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予和不想听他胡侃,提起衣裙先行下了马车。
苍松高耸,寺钟悠然,风里混杂着松针的苦香,还有香火的清香。
徐予和的心里也跟着平静不少,对着僧弥们弯身示礼。
僧弥们双手合十,亦垂首回礼,待赵洵从车上下来,又是一通行礼与客套的话,随后便将他们迎了进去。
一个稍微年长些的和尚在前面为二人引路,笑道:“王爷,住持此刻正在与人讲经论禅,要晚些时候才能来与王爷再叙。”
赵洵道:“无妨,今日来寺中也无他事,拜完菩萨我自会离开。”
第044章 水波兴(四)
风声细细, 梵钟绵长,正殿内一众僧人阖着眼,盘腿坐在蒲团上诵着经词。
徐予和敬完香, 也来到殿内, 双手合掌, 对着佛像拜了三拜。
“老衲来迟,施主应是等候多时了吧。”
一道苍老的声音自殿外传来。
这人说话平缓,却字字铿锵,亮如洪钟,徐予和推断他便是大相国寺的住持僧官。
听得老者呼唤,赵洵略显惊讶, “住持来了?净律师父说你正在与人讲禅,移不开身。”
“施主每每来此,都是为齐王与齐王妃祈福,老衲岂可慢待?只是今日为何来得如此之晚?也未提前知会。”
又闻一人哈哈笑出数声, 讲话也十分洒脱, “动天之德莫大于孝,若要讲禅何时不能讲?再说了, 那也算不得禅, 顶多就是些没甚用的闲话。”
听着另外一人的说话声,徐予和觉得有些耳熟, 便转过身,抬步移向殿外。
只见住持身披金丝锦缎袈裟,手捻紫檀佛珠,面相威严, 稍带慈色,与那殿中供奉的佛像简直如出一辙, 他身边那名僧人则是一身粗布僧衣,或许是因为穿的时间久,浆洗次数多,衣服已经褪了色,有的地方还起了许多小线头。
果然还是老样子,自徐予和有印象起,这个人就是这样一身简朴的行装。
“这位是老衲的友人缘会,近日云游至京,便来寺中看望老衲,”住持的脸上总算是带了点笑,正向赵洵介绍着友人的来历。
赵洵躬身一礼,以示敬意,缘会亦颔首。
“其实今日不单是为父亲母亲祈福,而是陪人到此上香请愿,没想到会扰了两位,实在惭愧。”
“原是如此,”住持辞色温和,视线稍动,看向跨过门槛的徐予和,“想必这位女施主便是施主口中所说之人。”
闻言,赵洵知她敬拜完毕,只是心里存着愧,回眸瞧了她一眼,才轻轻道了声是。
徐予和站定,垂首向住持与缘会施礼。
缘会脸上喜色腾升,上前几步,率先问道:“竟是徐施主,不知令尊令慈近来康健与否?”
徐予和回道:“多谢缘会师父记挂,父亲母亲一切安好。”
渡善温声笑道:“原来你们两位也是旧相识。”
“当年家中遭难,便是徐施主的外祖施以援手,下令彻查,最后方能严惩凶手,”缘会忆起往事,嘴上笑容依然不减,可见其早已释怀。
赵洵颇感讶异,“没想到还有如此渊源。”
“不止于此,”徐予和接着道:“父亲说母亲产下我之前,气短乏力,干呕厌食,至夜间也难以入眠,是缘会师父赠以良药相治。”
渡善点头叹道:“广结善缘,方得善果。”
“就是如此巧合,我母亲也是后来才得知外祖与缘会师父之间的事。”
“心存善念,多行善事,天必佑之,”缘会畅然笑道:“就算没有贫僧,令慈亦能觅得良药。”
“缘会师父不必推辞,事实就是如此,”徐予和恭敬道:“还忘了问缘会师父这些年来过得如何?上次一别,家中父母甚是挂念。”
缘会开怀乐道:“都好都好,”忽然,他止住笑,粗眉一扫,问道:“不对,徐老弟去永州不过一载,你怎就回了京?可是出了什么事?”
赵洵替她答道:“官家感念徐御史庶事能理,勤廉秉节,特擢其为御史,任职回京。”
缘会听后,也甚感喜悦,“像徐老弟这样的,早就该升上去了。”
渡善抬头望了眼天,白晃晃的日头挂在几人头顶,晒得人脸皮发烫,“已经过了吉时,今日怕是做不得法事了。”
“有道是心诚则灵,将才我敬完了香,佛祖已然知晓我心中所想,法事下次再做就是,想来父亲母亲也不会怪罪。”
“也好,”渡善思索片刻,又道:“正午将至,寺里斋饭也已备好,过会儿我让他们把饭食送到施主常住的禅房里。”
“不必麻烦住持了,”赵洵偷偷瞥了眼徐予和,“今日不便久留。”
渡善了然于胸,也不再多言,便与缘会去了后面用饭。
时辰不早了,徐予和也计划着回府的事,不过既然要保持距离,那自己就不能再跟他同乘,“多谢王爷捎带我一程,我已向佛祖敬完了香请完了愿,便先行告辞了。”
赵洵低声道:“可不可以别这么快就走?”
他墨黑的瞳仁里盛了些许日光,像是揉碎了的明珠,让徐予和看得直入神,可是她的脑子又浮现出方才在马车里的情形。
不知为何,她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眸,便低了低头。
瞧出她的闪躲,赵洵心中一急,想着用何种法子留住她,“拜完佛便急匆匆的走,佛祖还以为你是赶场子的,哪会帮你实现心愿。”
这些话徐予和可就不认同了,当即驳了回去:“天底下向佛祖请愿的人数不胜数,也没见他们全部如愿以偿,可见求神拜佛不过求个心安。”
这招不成,再换一招。
赵洵知她心软耳根软,也不管旁人是否在场,垂下眉眼故技重施,“你说过,再见面时会听我讲一个故事,可是故事还没讲。”
这人生得一幅好模样,此刻眼尾低垂,眸中泛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自己做了什么辜负了他,可明知他是装委屈,徐予和的心仍是没来由的就软了下来,“好,王爷请说。”
毕竟答应过的事,总不能食言,而且只是听一听两人相遇的故事,也用不了太久,她不记得他,那肯定是没发生什么事,否则不至于一点印象都没有,又或者他真的认错了人,反正趁着这次把话说开,应当就好解决了。
得到想要的回答,赵洵微不可查的牵起唇角,迈着步子朝有树荫的小道走去。
徐予和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犹豫半晌,还是跟了上去。
“头上顶着个日头,倒是有些渴了,不如找个荫凉处边走边说。”
他回过头,扬眉浅笑,脸上的委屈尽数散去,又见范义等人也在徐予和后头紧紧跟着,便抬手命他们离远些。
松风清扬,吹拂着两人的衣衫,他身上的龙涎香经风吹散,萦绕在两人身侧,久久不消。
“那年上元节,先帝想哄我开心,令开封府大办灯会,临了他又嫌宫里不够热闹,就背着我来了大相国寺,那时我大哥还说他偏心,只背我不背他。”
赵洵语调渐沉,步伐渐慢,“可是这里人实在是太多了,好不容易过了个太平年,百姓们都出来观灯,走到哪儿挤到哪儿,带的一堆近卫没什么用,正好有个老叟给看客撒铜钱撒果子,人们都抢着去捡,我们就被人群冲散了。”
听他这么一说,徐予和感觉自己记忆中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隔得时间久,具体的仍是记不太起来。
“其实……我最怕的就是和亲人分散。”
他站在树影下,背对着自己,明明是春日,徐予和从他身上看出了些许萧瑟凋敝之感。
赵洵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她:“爹娘惨死在我眼前,我也被羌人刺了一枪,本以为会直接死掉,可谁知道我又醒了,最后撑到种将军救我,他说若非那羌人刺偏了位置,我便活不下来,可是我觉得倒不如就那样死掉……”
“我醒来的时候,面前是爹娘冷掉的身体,周围是血海尸山,午夜梦回,这些画面就在我脑海里反复呈现,我的性情也越发孤僻,所以先帝和娘娘才想方设法的哄我高兴,一日复一日,从不厌烦。”
诉说这些的时候,他的眼尾耷拉着,眸中也没什么光彩,徐予和从没想过他会经历这些,捏紧了掌中衣袖,开始心疼起眼前的这个人。
“失去过一次双亲的我,实在是害怕这种和亲人分散的感觉,尤其周围的人皆是携家带口,我就越发想念我的爹娘,想着想着,我就……”赵洵抬起双眸,带着淡淡泪光,望着眼前人,“不怕你笑话,我想着想着就哭了,然后,我就遇到一个小女儿,她给了我一罐糖霜红果儿,还说什么吃了这个,心里就不苦了。”
徐予和心中愕然,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糖霜红果儿是缘会师父给的方子,市面上根本没人卖这种蜜饯,家中吃的糖霜红果儿都是父亲亲手做的。
被淡忘的记忆渐渐清晰,她想起来那年外祖和父亲母亲他们也带着自己来大相国寺观灯,不过还没到寺门,他们就已经被挤得走不动道了。
下了马车,外祖把自己放在脖子上,费了很大劲儿才挤进去,自己还伸出小手不停指着那山棚(1)说好看,后来有人嚎了一嗓子表演傀儡戏的人在撒铜钱,周围人流急涌,外祖被人撞到险些摔倒,自己则被挤落下去,跟着人群去看了傀儡戏,还捡了一枚铜钱,这也跟他前面所说的内容对上了。
“是表演傀儡戏的老叟吗?”
赵洵喜出望外,“正是,你想起来了?”
徐予和认真道:“那位老叟的傀儡戏很好看,我看了很久,还捡了枚铜钱。”
赵洵有些失落,又问:“还有呢?”
第045章 水波兴(五)
这人自己嘴上说着要把事情讲出来, 结果讲了一大堆煽情的,甚至还委屈巴巴地问起自己来了,徐予和很难不怀疑他是在铺垫气氛, 装作弱势的一方, 好让自己心软。
其实她也是刚刚才突然反应过来, 既然自己会装可怜,那他又何尝不会?
况且寒食节踏青那次他脸色也是说变就变,看得出来对于苦情计已经是信手拈来,想到在马车上的种种,她便想逗一逗他,至少不让他那么畅快, 于是故意颦眉蹙頞,“容我再想想。”
赵洵双目急切,满怀期待,“快想快想!”
他的目光热烈又炽热, 徐予和转而看向别处, 继续往前走着。
斜前方有一小池,莲叶盈盈立于水间, 她记得每逢灯会, 寺内的僧人就会在水里摆许多精巧的莲花灯,人们也可以花十文钱买个莲花灯写上愿望自己放到水里, 外祖还在的时候,几乎每年都会带着自己放一盏灯。
她还记得那年上元节,此处乐声鼎沸,华灯彩结, 月色花光,相映溶溶。
自己和家人被挤散之后, 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借着个头小的优势,挤到前排看了场傀儡戏,表演傀儡戏的老叟很和善,专门给了自己一枚用红纸封着的香灰铜钱,老叟说这个东西可以给自己带来好运,虽然半信半疑,但最后还是装进了佩囊里。
后来在灯山之下,自己看到有个锦衣华服的小郎君站在那里,只是双目无神,望着过往人群,潸然落泪。
上元节本就是团团圆圆的好日子,这天一家人会聚在一起放灯观灯,他衣饰绮丽,一看便知是从富贵人家出来的,身旁不应当没有一个侍候的人,除非这人走丢了。
秉着乐善好施的原则,她当即跑了过去,歪着头看了看他。
可是对方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她,他两只眼睛湿漉漉的,还时不时地往下滴水。
“你怎么哭了?”
半晌之后,小郎君才抬起眼眸看了自己一眼。
“我外祖说立大志者,必有坚韧不拔之志,眼泪除了能让人哭成大花猫,就是最没用的东西了。”
话音刚落,小郎君抄起衣袖揉了揉眼睛,咬着嘴唇默不作声。
他眼眶里的泪水是没了,可还是拧着眉头不肯松,她想了想,低下头从母亲给自己绣的配囊中掏出一个小木罐,而后拧开盖子,把木罐举到他面前。
“别难过,吃了糖霜红果儿,心里就不苦啦。
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自己对赵洵说的话。
雪白的糖衣裹着红艳艳的果子,看着就十分可口,可是赵洵不为所动,跟个木头似的杵在那儿,没过一会儿,两眼又变得泪汪汪的。
她只能再往前两步,“很甜的,你尝尝,我每次想哭的时候,就会吃两颗。”
还没说完,她就抓了颗果子塞进嘴里,又抓了一颗递到他嘴边。
赵洵盯着她瞧了许久,才伸出手接过果子填进嘴里。
看到小郎君终于吃了,也没那么难过了,她很开心,干脆把小木罐的盖子盖上,然后也不管人家同不同意,自认为慷慨地把一整罐糖霜红果儿全部送给了对方。
她还想再问问味道如何,可是突然听到了冯养娘呼唤自己的声音。
转头一看,冯养娘就在不远处,面色焦灼,来回东张西望着,她知道冯养娘是在寻找自己,赶忙应了一声,但是周围人很多,声音嘈杂,还有放烟花的噼里啪啦声,那边的冯养娘根本听不到她的应答。
眼看着冯养娘在人群里环视几番,又去往前面寻找,她便直接跑了过去,想让冯养娘再帮着找一找小郎君的家人,可是孩童的步子没有大人的快,自己喊住冯养娘时,已经跑出了一大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