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何事不难?我若是怕难,一开始就不会做了。”
赵洵嘴上这样说着,实则心里也没个底,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决定要做,那便要做出个名堂来,他要像自己的父亲齐王一样,哪怕千难万难,也要让大梁挺直脊梁,不再向敌国妥协。
徐予和很是敬佩他,又道:“我听我爹说,你们已经在准备向唃厮啰用兵了?”
赵洵颔首。
徐予和望向水面,忧心忡忡道:“不知此次战事一起,何时才能停息。”
赵洵笑道:“那自然是要不了几年,唃厮啰内乱,他们自己都自顾不暇,我定然会让大梁累世太平,承平承平,我的字还不能说明吗?”
徐予和也忍不住笑着问他:“你的字又能说明什么?”
“汉家海内承平久,万国戎王皆稽首(4),我不仅要将西羌、北契纳入版图,我还要让吐蕃诸部和大理也向我们大梁臣服朝拜。”
徐予和抬手放在额前,遮着头顶的白日,“今天的日头挺毒的,你要不要去亭下歇一歇?再吹吹风?”
赵洵仰头望了望天,忽然意识到她在取笑自己,“当着佛祖的面,我哪敢妄言,洵有诚然、确实之意,承平是我自己取的字,我实在是希望内无奸佞,外无边患,天下承平,甲兵不用,先帝因此还进封我为宁王。”
徐予和思索道:“照你这样说,我的名和字不也能让四海平定?”
“予和……”赵洵佯装沉吟,喜不自胜道:“如此来看,你的名与我的字意义相同,我们还真是天生一对,好生般配。”
第047章 水波兴(七)
徐予和原本还奇怪赵洵怎么突然说起了名和字, 结果不知不觉间又被他绕了进去,她顿时觉得这人也就偶尔略知分寸,余下时候不是油腔滑调, 便是轻薄浮浪, 以轻浮二字形容他一点也不过分。
“洵字, 又通‘泫’,有流泪之意,难怪王爷自小善哭。”
赵洵不急着否认,挑眉笑道:“徐小娘子果然够聪慧。”
哭又不是见不得人,谁小时候没哭过?谁没有点伤心事?
何况自己那是真情流露,不丢人。
徐予和见他混不在意, 亦微露笑意,咬牙道:“蒙王爷夸赞,耽误许久,若我再不回去, 家中该派人来寻了。”
赵洵道:“不着急, 我已命僧人去府上知会徐夫人了,说你在大相国寺为他们祈福敬香。”
“王爷这是要纠缠我不成?”徐予和淡眉微蹙, “就算是敬香, 这个时辰也该回去了。”
赵洵面上仍笑着,“我既说了我的名和字, 不知徐小娘子可愿礼尚往来?将你的小字告知于我。”
这人还想问自己的小字?
徐予和更觉他轻浮无礼了,他把她当成什么人了,女子的小字岂能随便说给男子?
她在心里把赵洵狠狠骂了一遭之后才淡淡道:“小字没有,折子倒有的是。”
说完这两句, 又觉不过瘾,继续道:“以王爷的门路, 打听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并不难,何必在此明知故问,白白耽误你我的时间。”
赵洵自觉说错了话,慌忙思量消她心中怒气之法,其实他早就看透了她心软,也知道如何拿捏她,他从未主动向别人示过弱,幼时也只有在想起父母的时候,才会忍不住落泪,但是那次,她疑惑章翁为何喊自己李小官人,他便坦诚相告,说起了自己的父母,怎奈悲从中来,难以断绝,竟在她跟前失了态。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对方没有推开他,反倒尝试着宽慰自己,寒食节踏青那次他佯装委屈,倒真如他所愿,方才亦是如此,难怪大哥说在倾慕之人面前要能屈能伸,该服软时就服软。
于是他再度重施故技,双眉往下一撇,“别别别,别让徐御史递折子了,再往上递折子,娘娘就该说我了。”
徐予和知道他说的那位娘娘是太后,太后虽不干政,但也知政事轻重,长辈之言,即便不听,他也得想法子应付回去,她故意道:“我爹说高中丞猜到你们要对唃厮啰发兵,等御史台弹劾完肃国公一家子就专门弹劾你。”
发兵之事还未挑明,只有极少数人知晓,御史台那帮子人捕风捉影,猜到这些也不难,要弹劾也在情理之中,可台官不会随意将这种机要政事向家人诉说,赵洵断定她在诓他,为的就是尽快离开,他也不愿再勉强她多留。
他叹了口气,恹恹道:“那就让他们弹劾吧,反正也不差那几沓,只要能让你出气就好。”
徐予和语噎:“你……”
什么叫只要能让自己出气就好?御史台弹劾他关她什么事?
赵洵耷拉着脸,眼睛却亮晶晶地看着她,“你家仆从被西羌人刺了一刀,万幸只是皮外伤,我让亲卫先用马车把他送到医馆让郎中止血上药了,此时应当快到这里了,等他们到了,我让亲卫驾你家的马车把你送回去,这样徐御史应当看不太出来。”
徐予和这才想起来自己到现在都未曾问过来财的情况,扫了他一眼,冷声道:“多谢王爷,我这便去山门候着,失陪了。”
竟是连礼也未施,便急匆匆走了,赵洵摸了摸鼻子,追在后面喊道:“你不想用我的亲卫,让寺里的僧人驾车也好。”
徐予和知道他的用心,不过还是没回头,她的心里很矛盾,他都贸然问自己的小字了,自己明明应该很生气才对,可不知为何,自己也只是嘴上说说,心里根本没那么生气。
等了好一会儿,她才边走边道:“便劳烦寺里的师父了。”
后面的人应了声好。
到了山门,徐予和果然看到来财在马车旁站着,他身上看不太出包扎的痕迹,看来真如赵洵所说,只是皮外伤。
来财见了她,便奔了过来,“姑娘没事吧?”
徐予和还在仔细打量着他,“无事,你呢?他们说你被羌人刺伤了。”
来财憨笑道:“姑娘无须担心,也就是划伤了胳膊,伤口不深,我以前从过军,这点伤不算什么。”
徐予和惊奇道:“你还从过军?”
来财点头称是,而后又垂首施了一礼。
徐予和回身去看,正是赵洵等人,他面带笑意,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一点也不知道掩饰眼中的情意,旁边还有住持和缘会师父。
缘会看了看赵洵,随后走到她跟前将缰绳攥在手里,笑道:“贫僧本打算过些日子就动身前去永州,探望令尊令慈,没想到此番游历回京,你们也搬回了京城,正好可以去府中一叙,就由我来驾车吧。”
“不可不可,”徐予和脸色一变,推辞道:“缘会师父,既是去府上探望,那便是客,哪有让客人驾车的道理,而且你是长辈,晚辈怎能让长辈驾车。”
缘会是个率性之人,从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在意这些虚的作甚?若是真把贫僧当长辈,且听贫僧的,快到车上去。”
正说着,他压低了声音,扭头瞪了赵洵一眼,哼道:“免得有些人啊,看得眼睛都挪不开了。”
徐予和想都不用想便知道缘会说的是谁,低头草草向住持施了一礼,便进了马车。
来财跟缘会都在外头坐着,俩人一个参过军,随着驻军在各地来回换防,一个云游四海,互相畅谈着这些年经历过的人和事,笑声间接不断。
徐予和在里头听着他们聊着天南地北的风光见闻,也不觉得无聊,以至于回到府上的时候,仍觉意犹未尽。
徐琢与张氏见了缘会既惊又喜,只顾着将他迎进去,差点忘了车里的徐予和。
徐予和也松了口气,在后面默默跟着,父亲不过问也好,省得又惹他不悦。
才进堂屋,缘会便从袖袋中掏出几瓶子药丸和一些罕见的药草,“这些是给夫人制的药,不出一月,夫人身上的旧疾便尽可消除,这瓶是补气固元的药,徐老弟不能整日只忙于公务,忧心于民,也要当心身体。”
徐琢笑道:“贤兄说的是,谢过贤兄一番苦心。”
张氏也在一旁不停道谢。
“这是鹊药,徐老弟和弟妹务必收好,关键时刻服下能护住心脉,哪怕濒死,也能保住性命,”缘会拿起那个越窑青瓷的药瓶,仰头望着天,长长叹了口气,“若是我早早能制出此药,兴许张公就能撑住了。”
缘会遁入空门前,原名叫作朱淮安,家中是庐州有名的医药世家,朱家祖传的独门秘方鹊药更是一绝,无人不称奇,无人不称好,据说连官家都前去求过药。可惜后来受奸人设计,闹出了人命,朱家老小悉数获罪,与恶人勾结的官员见套不出鹊药秘方,屈打成招也不成,为免夜长梦多直接灭口,伪造出畏罪自杀的假象,唯有赴京赶考的朱淮安逃过一劫。
当时在驿站备考的他收到噩耗之后,当场昏了过去,还是邻屋的举子向他借书时发现的,那举子看他一时气绝,怕救治不及,慌里慌张地背着他四处寻医,正好撞到了来驿站接待西羌使节的吏部尚书张斐然。
看他们二人皆是参加省试的学子,张斐然便驾车带着他们去了医馆,待朱淮安幽幽醒来,不等旁人问他情况如何,便泣不成声,悲恸欲绝,几人一问才知他家中变故。
然而如此大案也未见知州上报至京,张斐然便知案子藏有猫腻,不日主动前往庐州将事情查了个水落石出,将那奸人和遮掩事实的官员严厉惩处,还了朱家清名。
可经此一事,朱淮安家破人亡,心境凄惨,也无心再去科考,遂出家为僧,法号缘会,在寺内修行的他仍不忘恩情,每月定时上门看望张斐然,并为其看诊,后张氏怀有身孕,反应强烈,久而久之,便有气虚乏力之状,还是朱淮安使了独门方子才将张氏的种种不适医好,糖霜红果儿也是他告诉的食方,可以生津消食,辅助张氏进食。
后来张斐然因反对议和,被人上书添油加醋一通弹劾,官家将他贬至滁州,哪知途中遇到了谋财害命的贼人,朱淮安因自己未能及时将鹊药制出而愧疚不已,这才开始游历各地,寻找秘方中几味极难采到的草药,直至前段时日才炼制出来。
徐琢与张氏知道鹊药的金贵之处,也知道缘会因此药家破人亡,自是不敢收。
徐琢将药瓶推回去,“此药太过珍贵,愚弟岂敢乱收?”
“当初没能给张公此药,我懊悔难当,还望能够贤弟收下,也算是全了我一个心愿。”
缘会正色,执意让他收下,“我游历四方,曾习得一些卜算之术,可我算出,贤弟家中还有一劫,不过我也是个半吊子,不知具体何劫,是以在大相国寺看到小娘子便随她一同赶了过来,为的就是将药送到你们手中。”
第048章 水波兴(八)
在一旁默默听话的徐予和突然支楞起了耳朵, 鹊药她不是没听过,相传鹊药是名医扁鹊研制所得,有起死回生之效, 那时候她只觉得是因为其中几味药草极为难得, 加上人们传得神乎其神, 所以才会有如此名头,要真有民间说得那么神,早就有人利用此药无限续命了,可见起死回生不过是无稽之谈。
适才缘会点明鹊药能护住心脉,即便是垂死之人,拖上个一两日也不成问题, 确实称得上是灵药了,难怪人们争相重金求之,现在这种好东西就在眼前,她瞬间想装几颗贴身携带了。
而且缘会后面说得如此玄乎, 今日她又亲眼见了那些西羌奸细, 他们连亲王都敢下死手,怕是以后京中都不会太平, 若非此刻人多嘴杂, 她早就将在秋月楼瞧见的情况如实告诉给了徐琢,便将目光投向父亲, 盼着他别再推辞这等好物了。
徐琢对于缘会所说的劫数之类倒是不甚在意,只因以往缘会送药送物,他们都好言谢绝,缘会不得已就总编些半真半假的话来说服他们收下。
“愚弟明白贤兄一番苦心, 不过此药实在难得,我们岂能尽数收下?”
“这就是徐老弟你的不对了?张公去后, 你与夫人帮衬我这么些年,我以药相赠合情合理,”缘会从袖袋中又取出一个青瓷瓶,笑眯眯道:“徐老弟且放心,游走至今,我当然不会就制这么点,这只是其中一瓶,另一瓶在我这里放着,还有些未用完的草药在行囊里放着。”
两个瓶子一模一样,釉面光洁细腻,有如雨后天青之色,然而徐琢还是不大信,皱起眉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徐老弟怎的还不信我?”缘会无奈,把两个药瓶的药丸倒出来重新分装,“一瓶药而已,别忘了制药的人还在呢,就算把它当饭吃,吃完了我还能再制,费不了多大功夫。”
说到饭食,徐琢笑道:“贤兄今日来得正是时辰,厨子已备好了餐食,咱们到后面边吃边说,待到晚间,再备下席面专门为你接风洗尘。”
缘会爽快道:“贤弟太客气了,不过将才我在大相国寺简单用了些素膳,待会儿若是吃得少,贤弟与弟妹莫要见怪。”
徐琢又是一笑,在前为缘会引路,“无妨无妨,贤兄随性就好。”
张氏和徐予和跟在后面,带着仆从移步后面的花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