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内侍笑道:“不会的,定然不会,宁王连战皆捷,这陇右都护自然当得起,加开恩科与制举更是彰显官家对天下有才之士的看重,诸位相公如何能挑出错。”
赵珩盖下玺印,将诏书递给周内侍,“好,那就将这封诏书送到门下省让几位宰相过目罢。”
“是。”
周内侍笑着接过诏书,低首退出殿外,将诏书送去了政事堂。
喜鹊跃上枝头,喜事也一件接着一件。
第二日散朝以后,陆氏父子双双进宫,陆霄向赵珩递去一本奏疏,上面详细记载了席帽精一案的最新进展。
陆霄弯身揖道:“臣与申军候于昨日酉时带了数名骁骑军兵士去兴永观查探,撞见四名道士正在开坛设法,请妖魔邪祟现世为祸人间,申军候率诸兵士与他们激斗一番,最后将这四人捉拿归案,臣等也在他们的屋舍内搜到了黑袍、黑色席帽、铁爪与环首刀,正是当夜席帽精所穿,臣将其押至开封府连夜审讯,这几人原本并非道士,而是西羌派来的奸细,他们当中有人略通道法巫术,便杀了原本的兴永观道士取而代之,企图以邪魔外道引来妖邪,不过到最后发现都是徒劳,因此萌生了假扮席帽精的心思,也就有了前些时日所发生的事。”
赵珩放下奏疏,“那原开封府推官石砲辉与郭奎之死也是他们做的?”
陆霄答道:“是,此事重大,臣审问完以后,温府尹怕他们还有所隐瞒,又施以刑罚,他们的回答与先前没有差别。”
赵珩边看奏疏边道:“说说看。”
“这几人说石府推在街巷缉拿造谣生事者时看到了他们的黑色席帽,只是追的时候跟丢了,为防暴露,他们才冒险将其当街灭口,”陆霄道:“至于货郎郭奎,他们所言也与卷宗上写的一样,郭奎在兴永观时意外听到他们的计划,当时没有找到人,后来开封府张贴告示,鼓励百姓互相检举揭发,就派人在衙署前蹲点,郭奎说完之后在回去的路上就被他们杀了,还说下一个要杀的是贾巡检,只是臣与申军候去的及时,才让贾巡检逃过一劫。”
“这倒也说得过去,先这样结案罢,”赵珩按着奏疏,眸色晦暗不明,“这些人是西羌派来的奸细,又在京中妖言惑众,掀起如此大的风波,朕绝不能轻饶了他们。”
陆敬慎走上前两步,“官家,既是奸细,又广散谣言,可再冠以妖言罪(1)论处,将这四人弃市(2),一则震慑朝中内奸,二则向世人宣告席帽精乃是西羌奸细所扮,如此一来,谣言将不攻自破,百姓们也不必再恐慌不安了。”
赵珩显然很满意这个回答,笑道:“那就按陆卿所言,明日行刑。”
四名奸细被当街处斩,汴京城中关于席帽精的传言也终于得到了平息,人们又恢复了往常的生活,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更好的方向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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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清抒拿着诗稿在徐予和眼前晃了两下,“燕燕,你在想什么呢?”
凉亭风细细,吹落悬在笔尖的墨汁,墨汁落到宣纸上,在层叠山峦间洇开。
徐予和捏着笔,眼神空洞,突然念叨了一句:“不对。”
“什么不对?”郑清抒蛾眉微蹙,疑惑道:“这山,这水,这雾都画得极好,方才滴落的那滴墨汁,只要再添几笔,便又是一座远山了。”
徐予和回过神,宣纸上淡墨晕出的山峦连绵不绝,山腰处云雾翻卷,山形登时朦胧难见,唯有一滴墨渍格外醒目,她搁下笔,问道:“阿姝,你方才说假扮席帽精的人已经被抓到了?”
郑清抒点头,“是啊,想来这会儿已经被处斩了。”
徐予和脸色一变,“不对,不对,席帽精不会这么容易被抓的。”
第075章 寒风摧(五)
郑清抒更加困惑了, 索性在书案对面坐了下来,“为何?可这是陆府推和温府尹亲自审的,应当不会有问题吧?”
假扮席帽精之人能轻易从诸多御龙直卫士面前脱身, 可见其武艺极高, 这样厉害的人物, 怎么会轻易被擒?又怎么甘心交代出所有?徐予和不清楚申时运的功夫到底如何,但她知道,如果申时运真有那么大的能耐,就不会让那个人接连逃脱两次,而且以她对陆霄的了解,他心思细腻, 断然不会就这么草率结案。
“我想去刑场看看。”
“去刑场那种地方做什么?”郑清抒眼底冒起一团诧异,那毕竟是处斩刑犯的地方,她听说人的头颅被砍下去后,脖子那里会喷出很多血, 犹豫片刻, 又轻叹口气,“若是你实在想去, 我陪你一起, 我再让我的女使喊上涯深,省得咱们俩见了血昏过去没人抬回来, 只是这个时辰,现在去怕是有些迟了。”
徐予和沉思之际,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心中略微一惊, 不禁抬头问道:“你和杜小官人?”
郑清抒笑着点头:“原本两年前就订了亲的,只是我爹爹和陆相公走得近, 涯深是宁王那边的人,所以我爹爹就去杜家退了亲,可我祖翁不同意,便一直这样僵着,后来爹爹也给我说了几门亲事,全被我拒了,”说到这里,她微微低头,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染上两抹霞色,“今年八月中秋外祖回京,又去涯深家中赔礼道歉,重新商议我们二人的婚事。”
徐予和没想到表面柔弱文静的郑阿姝也有这么强硬的一面,她觉得能和互相爱慕的人成亲,已经十分不易,作为朋友,也从心底里为她感到高兴,忍不住打趣道:“那我何时能吃上你俩的喜酒?”
郑清抒感觉自己的脸烫得出奇,便用手遮住半张脸,“快了,已经下了财礼了(1)。”
下财礼是定聘之礼的最后一个仪程,再之后便是迎娶新妇了,徐予和偏头想了想,“我说呢,难怪宁王没有带上杜承旨一起去西北,原来是因为要和你成亲了。”
“别说我了,也说说你自己,燕燕,你何时成亲?”郑清抒反客为主,将手放下去说道:“我听陆伯母说,你的亲事也定下来了,就是陆府推。”
提到成亲二字,徐予和的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了那个人,可只过了一瞬,她又觉得这个想法有些过于荒谬了,面上一阵无措,最终选择答非所问来逃避这个问题:“阿姝,你方才说再不去刑场就迟了,我现在就去,我要看看假扮席帽精的那些人究竟是何模样。”
看着徐予和仓促离去的身影,郑清抒掩唇失笑,提裙跟在她身后,“我同你一起。”
果然如郑清抒所说,他们去的时候,四名刑犯已被刽子手斩首,或许是为了震慑什么,法场上的尸身没人处理,深红色的液体一直蔓延到石台下面,经过太阳的炙烤,边缘部分已经微微干涸。
才掀开帘幕,就有一股浓重的腥臭味钻进众人鼻中,这难闻的味道让徐予和忍不住犯恶心,她捂紧口鼻,走近前粗略地扫了几眼,四名刑犯身上几乎没一处好地方,除了高矮胖瘦,其他根本瞧不出什么。
可越是如此,她越是担忧 ,那人明明比申时运厉害得多,为何只过了短短几日就被其捉住,这太过于顺利了,就像是故意在等着他们去一样。
“娘子别看那些了,瞅着多吓人啊,”孟春双眉紧蹙,低着头尽量让自己不去注意刑台上的尸身血迹。
郑清抒忍住胃中不适,也探出头朝着徐予和招手:“燕燕,你快些回来,那几具尸体有什么可看的。”
他们之中任何一人的身形和那晚的黑衣人都对不上,黑衣人身姿颀长,但没有这四人那般魁梧,徐予和已经想出些眉目,便点了点头,放下帷帽上遮面的素纱,捏紧鼻子往马车上走。
郑清抒帮她撩开帘幕,担忧地看着她,“你胆子可真大,我都不敢去瞧,你竟然还凑到前面去看。”
等到马车走出一段距离,血腥味淡了许多,徐予和才肯松开手掌,对着郑清抒轻轻笑了笑,“我也不敢,可我又好奇那席帽精的样子,就忍不住去瞧了一眼。”
“你就别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方才你不是瞧见了吗?假扮席帽精的人都已经被处死了,”郑清抒往她这边挨了挨,挽着她的小臂,“何况那些人被打成那般,你如何能看出他们长什么样?”
徐予和再度想到了那晚飞檐走壁的黑袍人,他除了以席帽遮挡面容,还用黑布蒙面 ,跟粽子似的包得里三层外三层,夜里又黑黢黢的一片,确实很难看清他的样貌。
但瞧着郑清抒微微泛白的脸色,她自然不能明说,她知道,现在不止郑清抒,恐怕全汴京城的百姓都以为假扮席帽精的人已经被斩首示众。
徐予和脑袋里断了的弦突然被接上,或许这就是陆霄的用意,将计就计,杀一儆百,利用这几名弃卒来遏制京中泛滥的谣言,对方送上门的棋子,为何不用?
思及此处,她也不再有所纠结,一本正经道:“怎么看不出?他们都是人,又不是真的妖物,长得自然是人样了。”
郑清抒霎时间被她逗得乐不可支,逐渐忘却了在刑场看到的可怖场面,“你这说得倒也没什么不对,他们是人,肯定是长得人模人样。”
徐予和也抿唇笑道:“阿姝,那我先送你回府?”
那会儿徐予和心不在焉,一直念叨着席帽精一案,坚持要来刑场看被斩首的刑犯,郑清抒生怕她再跑回去,问道:“那你呢?”
徐予和道:“现在时辰不早了,我自然也是要回府的。”
郑清抒看着她,突然想起她为了让秋月楼里那些无处可去的女子有尊严的生活下去,给她们置办了商铺,那些女子利用自身所长,做起了脂粉生意,将铺子经营得红红火火,整个汴京城的夫人娘子都知道这家胭脂铺。
“我记得你先前救了许多被略卖的女子,她们在你的帮助下开了家胭脂铺,里面的香脂、妆粉我也去买过,质优价廉,用着极好,只是现在买的人多了,供不应求,便没那么容易买到了,若是今日带上你这个东家,应当不会空手而归了吧。”
“你应当早些与我说的,每次孟娘子做了新的花子油和妆粉,都会给我留几盒,”徐予和笑道:“不过我用不了那么多,更不好意思收,便让她们在铺子里先放着,我用了自会去取,等会儿我让孟娘子取来给你就是。”
微风四起,桂子飘香。
胭脂铺后院里的桂树开花了,整条曲院街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徐予和走下马车,发现胭脂铺如今也改了名字,叫做露华浓。
踏过门槛,里面的陈设也甚是雅致,柜架上摆着各色各式的面油、桂粉以及口脂等等,丹朱正举着盒雪丹铅粉给一位妇人介绍,那位妇人移步照台前在脸上涂了些许,点头不断,看着很是满意,姣好的容颜上笑意粲然。
待妇人买完面油妆粉,丹朱走到徐予和二人身前,高兴道:“徐小娘子,你是来拿胭脂的吗?香雪姐姐这些时日新做了一批胭脂。”
徐予和挽着郑清抒的手臂,对着丹朱笑道:“是,不过我是来替我这朋友拿的,都怪你们做的脂粉太好了,她想买又买不到,只好找到我这里了。”
丹朱道:“这都是香雪姐姐的功劳,若是没有她,徐小娘子的铺子我们也不知道能不能经营下去呢,我们只是跟着香雪姐姐打下手的。”
徐予和向四周看了看,问道:“丹朱,孟娘子呢?怎么今日没见她?”
丹朱左看右看,也没寻着孟香雪的身影,“奇怪,那会儿我还瞧见香雪姐姐,劳徐小娘子稍等片刻,我去问问旁的姐妹。”
郑清抒凑在徐予和耳侧,小声道:“露华浓的孟娘子现在可有名了,从北边传来的莹面丸、遍体香,她不仅会做,而且做得比原先的更好,不过我还是更喜欢用她做的玉女桃花粉。”
徐予和笑道:“阿姝喜欢的话,尽管来拿,账记在我这里就好。”
郑清抒摇头:“那怎么行,我怎么能平白占你便宜。”
其实她还听杜浔说,徐予和帮她们销掉贱籍后,曾经给过她们钱物,不过这些娘子不肯接受,她们想靠自己的双手谋生,可是这样的世道,她们几乎一无所有,想要谋生谈何容易,徐予和为了不让她们没有心理负担,便将这间铺子以租赁之名交给了她们,她很佩服徐予和,也很佩服这些娘子们。
丹朱脸上带笑,一溜烟儿跑到徐予和面前,“香雪姐姐刚刚去后院清洗做胭脂的红花了。”
徐予和道:“那我去后院看看孟娘子,顺便问问她何时再做玉女桃花粉,所以我这位朋友就交给你了,她正好想买脂粉。”
“徐小娘子放心吧,”丹朱点了点头,就转身带着郑清抒去看脂粉了。
徐予和绕过柜架,挑开珠帘,才走到偏门处,就窥见帘影之后,晴翠之间,插戴数点金黄。
再往前几步,秋阳斜照,木盆里泡着的红花橘红如霞,应当就是孟香雪清洗的红花,可现下哪里有她的踪迹,怕她出了什么意外,徐予和便去屋内继续寻找。
就在她踏进屋时,忽然听到院角后门处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不知郎君找我有何事?”
“郎君的心思我哪里知晓,孟娘子只管跟着我走,到了自然就知晓了。”
徐予和疑窦丛生,想追上去看个明白,但只瞧见门关上的一刹那,孟香雪神情怪异,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有范义他们跟着,她没有丝毫犹豫,当即打开后门跟了上去,前面的孟香雪跟在一个仆从身后,只顾着埋头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