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洵握着茶槌的手一顿,“怎么大哥也知道了?”
“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我倒是头一次听说你愿意主动关心小娘子。”
赵洵松开茶槌,扭了扭酸痛的脖子,小声嘟囔:“元宝说的?这个元宝,什么都往外说。”
赵珩轻轻一笑,“你年纪也不小了,还尚未婚娶,我当然替你着急。”
赵洵拿着竹夹,慢悠悠地把捣碎的茶饼拨到碾槽里,“这事儿有什么可急的,我又不像你与嫂嫂那般,青梅竹马,少年情深。”
赵珩将笔搁置到笔架上,走到茶案对面坐下,揶揄道:“以前倒是有小娘子追求你,也不见你理过人家。”
碾轮来回滚压,碎茶叶变成更加细小的茶末,清香暗浮。
赵洵嗅着茶叶的淡香,脑子里满是徐予和的身影,连眼神都柔和了许多,嘴角也不由自主地牵起,笑意加深,“那些人,都比不过她。”
赵珩眉毛一挑,身子前倾,又搬着矮凳往前挪了挪,趴在茶案上问道:“呦,六哥儿竟是真有心仪的小娘子了?”
赵洵顿住手里的动作,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耳朵根有些微微发红。
“看来元宝说的是真的,你喜欢那位小娘子,所以才救下她,”赵珩打开小瓷罐子,从里面抓了颗糖霜红果儿捏在手里,“是小时候你在大相国寺遇到的那位小娘子吗?”
赵洵眉头跳动,丢下碾轮,茶也不碾了,“这个元宝,到底跟你说了多少。”
赵珩把红果儿送到嘴边咬了一口,点头笑道:“看你的反应,还真是那位小娘子,不过元宝自然没说这些,他又不知道我们小时候的事,都是我猜出来的。”
赵洵握住碾轮的手柄,低头继续碾茶,“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大哥,是她。”
“我们自小一块长大,爹爹让我好好照顾你,我还能不了解你?”赵珩嘴上带着笑,声音却逐渐低了下去,“五叔父与五叔母不在之后,你整日郁郁寡欢,我跟娘娘想方设法地逗你,你都没什么反应,还总是躲在角落里偷偷一个人哭,爹爹那时候一下朝就抱着你……”
相隔多年,但每每想起父母遇害的场景,赵洵仍觉历历在目,他低着头,默不作声地把碾槽里的茶末轻轻倾倒在磨盘上。
赵珩说着说着,越发心疼自己的这个堂亲弟弟,抬袖擦掉眼角濡湿,缓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也就是那次上元节,爹爹带着我们去大相国寺看灯会,人太多了,我没看好你,把你给弄丢了,爹爹找到你的时候,说你捧着一罐糖霜红果儿在笑,回宫以后你还去尚食局专门找司膳内人教你怎么做,从那开始,你不仅哭得少了,也愿意同我诉说心事了。”
赵洵仍旧低垂着头,一手按着袖子,一手转动石磨,“小时候的事大哥竟然记得还这么清楚。”
赵珩轻轻按着他的肩膀,“爹爹和娘娘怕你难过,特地把你认到名下,但他们每日要忙活很多事务,总会有顾及不到的地方,我身为兄长,自然得替他们好好照顾你,记住这些小事又算得上什么。”
赵洵眼眶隐隐发酸,赵珩对他的照顾,他从小就能感受到,以致于现在台官们时常上疏,说官家过于纵容宁王这个弟弟。
他拣起一颗红果儿放进嘴里,糖霜的甜混着山楂的酸,甚为可口,他吐出一口气,轻轻笑了笑,掏出帕子把手上的糖渍擦干净,随后举起罗合筛起了茶末。
翠色茶末轻若云尘,洒落在青绿瓷盘中,似春山烟雾,朦朦胧胧。
热水烫盏,量茶受汤,竹筅轻搅,茶末和水成膏,再添沸水,反复击拂,且见那碧水荡漾浮云气,片刻之后与杯齐。
闻之幽香淡雅,仿佛置身雨后山水之间。
赵洵将茶筅搁置到案上,双手轻轻端起茶碗递到对面,眉眼带笑道:“好了,请大哥品尝。”
赵珩双手接过,微微仰头喝下一口,入口清香甘甜,不由赞道:“怪不得爹爹总夸你,喝了你的茶,我这心里都畅快多了。”
“怎么?妾点的茶便不合官家心意了?也不见官家夸妾的茶。”
喻氏提裙踏进殿内,笑颜明媚。
赵洵忙站起来,躬身施礼,和声问候:“向嫂嫂问安。”
喻氏眼眸弯弯,连连笑道:“安安安,六哥儿可是有段时间没来宫里找官家了,可把官家给念的。”
赵洵低头笑了笑,“最近枢密院事务多,我下朝就去批阅文书了。”
赵珩走到喻氏身边,将人扶坐下去,关切道:“身子尚未稳住,怎的又出来乱跑,若是有事,让宫人过来通传一声,我过去就是。”
赵洵眉梢轻轻挑起,伸头问道:“听大哥这么说,嫂嫂这是,有喜了?”
“是啊,前些时日胃口不佳,便请了冯御医来诊脉,”喻氏摸着小腹,展颜欢笑:“没想到是喜脉,六哥儿,你要做叔父了。”
“恭喜大哥,恭喜嫂嫂,咱们大梁要有小太子了。”
赵珩眸光闪动,别有深意道:“也别只顾着恭喜我们,你也要抓紧了。”
喻氏闻声抬头,杏眼睁大,颇感讶异:“什么抓紧?六哥儿有心仪之人了?”
赵珩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喻氏掩嘴轻笑,面颊上的珍珠光彩闪烁,“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娘子能让六哥倾心,我倒是迫不及待地想见上一见了。”
赵洵心下忐忑,他其实没半点把握,毕竟自己把人家父亲给骂了,这几天上朝他都有意无意地躲着徐琢,遂轻咳一声,“大哥与嫂嫂莫再取笑我了,这件事八字还没一撇,也不知能不能成。”
赵珩道:“自然能成,不能成我也能帮你促成这门亲事。”
赵洵又咳了几声,连忙摆手拒绝。
喻氏眯了眯眼,对着赵珩笑道:“瞧你这话说的,感情最是强求不得,你可别弄巧成拙,反倒坏了六哥儿的姻缘。”
赵珩点头应是。
看着帝后二人相视而笑,赵洵感觉自己有些多余,也不好再打扰,便施了礼,带着剩下的茶饼和那罐糖霜红果儿回了枢密院。
第016章 难如意(一)
二月二十八,帝下诏。
时命翰林学士承旨梅谦华,侍读学士牛乃骈、董子翰、夏硕,给事中孙知嘉,左谏议大夫乔栗来,户部尚书郑俨,侍御史徐琢为考官,列于殿之东阁;命直昭文馆姚仲秋、杨甘露、张百道,直史馆曾令启、宋盈实、白复枚,尚书右仆射喻繁,枢密院事文雍为考官,列于殿之西阁;又命国子监博士高福率、著作佐郎孟庆于殿后封印卷首。
三月六日,帝御崇政殿,与诸考官同定考题,复议分工。
三月七日,御试,帝躬临亲试。
日落西山,内臣将举子考卷一一收齐,交给封弥官誊写校勘。
三月八日,帝与诸考官共审考卷,定等分甲。
三月九日,帝临轩宣唱,按名一一呼之,面赐及第。
一甲三人各作谢恩诗一首以谢天恩,帝心甚悦之,向新及第进士赐绿袍、靴、牙笏,由是众人着绿袍,皆重戴(1),再拜天恩浩荡,帝为其赐宴于琼林苑,时人称之“琼林宴”。
数名导从护卫在前喝喊开道,传呼宣扬,新及第的进士们身穿绿襕袍,头带羞帽(2),手执丝鞭,以状元为首,跨马游街同赴期集所(3),百面大小黄旗迎风飘荡,场面璀璨可观,路边百姓拥堵在道路两旁,争相围看及第士子们是何等风采。
待到琼林苑,押宴官率着诸位新及第进士于庭中望阙位立,循着礼法依次恭拜,再由中使宣读敕令,在场众人又拜,新科进士与群臣将牙笏插在腰带上,登第的士子们难掩心中兴奋,喜悦于形。
微风和煦,日暖云淡。
赵珩望着庭下众人,也被他们的喜悦情绪所感染,诗兴大发,走至庭中为一甲进士逐个赐诗,并赐簪花,亲自簪戴,以示君臣亲近,余下近百名新及第进士则只亲赐簪花,由他们自己簪戴,后又赐书《中庸》令其反复进读,研习修身治人之道,从而能行善政。
而后新进士们谢赐簪花再拜,并入坐宴饮,或赋诗互赠,或与朝臣相酬和,好不热闹。
宴毕,有许多官员挤在陆敬慎身旁谈笑祝贺,不乏跟风谄媚者,但也有衷心恭贺之人。
“陆相公,恭喜恭喜,官家御笔亲点令郎为状元郎,现下又得官家亲戴簪花,以后可谓是前程大好。”
又一身穿绯色襕袍的官员低头拱手笑道。
陆敬慎满面春风,客客气气笑着向对方拱手回礼,“郑尚书谬赞,息子有今日,全拜皇恩浩荡。”
郑俨又与他寒暄了几句,便拱手离开,其余官员大多都是阿谀逢迎之辈,草草客套了几句也都相继退去。
徐琢迈着四方步走了过来,一向不苟言笑的他,今日也极为高兴,眼尾处都已经堆积了好几道褶皱,“维民,你真是好福气,停云这下子可是连中三元!连中三元啊!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从古至今,士子能连中三元者少之又少,陆敬慎心下喜极,在老友面前也不再端着仪态,顿时笑得合不拢嘴,“我也没想到停云能考中状元,怀瑾,我以前想着他只要能进士及第,我就满足了。”
徐琢又凑近一些,哈哈道:“这话可切莫让旁人听到,否则让其他士子情何以堪,停云自小聪慧非常,老师在世时都对他多有夸赞,也就你这个做父亲的,眼里看不见孩子的好。”
陆霄已于御前对答回来,他提快步子,奔到陆敬慎和徐琢前头,唇角微抬,拱手向两人施礼。
陆敬慎看着陆霄满头红花烂漫,与身上绿锦襕袍相映生辉,不由忆起年轻时候的自己,还有徐琢,热泪盈于眼眶。
“怀瑾啊,看着停云,我突然就想起了当年的我们。”
徐琢也是一笑,遥望起满园春色,感伤时光如白驹过隙,“我又何尝不是,先帝赐花、赐诗书,你我赋诗相赠,都犹如昨日。”
说完,他将视线落在陆霄身上,高声赞叹:“不过停云可比你我要强上许多,未及弱冠便高中状元,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呐。”
陆霄再度施礼,“都是徐叔父与父亲教导得好。”
徐琢笑道:“你这孩子,在我面前就莫要自谦了。”
陆敬慎则不这么认为,“怀瑾,你也是状元出身,停云能连中三元,如何能离得开你这个状元老师,他所作的文章,行文走笔颇有你当年之风。”
陆霄挪动几步,离父亲更近一些,压低声音道:“爹,我有件事想与你说。”
陆敬慎光是看着他,心里就没来由地高兴,“何事?你且说吧。”
陆霄暗暗看了眼徐琢,把父亲往旁边拉了拉。
陆敬慎起初还有些疑惑,随后便听到陆霄低声耳语:“如今孩儿已考中了进士,想请父亲在徐叔父面前再提一提当年定下的娃娃亲,看看是否还作数。”
听完这话,他笑得更加开怀,当即应了下来:“好好好。
徐琢看着他俩撇下自个儿说悄悄话,眉毛一凛,问道:“你们父子俩在说些什么我不能听的?”
陆敬慎笑呵呵地跨迈过去,“怀瑾,没什么你不能听的,此事啊,我正要与你商量。”
徐琢疑惑道:“何事?”
陆敬慎清清嗓子,凑过去低声笑说:“自然是两个孩子之间的事。”
其实徐琢已经猜到了大概,只是故意装作不知,“两个孩子怎么了?”
陆敬慎斜眼瞥着他,“怎么?还想抵赖不成?”
徐琢揣着双手,抬眼看向身旁花枝,“你几时见过我抵赖?有何事直说便是。”
“娃娃亲,”陆敬慎笑道,“停云方才就是催我跟你提娃娃亲的事儿,这不,我先问问你的意思。”
徐琢本就看好陆霄,自然也十分满意让他作为女儿的夫婿,也跟着笑了起来,“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那我回去便选个好日子?”
徐琢觉得两个孩子从小就感情深,成亲是早晚的事儿,遂点了点头。
陆敬慎扭头看向陆霄,也笑着点了点头,表示徐琢已经同意了。
陆霄眸光微动,欣喜万分,拱手向徐琢施礼拜揖,“侄儿多谢徐叔父成全。”
这时,跟在赵珩身边服侍的周内侍走将过来,他也面带喜色,不急不缓地向三人行礼问好。
几人也都拱手回礼。
陆敬慎将脸上笑容收敛了些,“不知中贵人来此为何?可是官家有要事传召?”
周内官笑道:“陆相公可是忘了这琼林宴后还要作谢表?”
琼林宴的最后,群臣需向皇帝表达感谢之意,其中一个重要环节便是写作“谢表”。
陆敬慎恍然记起,忙道:“是是是,周内官好记性。”
可他又有些困惑,“只是,这谢表,不是明日宴席入谢(4)后方才挑人撰写?”
周内官点头,又笑着答:“谢表向来是由文章最出众的新登进士撰写,陆相公,令郎连中三元,官家这几日多次品读令郎的文章,誉不绝口,方才又听得令郎在席间作的诗篇,甚为欣赏,当即定下人选非令郎莫属,故而差我提前告知。”
陆敬慎再次恭身施礼,“多谢周内官,我替息子谢过官家抬爱。”
陆霄也施礼拜谢。
话已带到,周内官笑了笑,便转身离开。
陆霄本想随父亲与徐琢回府,怎料同在国子监读书的郑琦邀他今晚向国子监的老师陈愈登门致谢,他也只能拜别两位长辈。
徐琢与陆敬慎杵在原地相谈了一会儿,随后肩并肩往苑外走。
两人没走几步,便见肃国公刘圭一路小跑,径直冲到两人面前。
刘圭伸出手臂拦下徐琢,随后拱手赔笑:“徐御史。”
徐琢眉峰蹙起,不想理会于他,故而把步子赶得更快。
此人一来,嘴里准吐不出什么好事儿,陆敬慎便也紧绷着脸,冷声质问:“肃国公这是来做什么?”
刘圭转头笑道:“瞧老夫这记性,还未恭贺令郎高中,陆相公,对不住,对不住了。”
他答非所问,陆敬慎不想跟他多费口舌,也甩袖而走,向前追赶好友的步伐。
“徐御史慢些,慢些走,老夫年纪大了,跟不上啊,”刘圭满脸焦急,在后面提着袍子边走边喊:“子不教,父之过,逆子今犯下大错,我为人父,亦推脱不得,今日是特地来向徐御史赔罪的。”
这套说辞徐琢已经听他说腻了,心中更是气愤难忍,冷哼一声,继续快步往前。
刘圭气喘吁吁道:“徐御史且消消气,我已将那逆子狠狠打了一顿,他已知错,我......”
他正说着,不料赵洵凑了上来,抱着双臂,阴阳怪气道:“肃国公好手段,知此事者少之又少,你却在这儿言说,真是生怕旁人不知啊。”
刘圭被他吓了一大跳,捂着胸口不停缓气,“宁王这是说的哪里话,老夫是真心实意向御史道歉,我家则茂心性不坏,只是顽劣了些。”
赵洵脸色黑沉下来,故意拔高声音,“刘圭,谁家的好儿郎像你家二郎那样,在国子监欺凌贫弱士子不说,还开了五六家青楼楚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