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至后来,皇伯父允许自己出宫建府,并且有意授予官职,自己便主动讨了枢密使这一官职,高襄又站出来领着一众台谏官谏言皇子不得参政,更不得染指军政,皇伯父这次倒是没理会他,还表示自己不仅可以一直担任枢密使,还可以留在京中不用就藩。
自推新政以来,高襄也是处处横加阻拦,动不动就弹劾自己,甚至还劝谏与西羌议和,可当他今日摘下官帽,跪在地上向大哥说出辞官的时候,自己还是有些惋惜。
赵珩坚定道:“朕不会同意的。”
“臣年老体迈,官家当另择贤良统领御史台,”高襄道:“依臣来看,侍御史徐琢担任御史中丞,当之无愧。”
赵珩声调拔高,不得已道出了实情:“高中丞!朕此次并非是要对西羌用兵,而是对唃厮啰。”
高襄惊道:“唃厮啰?”
赵珩颔首,“欲攻西羌,当先复河湟,比之西羌,攻下唃厮啰要容易的多,如若顺利攻下唃厮啰,那我朝战马问题便可解决,又可联合回鹘对西羌实施联攻,这样一来,再去征讨西羌就容易多了。”
话音甫落,赵珩叹了口气, “只不过朝中有内奸,恐军机外泄,我不便将实情说出,是以内降敕令,令文雍及岑希领兵攻打唃厮啰。”
高襄又问:“那官家着急群臣共凑岁赐?”
赵洵道:“是为做唃厮啰军费所用。”
高襄恍然大悟:“难怪,难怪,臣还奇怪陛下为何突然改口给西羌岁赐,原来是这样。”
他无奈地笑出声,是笑他们,也是在笑自己,“竟是臣目光短浅了,臣自知议和是何等屈辱,然为民生社稷,不得不向西羌妥协,既然官家已有决策,臣再说什么也无用了,只求官家能准臣辞官还乡。”
赵珩攒眉垂目,“高中丞休要再说这些话了,快些起来。”
高襄伏地肃拜,高声道:“请陛下准臣辞官还乡!臣……愿陛下与宁王早日达成所愿,尽收失地,再复汉唐旧疆。”
“高中丞,你非得闹着要辞官,这又是何必?”
赵洵觉得高襄做这么一出,就是想逼迫赵珩收回诏令,亏自己方才还对他萌生出些不舍,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哪怕他今日死谏,他们兄弟二人依然会这么做。
“先朝庶政,悉有成规,惟谨奉行,罔敢废失,陛下可还记得当初自己颁布的即位诏?”高襄昂首,不答反问:“若陛下执意如此,臣也不愿亲眼看着纲纪混乱,兵祸再起。”
又来了,又来了,又扯到祖宗之法了。
这四个字在赵洵耳边不断回响,搞得他心烦不已,“我说你们这些文臣除了祖宗之法,还能有些别的说辞吗?”
赵珩回头瞥他一眼,“六哥儿,你也少说几句。”
赵洵不服气地把脸别过去,又不止高襄一个人有嘴能言,今天他就跟这个高襄犟上了,非要好好跟他讲讲理才行。
“高中丞,你也说了祖宗之法是防弊之政,既是防弊之政,如今外忧当头,西羌都打到家门口多少次了,我们防还是不防?”
高襄头一抬,胡须一横,“当然要防。”
赵洵睨视着他,“那请问高中丞,我们当如何防?怎么防?”
高襄道:“修城壁,治器械,协调兵防,分区固守,西羌必不敢深入,届时自会遣使前来乞和。”
“别拿和议搪塞,和议根本不能解决问题之根本,与其通和无异于与虎谋皮!”赵洵猛甩衣袖,愤愤道:“西羌肯遣使乞和无非是久攻不下,又损耗惨重,这才索要钱物,以此逼迫我们妥协,好让他们能重整旗鼓,再度来犯。”
高襄肃然道:“那也不应破坏祖宗法制。”
赵洵不甘示弱,也开始大声嚷嚷:“你要辞官就辞官,何苦拿祖宗之法为难我大哥,他每日在朝上被你们说得还不够多吗?藩镇之患固然要防,可外忧之患更要防,否则哪天西羌真的打过来了,今日你们口中声声高呼的祖宗之法,都将化为尘土!”
俩人的嗓门一个赛一个高,赵珩头疼难忍,不停揉着额头。
“快去传御医!”赵洵吩咐完殿外的周内侍,慌忙近前询问情况:“大哥,可是头疾又犯了?”
赵珩扶着檀香椅慢慢坐下,半阖着眼继续揉压额头,“无事,我坐着缓缓就好了,你们两个继续。”
“我……我也是急着要说服高中丞,”赵洵跟蔫儿了似的,头垂得低低的,像个知错的孩子,“没想着会吵着大哥。”
赵珩抬头看他一眼,“高中丞也是在资善堂为你我讲过课的,每次他说你一句,你就要顶撞十句,如今他也是被我们逼的要辞官,你就不能少说几句吗?”
他又看向高襄,“高中丞,祖宗之法是要遵循,可为今御羌之策,朕以为当罢一切和议。”
高襄重重地叹了口气,“可臣是真的想回家乡看看了,蒙官家厚爱,不忍让臣远离庙堂,那就请官家准臣去汝州任职,汝州离臣的家乡近,闲来无事,还能多去宗祠陪陪亡母。”
赵珩思索再三,艰难地点了点头。
高襄手托官帽,撩起衣袍从地上站起身,也不顾内侍的搀扶,独自摇摇晃晃地往外走,他身上穿的是紫袍,瘦削的背影与浓稠的夜色融为一体,又添了几分苍凉。
赵洵道:“别看了,等拿下唃厮啰,高中丞就明白了你的苦心。”
赵珩叹口气:“其实高中丞何尝不懂,只是地方藩镇太重,也是一大隐患,可我们实在是没有其他办法了。”
“此次只有镇戎军可擅自调兵,以老师和岑希为帅,不会有问题,若大哥不放心镇戎军,大可指派我为走马承受(4)。”
他嘴上说是当走马承受,其实赵珩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镇戎军不缺良将,何须你亲自领兵?”
赵洵点头,“我苦学兵法骑射,为的就是像我爹爹一样,守护山河社稷。”
赵珩担忧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又从来没去过军中,这怎么能行?”
“大哥忘了吗?小时候我去过一次爹爹的军营的,虽然……”赵洵笑着挠了挠头,“虽然那次出了点意外。”
赵珩眸色微动,换个理由继续劝他:“可你不是还急着求娶徐小娘子?”
一提起这个,赵洵就耷拉着脑袋,“这事儿别提了,徐御史不太满意我,连婚书都没细看,他只满意陆霄,而且徐小娘子她也从未对我表露过心迹,还总躲着我。”
“那是徐御史还不知道你的好,从小爹爹都夸你,”赵珩笑道:“陆霄头角峥嵘,徐御史也荐举他参加今年加开的制举,不过你是我弟弟,我还是觉得你比他更好,当年你不也考了个状元?”
听到“陆霄”俩字,赵洵就心烦,他推搡着赵珩来到书案前,“好了,大哥,你也少说几句,快些把诏书给写出来,我还要拿着你这封诏书去度支司弄粮草呢。”
赵珩蹙眉,“你就这么着急?就没想过跟徐小娘子道个别?”
赵洵道:“道别?”
“对啊,我当初只是随爹爹去泰山封禅,临走前与你嫂嫂道别,她对我也很是不舍,”赵珩揽着弟弟的肩膀,把头凑过去出谋划策:“你这次虽然是去监军,可也凶险万分,若是她心里有你,必然会表露出来。”
赵洵拍手称道:“大哥说得对,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赵珩想起前些日子弟弟从自己那里抢走的玉料,又问:“你送去的生辰礼徐小娘子作何反应?”
“作何反应?你还好意思说,”赵洵用胳膊轻轻怼了赵珩一下,嘀咕道。
弟弟这般反应,赵珩甚是茫然,要知道这些时日自己可是为了促成他的亲事操碎了心,“我又怎么了?那玉料不都给你了,玉工我也给你找的是宫里最好的。”
赵洵哼道:“今日就是徐小娘子的生辰,我都到徐府门口了,你让范义把我喊回去,非说什么有急事,急得我把礼丢下就走了。”
赵珩登时明白为何白日里弟弟一直心不在焉的了,讪讪笑道:“竟有这回事?那我可险些误了你的大事,这样,等你成婚了,我就……”
赵洵瞪他一眼,拿起笔递到他跟前,“好了,大哥快些写诏书吧,省得又有人来劝谏。”
赵珩接过笔,瞅着砚台示意弟弟再给自己磨点墨,“今日他们一听你又是还武将兵权又是要发兵的,都来劝过了,高襄将才是从娘娘那儿过来的,他没劝动我,就跑去娘娘那儿,估计娘娘也跟他说了些什么,他才又跑回来。”
他又将赵洵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发现他衣衫上沾了血点,还有股子汗味儿,“若是你要道别,记得换件衣袍,你这身都有点馊了。”
赵洵抬起衣袖闻了闻,果真有股味道,“要不是你让我去度支司清点百官上交的钱物,我身上也不至于有这股味儿。”
“好好好,大哥错了,”赵珩笑道:“对了,娘娘这几日又给你新裁了几件衣袍,下午送到了我这里,催我差人给你送过去,正好,你沐浴之后直接换上就成。”
赵洵坐在书案上慢悠悠地磨着墨,“等我沐浴完,宫门都关了不知道多久了。”
赵珩道:“方才高中丞走的时候,宫门已经关了,你还担心出不去?”
赵洵丢下墨条,双臂抱怀,“你又想让我被弹劾?”
“反正你被弹劾也不至一次两次了,” 赵珩伸手指了指桌案下的小书箱,“那些奏疏我从来都不看,他们写再多也无济于事。”
赵洵咳嗽一声,“如今情况不一样了,你没听高襄举荐徐御史任御史中丞吗?几乎每道折子他都会过目。”
赵珩奇怪地看他一眼,“这倒是,那今晚你就在宫里住下吧,娘娘每日都命人收拾你的寝殿。”
赵洵勉强点头,闻着衣袖走出垂拱殿,“大哥找别人磨墨吧,我去沐浴了。”
明月挂在半空,清朗皎白,他想,或许她也在看着这轮月,也不知明日去道别,会不会真如大哥所说,她对自己表露出关心,哪怕只有一点点。
第061章 甲光寒(一)
燕子叽叽喳喳, 扑扇着翅羽来回穿梭于枝桠间,树下的小狸奴迈着小短腿跑来跳去,四处拨弄着毛毡小球玩, 窗后有道纤瘦的人影, 正用双手支着下颌静静地看着它。
没过一会儿, 小狸奴好像玩腻了,伸了个懒腰,仰起毛绒绒的小脑袋东看西看,寻找着树枝上叽喳的燕子。
好像起了风,挨着院角的一丛青竹发出簌簌轻响,小狸奴的注意力顿时又被竹丛里的动静吸引, 它两个小耳朵稍微动了动,而后支楞起来听了片刻,抬起圆乎的小脑袋慢慢走了过去。
听着竹叶摩擦的萧萧声,徐予和只觉得惬意, 随手拈起案上的天青瓷盏送到嘴边, 浅尝一口翠色葱郁的茶汤。
“娘子,东西我都帮岁冬收拾好了, ”孟春眉开眼笑小跑过来, 语调甚是轻快。
徐予和转过头,弯起唇角:“昨日你说曾度支忙于公务, 未曾见到他人,也不知消息是否传到,今日可又去度支司给曾度支递了消息?”
孟春点头,笑着应腔:“去了, 一早便去了,曾度支别提有多高兴了, 不过他说度支司今日还有要事,需等到忙完了才能过来接岁冬。”
度支司掌量诸路贡赋、收入之数,计划逐年军费,司中事务本就冗杂琐碎,此次官家又令朝臣将所捐财物押至度支司清点存放,也难怪曾度支会忙得没空亲自接妹妹。
“那我们等会儿就带着岁冬去销奴籍,”徐予和放下瓷盏,拿起面前的小木匣,“孟春,你快去让来财备好马车。”
孟春低首唱喏,才转过身她就瞧见了红着眼睛的岁冬。
岁冬跨过门槛,径直朝徐予和走过去,“扑通”一声两膝跪地,伏低身子以头至地,“娘子,岁冬舍不得你。”
“瞧你,又说胡话了,今日是给你销奴籍,又不是做别的,”徐予和俯下身把岁冬扶起来,又将手中的小木匣递给她,“这里面的东西你看看可还喜欢,要是不喜欢,你自己再去挑些别的样式。”
岁冬两手把小木匣推到一旁,连连摇头,“娘子,我不能要,娘子对我已经够好了,我哪里还能再要这些。”
徐予和才不管岁冬说了什么,直接把小匣子打开,里面不止有金银首饰,下面还压着几张银票和田契房契,“金钗和田契是陆伯母给的,她昨日来府上陪我娘吃茶,听说你是曾度支失散多年的妹妹,便差人送来了这些,也算是我们对你的一点心意。”
岁冬把头摇得更厉害,怎么也不肯收。
见她如此,徐予和干脆将小匣子强塞到她手里,“快收下,你就当是这个月的月钱。”
“娘子,我的月钱才没有这么多,”岁冬睁着水濛濛的杏眼,把小匣子往回推,“而且娘子和陆夫人已经对我够好了,这些太多了,我真的不能收。”
徐予和收回双手,佯装嗔怒:“让你拿着你便拿着,同我还客气什么。”
岁冬腾出只手抹掉眼泪,“陆夫人把我从恶商手底下救出来,娘子又待我如姐妹,这些已经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分了。”
想到她性子实诚,徐予和灵光一闪,换了个由头继续劝她:“岁冬,你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你哥哥考虑,汴京城寸土寸金,靠曾度支的俸禄,只能赁房居住,养活自己倒是勉强可以,若今后再加上你,就有些吃力了。”
岁冬垂着头,倔强表示:“娘子,岁冬可以做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