徐御史若是瞧不上则茂,我家则渊品性纯良,为人谦恭温良,与令嫒亦是相配。”
赵洵摸着下巴,继续点评:“你那庶子太过懦弱,在府里惯被嫡子打压,徐小娘子若是嫁了过去……”说着,他忽然叹了口气,故意将语调拖长:“只怕是备受磋磨啊。”
刘圭攥紧衣袖,心想赵洵何时把他家情况打听得这般清楚,但当着诸多官员的面,又不敢发火质问,一时语结:“你……”
赵洵唇角微微勾起,轻声道:“肃国公怎么不说话了?难不成被我说中了?”
陆敬慎横眉冷哼:“肃国公若真心想向徐御史赔罪,也该是登门致歉,偏偏每次都挑在人多眼杂的时候,便别怪我们不给你面子。”
“陆相公,这就是你冤枉我了,”刘圭委屈极了,当场反驳:“我如何没登门?是徐御史闭门谢客,我进不去啊,也只能在上朝下朝的时候提一嘴。”
知他惺惺作态,徐琢不屑与之争辩,“肃国公,小女婚事已有着落,以后无须再提此事。”
刘圭皱眉,撵上去追问:“这……令嫒何时说的亲?老夫竟未曾听说?”
“我和徐御史十余年前便将亲试商定下来,”陆敬慎瞥他一眼,“怎么?难不成还要专门向肃国公报备一声吗?”
第017章 难如意(二)
心心念念的人居然已经定了亲?!
赵洵呼吸一滞。
这话从徐琢与陆敬慎两人嘴里同时说出,应当不会有假,他登时没了拱火看热闹的兴致。
刘圭连连赔笑,说话那叫一个理不直气也壮,“陆相公,老夫也只是随口问一问,何必这么冲呢?”
赵洵越发觉得是因为刘圭跟个狗皮膏药一样,死缠着徐琢说亲,才让陆霄有机可乘,火气瞬间就上来了。
“刘圭,你拦着他们不让走,也别怪人家不跟你好好说话。”
刘圭自知理亏,干笑几声,咬着牙悻悻离去。
虽说有赵洵帮忙,才能这么快把刘圭打发走,但徐琢仍旧不乐意理会他,他一见到这俩人,心里就窝火,冷着脸头也不回地往苑外走。
陆敬慎与赵洵更不对付,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于是也加快了步子,随徐琢一道离开。
暮色四合,凉风阵阵。
元宝拿着件氅衣在苑内四处张望,眼下宴席已散了好些时候,参宴的新进士与官员都走得差不多了,可迟迟未见赵洵出去。
尽管倒春寒已然过去,但日头落下,仍能感受到空气中的凉意。
今日赵洵穿得单薄,又饮了不少酒,元宝唯恐他吹了冷风会头痛,走过一段碎石子铺就的弯曲小道,矮木丛后方渐渐显现出赵洵的身影。
他立刻踮着脚快步向前,将手中氅衣披了上去。
这会儿赵洵满脑子都是徐予和定亲的事,心中不免有些怅然,步子比平时慢上许多。
元宝见他一脸苦相,还心不在焉的,急得直挠脑袋,明明宴席结束时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儿工夫就成了这副模样。
他蹙着眉头,一边在后面跟着走,一边伸长脖子观察赵洵的脸色,“听闻饮完酒不宜吹冷风,此处正好是迎风口。”
元宝又自言自语了足足五六句,前头那人才拉着腔调淡淡嗯了一声,他眉头拧得更紧,一张嘴声音也变得紧张许多:“都怪我,明知起了风,要是早些将氅衣送来就好了。”
赵洵顿了顿脚步,“这点风不至于吹倒我,我只是有些乏了,你怎的还噼里啪啦说个没完了。”
元宝撇撇嘴巴,又看了一眼赵洵的颓相,显然有些不相信。
赵洵吸了口凉气,将手搭在元宝的肩上,“走了,回府。”
琼林宴一共两日,第二日赵洵的目光总是时不时地往陆霄那边瞥。
那人比之他,温雅不少,和徐予和又是少年相识,俗话说得好,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不禁抿紧唇瓣,捏着瓷盏的手也加重了力道。
而且陆霄在宴中就将谢表挥笔写完,文采之卓然,惊艳在场众人。
他的才学,显然比一甲另外两人要高出一大截,这样一个人,日后授官入朝,必定会给守旧派增加莫大的助力。
思及此处,赵洵只觉得胸中憋闷,心绪杂乱,眼前的珍馐美馔皆味同嚼蜡,不住地往嘴里灌酒。
赵珩心细如发,很快发现自己的弟弟有所异样,就让周内侍带他先到苑中的寝殿歇息。
赵洵施礼告退,只是陌生的房间他总感觉不习惯,便直接回了宁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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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朝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徐琢连上两道奏疏,弹劾刘圭治家不严,徇私包庇,纵容亲子略卖良籍女子为奴婢,实在有失大臣之体,更违朝廷之法。
朝臣一时哗然,毕竟拐卖良籍女子为奴婢这可不是小罪,官府吏员若是包庇,同样处以重罚。
然而不少官员都觉得刘圭秉性淳厚,哪怕再溺爱亲子,也不会做出违背律法之事。
刘圭心中更是忿忿不平,当日便备好聘礼,遣了媒人去徐家提亲。
媒人秦七娘久叩徐府大门,一直不见有人来开,遂心生一计,让抬聘礼的家仆往后退到附近的窄巷里,又在街边找了个小乞儿,使些钱让他叩门。
冯养娘不信媒人会就此罢休,让家仆搬来梯子爬上去看一看外面的情况,门口的媒人与抬聘礼的人皆已不见,只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童。
“娘子,料想这乞儿是那刁滑的媒人婆派过来的,他们算准了娘子心善。”
那小乞儿赖在门外不肯走,声泪俱下,苦苦哀求门内的人能施舍些食物给他裹腹。
张氏听其可怜,又怕他在门口闹事招人闲言,便让冯养娘取了些吃食和铜钱将他打发走。
不料门刚打开个小缝,小乞儿就佝着身子冲进来,抢过炊饼(1)往嘴里使劲塞,恨不得把整个馍馍全填进去。
冯养娘怕小乞儿冲撞了张氏,抬手想将他赶出去,但看他瘦得皮包骨头,身上衣裳没一处齐整的,吃相又狼吞虎咽,应是许久没吃过饱饭,硬着的心又软了下来。
小乞儿吞得急,炊饼噎得他不停打嗝儿,对着胸脯一连拍了四五下才好上许多。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激动地大喊:“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张氏眉梢微动,叹了口气,吩咐女使给小乞儿再端碗水。
藏在附近的媒婆听到与小乞儿约好的暗号,忙带着人赶过来,推开大门就把聘礼往院里强抬,小乞儿见状,忙抢过剩下的炊饼撒腿跑了出去。
冯养娘瞅着门外越想越气,忍不住发起了牢骚:“没良心的小童,敢情故意卡在门缝中间,好让那媒人婆进来。”
张氏收起平日里和善的神色,冷声诘问:“肃国公府此为何意?”
秦七娘堆起假笑,扭着腰身走到张氏面前,捏着帕子掩面笑道:“徐娘子明知故问不是?我们自然是来下聘礼的,小娘子也是好福气,肃国公府满门勋贵,嫁进这样的好人家,是京中多少小娘子盼都盼不来的呢。”
冯养娘眼睛眯了眯,把秦七娘往外头推,“你这媒人婆,嘴里没一句实话,我家主翁与娘子回京中时日尚短,可也知道刘家二郎臭名在外,哪家父母愿意把女儿送过去糟践。”
眼见被戳穿,秦七娘也不恼,依旧咧嘴笑道:“哪个男子没逛过妓馆,徐娘子且放宽心,肃国公特地让我捎句话过来,以后小娘子进了门,他定会严加管教二郎君的。”
“我看,未必吧。”
徐琢面带愠怒,挑眉怒瞪着媒婆与抬聘礼的家仆。
秦七娘转过身,笑脸迎了上去,“徐御史,你也是男人,应当知道的,这男人啊,一旦成了亲,有了家室,那多多少少都会收敛的。”
徐琢径直走到院内,脸色发青,这媒人婆竟还将自己与那刘密相提并论,袖中双拳攥地咯咯作响,“休要拿我与那孽障相比,人与人是不同的,有的人已经烂到了骨子里,想要洗心革面,恐怕也只有回炉重造了。”
肃国公的老内知气得牙齿直哆嗦,指着徐琢的鼻子吼道:“徐御史不要欺人太甚,我家二郎君哪有你说得那般不堪。”
徐琢冷笑:“是与不是,你心里比我清楚。”
秦七娘昂首挺胸,打开装有聘礼的木箱,露出里面的金钏、金镯、金帔坠和销金(2)大袖等贵重金器衣物,顺势插话:“徐御史瞧瞧这些聘礼,今日我们也是诚心诚意来登门提亲,本是一件喜事,何必闹得这般难看?”
“难道我说得还不够清楚?这门亲事绝无可能!”徐琢遏制不住胸中怒火,瞪着他们道:“怎么刘圭听不懂人话,他底下的人也个个都听不懂吗?你们赶紧带着这些东西,滚出我徐家的大门!”
秦七娘尴尬笑笑,面色难看地捏着帕子退到一边,朝老内知使眼色。
老内知立在那里,并不理会秦七娘,没有他的吩咐,其他家仆也不敢动弹。
“既然老内知不懂人语,也休怪我无理了。”
徐琢弯身搬起其中一个小黑酸枝木箱箧,走到外面脱手丢掉,里面的金饰散落一地,过往行人无不惊呼,拔腿围过来准备抢拾。
老内知顿时慌了神,当即提袍跑到外面,亮明身份,呵斥那些人放下金饰。
徐琢又抱着几件销金衣裳出来,面无表情地丢在地上,“你们是自己抬走,还是要我一样一样丢出去。”
抬上门的聘礼就这样被丢出去,等同于打肃国公府的脸面,老内知也不知如何向肃国公交差了,嘴唇上下抽搐不止。
许久,他才缓过一口气来,憋涨着脸,发出一声闷笑,“好,徐御史家风清正,我们高攀不起。”
“老内知说什么高攀不起,我父亲与肃国公同朝为官,不想因结亲不成而伤了和气,你们反倒过来为难于我父亲,莫不是觉得我们徐家好欺辱?”
徐予和一直在后面听着他们的谈话,要不是岁冬拉着,她早就站出来同他们好好理论了。
老内知大言不惭:“徐小娘子说的这叫什么话,我们国公何时想过欺辱你们,只是为了二郎君求亲心切罢了。”
徐琢不想与他们废话,命仆从又抬了一箱聘礼扔出去。
老内知没法子,只能咬着牙抬手一挥,让家仆把丢到路上的东西全部捡回装好,将聘礼重新抬回来处。
那些烦人的家伙一走,看热闹的行人也尽数散去。
徐琢走进院内,让人把大门重新关好,“以后刘圭再派人来,无须客气,直接轰出府去。”
府内家仆皆点头称是。
第018章 难如意(三)
徐予和莞尔轻笑,走到父亲身侧,“爹爹别恼了,他们都已经走了。”
徐琢叹了口气,面色稍显缓和,“胡闹,此事我与你娘会处理好,你出来作甚。”
徐予和低垂眼眸,复又抬头启唇含笑,“我也是见爹爹摆平了才敢站出来说这些的,他们好生无赖,找了个七八岁的乞儿坐在府门外哭喊。”
外面人多眼杂,若不及时把乞儿打发走,不知事情原委的人指不定会如何唾骂徐琢,所以张氏选择开门不仅仅是心慈面软,更是不给对方编弄是非的机会。
京中的官吏富商多多少少都知道刘密平日里如何荒唐,徐家又是清贵人家,脑袋被驴踢了才会选这纨绔子作为女儿的夫婿,所以把硬送上门的聘礼扔出去也在常理之中。
恰好徐琢回来及时,只一眼便领会张氏之意。
张氏微微弯身,将手中丝帕对折,掸去徐琢衣袖上沾染的尘灰,“我们把聘礼当街扔出,今后几日,肃国公应当不会再登门造访了。”
再度登门无异于自取其辱,何况今日已把话说到这步田地。
徐琢略微思索,望着眼前人笑说:“但愿如卿卿所言。”
张氏侧目,看了一眼徐予和,见她着了件薄衫,眉梢不由蹙起,“才回暖几天,就穿得这样单,当心风从袖口灌进去。”
岁冬自觉低头认错,“娘子莫怪姑娘,是岁冬一时疏忽,忘了给姑娘披上外衣。”
东风徐徐,衣衫曳动,徐予和穿得单薄,出来久了,被风一吹也感受到轻微的凉意,遂道:“娘说得是,春捂秋冻,我这就回去加衣。”
张氏点了点头,又简单叮嘱几句,方才放心。
徐予和脚步渐慢,轻轻摸了摸右胳膊,骨折处已没有当初那般疼痛,年轻人总归恢复得快一些,她嘴角微微翘起,步伐也愈加轻快。
前几日她以指蘸墨,凭着印象将信中文字写出两个,让家仆到书坊以研习书法为由买本与之形近的字帖,那书商见多识广,一眼认出是西羌文字,困扰她多时的谜团方得解开,杜浔当日之所以说那封信涉及叛国,必是有人以蕃文与羌国互通讯息。
这也直接证实了她心中的猜测,外祖之死,绝非意外!
行至转角,高墙遮住太阳,两人置身于阴影之中。
徐予和身上突然泛起一阵恶寒,直至现在,她从未听说哪位官员真正因通敌而获罪。
岁冬见她肩膀轻颤,急切又自责地唤了一声:“姑娘。”
徐予和拢紧衣裳,扭头笑了笑:“我只看到春光明媚,却忘了不止有风,还有光亮照不到的地方。”
岁冬不知言外之意,单纯以为她觉得冷,“背阴处是有些凉,一走到这儿我也觉得没那么暖和了。”
徐予和只笑不语,回到闺房后,添了一件缎面藕粉色直领对襟长衫,又从书橱里拿出偷偷买来的蕃书(1),纸页上横竖撇捺密密麻麻,看得人头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