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养娘又惊又喜,也顾不得擦去额头上的汗珠,一把将她抱起来。
她先是让冯养娘别着急,然后耐着性子把事情的原委说清楚,请求她跟自己回去把小郎君一并领过来,再让父亲和外祖差人帮忙找到小郎君的家。
然而等她们回去的时候,小郎君已经不在那里了,她又和冯养娘在附近一番好找,依旧没见着,问了对面卖花灯的货郎才知道他已经被一位气质不凡的贵人背着走了,那贵人喜极而泣,还到自己这里买了盏兔子灯。
既然是背着,那肯定是关系亲近的家中长辈,所以她也放心地跟着冯养娘回去找外祖和爹娘了。
再之后他们去了乐棚处听乐戏,又买了旋炒栗子、龙眼、灯蛾儿、蜂儿、雪柳、拍头焦等诸多吃食和小玩意儿,孩童的快乐很简单,她抱着吃的玩的,看着好看的花灯,璀璨的烟火,很快便将遇到小郎君的事抛之脑后。
“你肯定想起来了,你说的糖霜红果儿,尚食局的人都未见过,他们试了数次才做出来。”
徐予和的思绪被他这句话猝不及防拉了回来,她抬眸看向眼前人,当年的小郎君如今已是长身鹤立的少年郎。
难怪装可怜这么熟稔,原来是从小就哭鼻子,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失笑出声。
“怎么了?”
徐予和压下唇角笑意,裙底花靴轻移,停在莲池边上。
“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何以能让王爷记挂这么多年。”
赵洵走到她面前,低低道:“可是对我来说,那不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他记得很清楚,自己随着拥挤的人群走到这里,发现周围全是陌生人,可是那些人皆是携家带口,其乐融融。
听着人们的欢声笑语,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母亲,以前他们还在的时候,父亲会给自己扎花灯,母亲会给自己做酒酿圆子和果子吃,用完饭一家人会聚在一起点灯观灯,互猜灯谜。
如果不是西羌人,如果父亲母亲没有死,他觉得自己也会像面前那些人一样高兴。
可是,没有如果。
对面货郎的架子上挂了许多绛纱灯笼,似血一般的红,像极了那日黄昏他看到的绯色云霞,云霞之下,染了鲜血的衣衫被风扬起,猎猎作响。
眼眶被泪水浸湿,他不敢再想下去,眼前花灯纷繁,烟火绚烂,他只觉得所有的热闹,所有的欢乐,都跟自己扯不上关系。
这时,有个穿着白色衣裙的小女儿跑到自己跟前,戴在她头上的蝴蝶灯球一步一晃,灵动又可爱。
对方明明也和家人走散了,年纪也比自己小,却还想着法子安慰自己。
溶溶月色之下,缀在她衣衫上的珍珠和金线熠熠生光,裙衫两侧分别坠有一块白玉镂雕梅花双燕珮,她眉眼弯弯,双眸明亮如星,就像是山棚上所绘的神仙小童显现了真身。
她笑意粲然地看着自己,“我外祖说立大志者,必有坚韧不拔之志,眼泪除了能让人哭成大花猫,就是最没用的东西了。”
是啊,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以前父亲也说过男儿当有坚贞不屈之心,坚韧不拔之志,西羌突袭,父亲誓不妥协,母亲临危不惧,都是为国家社稷而死,所以自己不能轻易掉眼泪,不能再给他们丢人。
他用衣袖抹去泪水,决心振作起来,好让西羌付出代价,让大梁不再向外敌妥协通和。
想好以后,又见她从绣囊里拿出一个紫檀木小罐,把里面的果子分给自己吃,可是自己从没见过这种果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吃,好不好吃。
“别难过,吃了糖霜红果儿,心里就不苦啦。”
兴许是见自己迟迟没有反应,她就先抓了颗果子塞进嘴里,吃的喜笑颜开,然后又拿了一颗递给自己。
犹豫片刻,自己伸手接过那颗果子放入口中,感觉和常吃的糖霜玉蜂儿差不多,都是糖衣甜的发齁,难怪她吃得那么开心,接着,她又把一整罐的果子都给了自己,自己很是高兴,学着她的样子嚼上一口,心里是不苦了,但甘甜之余,带点酸。
自己最是怕酸,哪怕只是一点点的酸,也无法忍受,可是又怕她看到自己不喜欢吃会难过,便闭上眼睛,硬着头皮继续嚼。
五官狰狞一番,果子终于下了肚,可睁开眼睛,人山人海,哪里还有她的身影,倒还真像是戏文里讲的到人间游历一遭便又复返的神仙娘子,自己抱着小木罐,站在原地张望许久,竟鬼使神差地还想吃那酸红果。
多年以后,自己终于又见到了她,她身上还系着那块白玉镂雕花鸟佩,她的眼睛也还是那般明亮,只是对方已经不记得自己,甚至跟防贼似的有意疏远。
无所谓,只要能再次遇到,他的心里就很满足了。
因为赵洵坚信事在人为,好姻缘也应当靠自己努力争取,不试一试,怎知结果如何,谁说强扭的瓜就一定不甜了,而且这也不一定就是强扭的瓜。
他浅勾唇角,晕出一抹笑,“徐小娘子,那年的糖霜红果儿吃着甚好,可否再分我几颗?”
徐予和看着他刚才还皱着眉毛委屈不已,这会儿又眯着眼笑个没完,她的心里也跟着通畅许多,只是既然决心避着,便要挑明了说,“这……怕是不行,那是我爹做给我娘的,我爹不喜欢你,肯定不乐意分给你吃。”
第046章 水波兴(六)
她说的很直白, 赵洵干笑几声,好掩饰自己的尴尬,“原来是徐御史做的, 徐御史做的果子我自然是不敢想。”
他哪敢儿想啊, 对方不上折子参他一本就算不错了。
这几日休沐, 御史台的一众台官还总是聚在一起说小话,大哥夸他们不辞辛劳,尽心竭力,他倒是觉得那群人指定又在商量着弹劾哪个倒霉蛋。
徐予和低眉弯身,叉手施了一礼,“既然故事已经讲完, 时辰也不早了,那我便先行告辞了。”
赵洵伸手拦住,“别走。”
徐予和仰起脸,问道:“王爷还有何事?”
赵洵哑然, 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能挽留对方。
徐予和道:“若是无事……”
大中午的, 她可不想跟他站在这儿干耗下去。
“有事,有事, ”赵洵打断她, “那个,我想知道为何徐御史对我避之若浼?”
徐予和疑惑地看着他, 心想难不成父亲又在哪里惹怒了他,以致于让他忍不住当面质问自己。
她想了一会儿,觉得应当是前两日的踏青,明面上父亲和陆伯父该尽的礼数都尽了, 但她还是能感受到他们并不待见他。
赵洵见她面带为难,赶忙解释:“我并非是要兴师问罪, 朝堂之上,政见相悖最正常不过,我也说过,我不会携私报复,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方才我既提了要与你议亲,自然要先递上求婚启(1),征得徐御史的同意。”
“今日之言,我便权当王爷说笑了,”徐予和道:“前些时日父亲已经告知了我,我自小便有婚约。”
赵洵哼笑一声,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与那陆霄吗?”
徐予和点头。
“娃娃亲而已,”赵洵长眉挑起,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对于父母给自己订了娃娃亲这件事,徐予和也甚是苦恼,虽然陆霄才学卓绝,家风清正,两个人又从小相熟,他对自己也是处处照顾,可是一想到结亲,她就觉得浑身别扭。
“我看得出,你对他并无男女之情。”
是了,正是没有男女之情。
从小陆霄就像兄长一样照顾着自己,其实他也像其他孩童那般活泼,只不过在自己面前,他就会收敛起来,变得严正而庄重,尤其是两个人共同读书习字的时候,他整个人更是严肃认真,像个小夫子,自己也把他当作兄长一般敬爱,从未考虑过旁的,赵洵可谓是一语中的。
可她今日要拒绝赵洵,便不能将这些表露出来,“王爷刚刚不还在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又岂能违逆父母之意?即便我对他没有男女之情,他也是良婿的不二之选。”
赵洵眉心紧皱,眸底翻起阵阵波涛,“不二之选?”
徐予和将下巴抬高了些,故意道:“不是吗?我与停云哥哥自小相熟,感情深厚,陆伯父和陆伯母对我如何,更是不必说,而且以停云哥哥的才识,当世有几人能比?这样的翘楚,我想没有女子不会心仪于他。”
听着她百般夸赞陆霄,赵洵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满腔妒火喷薄欲出,他捞住她的脖颈,往前一拉,沉声道:“我不许你心仪于他。”
徐予和脖子上被那名西羌人掐出的红印子还未完全消下去,偏偏赵洵这会儿用的气力也大,酸痛感再度传来。
她很不喜欢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于是一把推开赵洵,“你知道我爹为什么对你敬而远之吗?因为你结党营私,暴戾恣睢!你的求婚启,我爹根本不会多看一眼。”
好一个结党营私和暴戾恣睢,难怪最开始她莫名跪下,求自己不和徐御史计较,原来她一直都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说他暴戾恣睢他认,有的人是朝廷蛀虫,本就该杀,处在他的位置,手上必然会沾染鲜血,否则难以御下,但结党营私他可不认。
赵洵问道:“我何时结党营私?”
徐予和回道:“先帝在时,你便结交诸多大臣,伙同他们诛锄异己,这不是结党营私又是什么?”
“你从何处听来的?”赵洵一惊,随即皱眉辩驳:“如果与志同道合之人相交便是结党,那徐御史与陆敬慎不也有朋党之嫌?”
徐予和不甘示弱,“欧阳文忠公曾言,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2),你是为党同伐异,我父亲和陆伯父是为天下百姓,怎能混为一谈?”
“我推新政不也是为了天下百姓?”
“是,可也不全是,你敢说你没有为了一己私利排除异己?”徐予和道:“熙和元年四月,门下省有两人不过是说了你一句横行妄为,你便将他们外放岭南。”
她说得有板有眼,连月份都记得如此清楚,赵洵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她看了邸报(3)或是民间新闻,新闻上所写虽然有旧党中人故意添油加醋,可也是他默许之后才能顺利刊印传播。
那时先帝特许他留任中枢,不必就藩,他少年意气,迫不及待地想要做出一番功绩,便计划着筹备新政,然而朝中反对者占多数,他就拿一些贪官污吏杀鸡儆猴,结果今天这个人上折子,明天那个人上折子。
先帝在时尚且能替他压一压,先帝一去,那些个文臣对着自己大哥咄咄相逼,他便想着不管怎样都会被弹劾,那留个恶名也挺好,还能借此震慑群臣,让他们忌惮自己,少上几道奏疏。
反正是自己挖的坑,他还能说啥,赶紧解释才是关键。
赵洵垂下睫羽,委屈巴拉地道出实情:“那二人仗着权势,纵容家中子弟欺压邻里,侵吞田产,外放已是仁至义尽。”
徐予和稍微顿了顿,又道:“可熙和元年七月,吏部左选侍郎对新政之措提出异议,你便将他收押入监,用刑致死。”
“他私底下卖官鬻爵,聚敛财富,如此罔顾朝纲,撑不住刑罚死了也是活该。”
徐予和又说了几人,赵洵也逐次列出他们所犯之罪,她有些恍惚,邸报上只说了那些人皆因他获罪,言外所指便是被他携私报复,可对于那些人所犯何事,邸报上并未详细交待。
赵洵往前凑了凑,幽幽道:“你到底看了多少份邸报?对我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
知道自己误会了他,徐予和也横不下心对他说狠话,“民间小报也便罢了,邸报怎么也会有假?”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要是不信,我带你去看案卷,而且邸报也得人先写出来才能刊印,”赵洵拉住她的衣袖,眼里全是委屈,“谁知道撰写之人站在哪边?”
明知道对方是故意装成这样,可徐予和的心还是软了下来,她见不得他哭丧着脸。
没错,她就是吃这一套,她也相信他所说属实。
“我爹身在地方,要了解京中政情,只能依靠邸报,谁知邸报也能故意避重就轻。”
果然还是这招好使,赵洵心里又乐滋滋的,笑道:“你就是天天看我小报。”
徐予和恍然明白,“邸报和民间新闻都是你让他们印的?”
赵洵点了点头,“那些酸不叽溜的文官不就这些能耐?除了动动嘴皮子,耍耍笔杆子,还能干啥?他们想弄就弄,反正我有我大哥担着。”
“可你这般行事,就不怕被世人误解?”
“那是他们不了解我,也不了解新政,”提到新政,赵洵便神采奕奕:“我说过,新政是为谋万世之太平,朝中不乏经世务实之官,今日反对我者,或许明日便为同道中人。”
徐予和摇头,“倒也未曾见得,我一介女子,尚知本朝崇文抑武,守内虚外,而你的举措恰恰是看重武将,须知祖宗之法深入人心,文臣统兵之局已然形成,若要更改,实在是难上加难,庆历新政、熙宁变法哪个不是为改积贫积弱之弊病,可还不是以失败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