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一点,就差一点……”
徐予和双目泛红,浓烟呛得她咳嗽不止,眼角不断滚出晶莹的泪珠。
这是赵洵第一次见到她哭。
他心底一慌,不由得收紧手臂,把人搂到怀里,微微偏过头,贴着她的耳侧和脖颈。
失落与不甘一股脑的全涌上来,徐予和靠着他的肩膀,低下头闭紧眼睛,指尖抓住他的衣袍,极力忍住眼眶里的濡湿,可还是止不住地抽噎,身躯也跟着微微抖动。
眼泪顺着她的脸庞一滴一滴掉落下来,两人颈侧肌肤相贴,赵洵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彼此的温热,也能感受到泪水的凉湿。
心疼之余,他步伐微乱,“别哭……你别哭,你一哭,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只差一点,我便能知道害死外祖的凶手,”徐予和哽着嗓子,低声诉说着。
“没事,会查到的,我帮你,”赵洵忍住鼻尖酸涩,软着声音轻声安慰:“我会帮你的,别哭了,好不好?”
泪水迷蒙了双眼,徐予和嘴唇微张,可喉咙里好似被什么东西塞住,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只能轻轻点了点头。
秋月楼里管事儿的人都不在了,那些娘子们对这里也没什么念想,一听到起了火,走的走,逃的逃,根本没人去救火,所以赵洵抱着她跑到一楼的时候,里面已经瞧不见一个人影。
徐予和抑制住心底的情绪,吸了吸鼻子,缓了口气,轻声道:“能不能……放我下去,我能自己走。”
未料赵洵收拢双臂,反而把她抱得更紧。
“你哭成这般从秋月楼里跑出去,若是让徐御史知道,指不定又想入非非,以为我如何欺负你,还有陆敬……陆相公,他们定会找人一起连上数道奏折狠狠弹劾我。”
“可是……”徐予和说话间有些着急,气息紊乱,喉咙再度被哽住,“我没戴帷帽……”
赵洵按住她的肩背,往怀里又带了带,软声哄道:“不是有我吗?我抱着你的,不会有人看到你的容貌。”
徐予和也顾不上难过了,她只觉得万分羞赧,耳根烫得厉害,慌忙用衣袖捂住脸。
没过一会儿,耳边便有簌簌风声,还有马匹的喘鼻声,眼前也明亮许多,她知道赵洵已经带着她出了秋月楼,便把头又低了低,将脸埋进他的颈窝,生怕被人看到自己。
“王爷,你们没事吧?”
范义见着他们出来,赶忙站直身子,抱着剑迎了上去,并示意侍从将马车一并牵过去。
赵洵没有理会他,直接抱着徐予和进了马车,
他的步子很平稳,徐予和感觉自己的身子一高一低,风声便从耳畔隐去,可是两人举止这般亲密,她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面对,不禁心神慌乱,根本不敢抬头,抓住他衣袍的手也愈来愈紧。
赵洵察觉到她的窘态,垂眸望着她,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
“王爷,咱们是去徐御史府上?还是去哪儿?”
迟迟没得到回应的范义又问。
赵洵稍稍抬头,唇角笑意渐渐褪去,“再去加把火,等烧完了,去看看那位李将军的尸体还在不在,在的话,就帮他埋了吧。”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但范义还是从中感受到了无尽的狠意。
范义摸着胳膊抖了抖,道了声是,随即喊来一旁的侍从,安排妥帖以后,他继续问道:“王爷,咱们是去徐小娘子府上吗?”
赵洵不想这么快就和她分开,便低下头又看了她一眼,酝酿着找何种理由能让她和自己多待一会儿。
“我不想回去。”
他还未开口,便听得徐予和如是说道。
赵洵心底暗喜,试探问道:“那我们去大相国寺,好不好?”
听他提起大相国寺,徐予和顿时又记起了儿时外祖带着她去那里挑买笔墨字画的事,眼角再次湿润起来,她阖上眼,轻轻点了点头,“好,就去大相国寺。”
赵洵眉眼微扬,大声道:“范义,去大相国寺。”
马车转了个弯儿,慢慢行进着,蹄声“哒哒哒”地响着,赵洵感到怀中人现下安静异常,颈脖处也隐隐约约被什么东西给沾湿了。
“怎么又哭了?”
他轻轻问道。
“若是不想去大相国寺,可以去别处,不用听我的,方才我语气狠了些,是不是吓到你了……那是因为那个西羌人,我不是有意的。”
赵洵已经慌乱到极致。
可他越是问,越是安慰,徐予和越觉得委屈,越觉得羞愧难当。
“不是因为你,我只是想起了我外祖,他很亲我,”徐予和垂着头,低声道:“可我还是没能查出谋害他的真凶。”
原来那时她问的是杀害张尚书的幕后黑手,赵洵敛眉,“难道张尚书赴任途中被害也与内奸有关?”
徐予和轻轻嗯了一声,又点了点头。
赵洵只见她用衣袖捂住脸,挣开自己的臂弯,落荒而逃似的坐到一旁,露出掌心里攥着的纸张,那张纸已经被汗浸湿,可印信依旧赤红如新。
第043章 水波兴(三)
“这个印, 你应当有些印象。”
何止有些印象,简直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赵洵眉眼一跳,眸色忽暗。
“诬陷岑将军, 也是他们的手笔, ”徐予和抬起晕红的面颊, 清润的眸子如雨后春山,水雾朦胧,她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看着车内乱晃的镂空香球,道:“之前你遗落在榻上的那封信,我拆开看了, 和这个印一模一样,杜小官人说与岑将军谋逆有关。”
她用的是“也”字,莫非前吏部尚书张斐然并非被山匪所害,而是……想到这里, 赵洵顿时明白为何那人死了她会那么失态, “这是西羌皇帝李佑乾的私印。”
事关通敌,徐予和知道此事牵扯甚大, 但她还是没想到这个印信竟是西羌皇帝的, 难怪父亲不让自己掺合进来,要知道当年可是西羌皇帝主动派遣使节求和通好, 原来一切都是阴谋。
“除了这两份书信,我还见过一封盖有此印的羌文文书。”
赵洵道:“莫非张尚书也是?”
徐予和垂下眼睑,几滴小水珠泛着冷光,在她乌黑的睫羽上滚了滚, 落在月白的衫子上,晕出几团浓色, “外祖得到文书没多久,便获罪遭贬,殒命途中。”
照此来看,自己推想的方向是正确的,不止西北,就连京中也早就有人和西羌勾结,赵洵眉骨微动,面上越发沉肃,可又见她泪痕斑驳,弄花了妆粉,顿时又慌了神。
他抬起衣袖为她拭去脸上水渍,动作轻柔,“没想到张尚书之死竟另有隐情,你放心,我既已知晓,便不会袖手旁观。”
隔着衣料,徐予和还是能感觉到他指节的温度,她慌忙低下脸,把头往旁边一别,颊上被他拂过之处,皆是火辣辣的烫,两抹霞色登时浮起。
“不知王爷查到了多少?可否坦诚相告。”
都羞成这般了,她竟然还能说出这些话,赵洵抿唇轻笑,又离她近了些,伸手抚上她的下颌,抬起她的面庞,另一只手稍稍举起动了动,露出里面的浅金衬袍。
他的指腹柔软微凉,可徐予和却觉得滚烫至极,连带着她整个人都变得滚烫滚烫的,她本能地想躲开,可是被他抵在车壁上动弹不得。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将衬袍捏在手里当作帕子继续为她擦泪,忽而眉头皱起,委屈巴巴道:“只是,可不可以别叫我王爷了?听着好生生分。”
不是,你说得这么好听,那你倒是说啊!自己动手动脚怎么还委屈上了,果然男人的嘴,唬人的鬼。
徐予和心中怦然,眼睫忽闪,几次闭上眼睛把头扭到一旁,却都被他的手给掰了回去,她觉得自己跟刚出屉的赤面蒸饼没什么两样。
不对,就差冒热气了。
赵洵忍俊不禁,便又软着声音哄道:“别动,方才你哭得脸都花了,我替你擦擦。”
徐予和实在是羞得要死,干脆睁开眼,挤出几滴清泪,“轻浮。”
顿时车外传来几声侍从的憋笑。
赵洵愣了愣,仓促无措地收回了手,并往后挪出些距离,他知道自己举止确实唐突,可他见不得她受委屈,更别说哭了。
将才她眼泪一落,他的脑袋一下子就懵了,那些泪珠仿佛有魔力一般,化作千万根细针刺痛着他的心,他恨不得把她揽在怀里护着哄着,不让她受半点委屈,可他不敢,只敢举起衣袖为她擦去泪水。
他低下头,又抬起头,眉心皱成一团,眸中写满愧色,“抱歉,实在失礼,我一见到你,我……我就情难自持。”
装委屈果然好使,只需掉几滴眼泪,就令赵洵这般为难,徐予和松了口气,再怎么说,与一个外男有如此亲近之举,这不该是一个闺阁女子的所作所为,她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竟还好意思说人家轻浮。
而且对方还是皇室宗亲,又一心改革军政,反对通和,如果自己与他交往过密,便会有人以此来攻讦自己的父亲,一旦牵扯到政治层面,事情就麻烦许多。
对于战和持不同观念的新旧两党暗地里斗得很是激烈,排挤同侪、贬谪外放那都是常有的事儿,父亲与陆伯父两人交情甚笃,可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一次又一次的挑唆,谁也不知道事情会变得如何,况且陆家对徐家是掏心窝子的好,父亲被贬的这些年,在地方上没少受陆伯父照拂,京中的府邸也是陆家照看,她不想因为自己坏了两家之好。
一番深思,徐予和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和他保持距离。
见她低头丧脸,还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赵洵以为对方还在生自己的气,心中亦是憋闷得不行。
嘴上总说着关心保护,可实际上呢,皆是孟浪之举,明知她有婚约,还屡次失礼,让她为难,陷她于难堪之境,与登徒子简直毫无分别!
赵洵狠狠敲了自己脑门一下,提起袍子屈膝蹲下,“是我轻浮,是我孟浪,是我有错……你别生气了,一切皆是我的错。”
“王爷……”
范义掀开车帘,正好撞到这场面,双眼当即圆如铜铃,一时之间他颇为尴尬,话也僵在了嘴边。
为了一个小娘子,平日里意气风发的宁王也会如此低声下气?就差给人跪下抱大腿了。
他着实压不下去嘴角的愕然,可眼看着赵洵就要扭头,他终于反应过来,终于把手里的帘子放了下去。
认个错被人活生生给搅和了,赵洵仰着个脸苦瓜脸问道:“何事?”
范义心虚得厉害,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随后又道:“那个,大相国寺到了,几位小师父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赵洵闷声回道:“知道了。”
虽然语气沉低,但听着没什么波动,应当是不会找自己算账了,范义拍着胸脯舒了口气,平时见惯了赵洵逼别人服软,还真有点不习惯,如此炸裂的消息,他一定要说给官家听!
徐予和迟迟低眉不语,赵洵心里忐忑难安,便又提着衣袍往前挪动几步,打算诉说歉意,未料自己的手不慎触碰到她的衣衫,又觉不妥,慌里慌张地收了回去,“千错万错,皆因我一己私欲而起,我不该未请媒人同你议亲便让你如此为难,更不该不顾虑你的名声。”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他有心认错,徐予和心念一动,道:“我何德何能,怎敢受王爷大礼。”
“先前是我考虑不周,既然是我有错在先,再大的礼你也受得起,”赵洵望着她,目色灼热,“明日我便着人去你家提亲,不管成与不成,我都不会放弃。”
反正他们还没行纳采之礼,娃娃亲也只是口头约定,而宰执官员与御史台官员不得结为姻亲,仅凭这一条回避规矩,他便有机会。
徐予和避开他的视线,撩起帘幕看向外面。
日光斜照下来,穿过松枝映在绯红的墙面上,树影斑驳,风一吹,这些影子更显杂乱无序。
万千思绪萦绕在心间,好比那落在地上的松针胡乱堆扫成一团,于是她刻意转开话头,“外面的小师父已经站了一排,怕是等候多时,若是我们在寺门前再耽搁些时候,便是对菩萨不敬了。”
我们?
听到说的是我们,便说明她已经没那么生气了,赵洵舒展开眉眼,笑道:“你说得有些道理,我现在就该去向佛祖和菩萨请罪,好请你原谅我此前的逾礼之举。”
也好保佑徐御史能网开一面,让我能够早日定下亲迎之期,与你名正言顺的站在一起。
“王爷怎的还不起身?”徐予和放下帘幕,见他还没要起来的意思,偏过头思索片刻:“此时拜佛还早了些,莫非王爷要从马车一路跪到大殿?”
赵洵想也不想,当场应下:“既然你都发话了,那便听你的,我从此处跪到大殿。”
徐予和险些站不稳,她怀疑赵洵就是故意的,他身为亲王,从寺门跪着进到最里面的正殿,那自己势必也得随他一同跪着,若是自己站着走进去,传出去像什么话,她可不想闲的没事干找罪受。
“这如何使得?我只是随口一说,王爷切莫当真。”
赵洵心知自己示弱得逞,唇边扬起一抹笑,有意无意地揉着膝盖起了身,“只要你不生我的气,莫说是跪着,便是踩着刀刃进去,我也甘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