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何略一思索,“好,你说的俺都记下了,等核实之后,若是真的,自会有人喊你领赏钱。”
郭奎眉开眼笑,抬手拜了又拜,“谢谢官人,谢谢官人,我说的绝对是真的。”
贾何越琢磨越不对,招手让另一个小吏先问着,自己则去向温府尹禀告货郎郭奎方才所言。
温府尹背着手来回踱步,几番思量,让贾何去陆宅将情况与陆敬慎或是陆霄说了。
**
天色擦黑,路上行人行色匆匆,就连在开封府衙署前排队的百姓也自发散去,昨夜席帽精再度现身的事已传得满城皆知,城内百姓无不心生惧怕,都害怕被那怪物伤到,所以跑得一个比一个快。
再说那郭奎将前日见闻说给开封府官吏之后,乐颠乐颠地走在道上,嘴里哼着瓦子里常唱的曲子词,心情说不出的愉悦,他摸着自己腰间的钱袋子,已经开始幻想着拿赏钱了,一贯钱不算多,但也抵得上他奔波数日的所得了。
郭奎转了个弯拐进一道窄巷,身后总是传来脚步声,可竖起耳朵听了会儿,却又没声了。
他顿住脚步,回身一看,身后有位身穿月白圆领袍的陌生男子,他心里一阵奇怪,挠了挠耳朵,便又继续赶路。
谁料身后那人问道:“敢问好汉可是姓郭名奎?”
郭奎疑惑地点头:“我就是郭奎,小官人找我……可是有事?”
男子脸上挂着和善的笑,拱手揖礼道:“我是开封府的书吏,温府尹说你在道观里听人提到过关于席帽精的行踪,因此派我再来确认一下。”
郭奎还以为开封府这么快就去核实了他的话,点头道:“正是,小人是在那兴永观里听人提到的,贾巡检知道,还是他问我的话。”
男子眼瞳微动,昏暗的夜幕在他眸底浸上一层阴沉的色彩,可他嘴角的笑容依然和善,“劳烦再将此事经过细说一遍,温府尹怕有人冒领赏钱,故而让我务必确定之后再发放赏钱。”
郭奎看着对方接下腰间的钱袋,眉毛扬起,眼珠子死死盯着,竟险些伸出手当场就要拿过赏钱,可看到对方腰间的牙牌以后他又瞬间清醒,忙不迭将事情又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一个细节也不舍得放过,顺便还骂了那人几句。
男子掂着钱袋笑道:“看来还真是你,好汉请随我来,我需得找个亮堂些的地方将钱再数一数,免得给少了不是。”
“谢谢小官人,”郭奎又是作揖又是点头,跟在男子后面兴奋地小声咕哝:“哎呀呀,没想到我郭十一也能拿到赏钱。”
可男子并未将他带到亮堂之处,而是一处偏僻的死胡同,席帽精出没,路上本就没什么人影,更别提巷子深处的小角落了。
郭奎心中惴惴难安,步子也越发慢了,但他又舍不得那些赏钱,一贯钱足足够一家老小十余日吃喝了,他看着面前合袖而立的那人,忍不住想要问出腹中疑惑,然而话还未说出口,他感到脖颈处一阵寒凉,喉咙处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男子手握短匕,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得很好,下次就不要说得这么详细了。”
他转过身,巷子阴影处又出现几个人,“把他处理干净,别再让那些人顺着味儿找来了。”
**
“那个叫郭奎的货郎呢?还没找到?”
温拾站起身,厉声质问着来禀告的小吏。
小吏平时被他骂怕了,一直低着头不敢吭声。
温拾拂袖起身,在堂中来回踱步,忽然回头,越看越觉得站在眼前的小吏碍事,刚想张嘴骂他一顿,又看到端坐在一旁的陆霄,便生生忍住退回去坐着,可是心里这牢骚不发又不畅快,于是挥袖斥道:“去去去,开封府怎么就养了你们一群吃闲饭的废物,案子破不了就算了,不就是被他们大理寺的给抢了吗?现在让你们找个人都找不到了?真是干啥啥不行。”
那小吏将头垂得更低,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了。
温拾瞅着他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就来气,干脆走过去提着小吏的肩膀把他推出门,“还杵在这儿干嘛呢,不嫌给我开封府丢人呐,继续去找啊。”
小吏回身揖道:“是,小人领命。”
温拾叉着腰站在门前半晌才回过身,语气也缓和了点,“让陆监丞见笑了。”
陆霄站起身,不疾不徐道:“温府尹莫急,昨日郭奎信誓旦旦地来衙署检举,今日便寻不到人,可见他所说之语,十之八九是真的。”
“昨日我觉得不对之后,立马带着人换了常服去了兴永观,可我并未查出有什么问题,这兴安观在京中也有个八九年了,里面跟旁的道观大差不差,熏得香也是降真香,并没有什么玄台香,”温拾负手踱了两步,又道:“商贾贪财,会不会那郭奎也是为了钱,说的未必就是真话?又或是他和席帽精串通一气,特意拿了假消息来唬我们?”
“还是不对,温府尹别忘了贾巡检今日寻郭奎时将他的底细也打听明白了,郭奎贪图蝇头小利不假,但他从未和来历不明的人搅和在一起,”陆霄道:“如果郭奎和席帽精是同党,那他们又是如何知道我们接下来想去道观中调查?”
官家让他们见机行事,先别急着去道观调查,当晚在陆宅中堂商议之人只有申时运、范义、父亲和自己,申范二人都是殿前司中人,必然是忠于官家的,燕燕头一个有此怀疑,当时严耿二人在他们旁边听着,但看着他们也不会把这些事轻易向旁人提起,而温拾知道席帽精身上有玄台香的事,是自己今日告诉他的。
所以,这个郭奎所言一定为真,至于为何寻不到他人,现在已经没有猜的必要了。
温拾思虑过后恍然大悟,“陆监丞的意思是这郭奎已经死了?”
陆霄颔首,“多半是。”
话音刚落,刚才被推出门的小吏又急匆匆跑了回来,“温府尹,温府尹,人找到了。”
温拾一惊,定住脚步问:“什么人找到了?你倒是直接说啊。”
小吏按着规矩拱手揖礼,“郭奎,是郭奎找到了,不过找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他顿了顿,吞吞吐吐道:“他……他的脖子上还有兽爪印,跟石府推的伤口一模一样。”
小吏说这话的时候根本不敢动弹,前几日石府推被“席帽精”当街杀死,案情扑朔迷离,不到半天时间这案子又被大理寺抢走,温府尹厚着脸皮跟去大理寺被轰出门外,整个开封府上上下下都因为这事儿都挨了一顿骂,结果现下又出了一桩同样的案子,他是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触怒温府尹莫名其妙再遭一顿骂。
温拾的面色唰地一下黑了,跟蘸了大酱似的,刚刚他还和陆霄讨论此人生死,没想到这人竟真的死了,死法还和石砲辉一模一样,这分明就是对方故意挑衅他们的。
陆霄跨步走至廊下,回身问道:“温府尹,我们现在不去看看么?”
第074章 寒风摧(四)
庭前的石榴青中泛红, 像极了窑变后的色彩,毛团儿窜上树梢,透过葱郁的绿叶, 硕大的果实, 盯着檐下叽喳吵闹的燕子。
忽然, 它的瞳孔骤然睁大,回头盯着墙外。
“布谷——布谷——”
听到布谷鸟叫后,徐予和跟往常一样把孟春和其他女使支到外面,院中再无旁人之后,墙后闪出来的人影吓了毛团儿一跳,小家伙浑身毛发竖起, 跳下石榴树,弓起背瞪着来人呲牙哈气。
范义将信件递到徐予和手中,又把众人的发现稍微整合一下详细说了,包括今日郭奎被杀一事。
原来那人身上的铁甲出自西羌, 难怪自己用匕首刺不穿, 反而将刀刃弄了个豁口,可听到又有人被杀, 徐予和拆信的动作顿住, “郭奎的死法和石府推一样?”
范义道:“正是,我方才取信的时候也去看了一眼, 郭奎的脖子上有几道抓痕。”
徐予和心生疑窦,郭奎前□□代出了兴永观,后脚就被灭口,死法还与石砲辉相同, 可略一深思,又觉得不对, 这指向性过于明显,岂不是故意承认兴永观有问题?但是对方费这么多心思,又怎么会主动暴露?
“石府推的案子大理寺怎么说?”
范义道:“我今晨托人去问了问,大理寺的仵作说石砲辉的致命伤不在那几道爪痕,而是利器刺入心脉,只不过伤口细小,若不细看,很难被发现,还说那抓痕也是某种利刃划伤所致。”
“这样来看,那郭奎脖子上的抓痕想必也是如此来的,”徐予和低头施礼道:“如今官家命陆监丞处理席帽精一案,也不知大理寺有没有将这一消息及时告知于他,可否劳烦范指挥使将这些话也告诉给陆监丞?”
范义亦拱手道:“谈何劳烦?只要是徐小娘子的吩咐,我岂有不遵之理?”
“有劳范指挥使了。”
徐予和低首道谢,再抬头时,已经不见范义的踪影,想必已经去找陆霄了。
她拆开信封,目光瞥过那方朱红私印,心里竟没来由地泛起一丝涟漪,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儿时终于收到了期盼的事物。
日光明朗,青黑的字迹泛着一圈淡淡的金边,徐予和逐字逐句读着,上面说他们行至青唐城,唃厮啰赞普瞎皋率臣民出城请降,是以唃厮啰已纳入大梁疆土,待将当地大小事宜料理完毕,就能班师回京了。
彼时檐下双燕相伴而飞,徘徊在扶疏枝影之间。
她好像已经有些期盼了。
当然,得知攻下青唐城的不止她一人。
坤宁殿内,赵珩拿着军报,眸光跃动,面上喜色展露无遗,“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喻氏放下茶盏,在宫人的搀扶下站起身,笑道:“六哥这是又说了什么,让官家这般高兴。”
赵珩面上喜色转为担忧,快步走到她身旁,亲自搀着她,温声道:“六哥他们攻下唃厮啰了,不日就能返程了。”
喻氏抓住赵珩的手,喜道:“这可是天大的喜事,等六哥回来,咱们可得好好给他庆贺一番。”
“那是自然,”赵珩脸色缓和些许,“娘娘这几个月寝食难安,日日惦记着六哥的安危,有了这封军报,也能让她放宽心了。”
喻氏道:“官家这些日子不也一样?也是挂念六哥挂念得寝不安席,妾夜里常常能听到官家的叹息声。”
赵珩皱起眉头,眼中关忧更切,“可是夜里也难受?我现在就宣御医过来给你诊脉。”
喻氏笑着摇了摇头,抬手摸着隆起的腹部 ,仰头看向赵珩,“不难受,妾只是太高兴了,与官家成婚五年,自打那次小产,直到今春,才终于又有了身孕。”
赵珩揽着她的腰身,握住她的手,“再高兴也要好生休息,若是有孕让你身子不适,”他垂下眼睫,自责道:“我宁愿永远不要这孩子。”
喻氏慌忙捂住他的嘴,“呸呸呸,官家切莫乱说,官家为妾做的一切,妾都看在眼里,这几年来朝中一直有人劝官家再纳妃嫔,可官家为了妾年少时的戏言,竟全都拒绝了,从未纳过一人,妾,不想让官家没有子嗣,不想让大梁没有国储。”
“没有子嗣又如何?等六哥回来,他也该成亲了,子嗣他会有的,届时我把他的子嗣立为太子不就好了,爹爹把他记在娘娘名下,就是我的亲弟弟,不对,我俩本就是亲兄弟,因为爹爹和叔父就是亲兄弟,”赵珩眉眼间溢满柔情笑意,看向怀里的人,“阿逢,我只想让你平安,只想让你快乐。”
喻氏眼睫衔泪,半阖眼眸靠在赵珩的胸膛上,“官家放心,妾不难受,倒是六哥,他这次立了这么大的功,官家可想好了如何给他庆贺?”
赵珩伸手拂过她额前的碎发,“阿逢,你当多顾着自己的身子,我是六哥的兄长,我替他操心是应该的,你只是他的嫂嫂,从小到大因为我的缘故,你也为他考虑得够多了,而且他如今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也不需要我们为他庇护了。”
他还记得那年爹爹满眼含泪把六哥抱到自己面前的时候,还是个只会抹眼泪的小童,小小年纪经历父母惨死面前,除了哭又能怎么办?
不过这个弟弟从没让人失望过,相反,还总能让人大吃一惊,他十四岁出阁设府,在朝会上说了几句关于边事的看法,那些老臣就责难他年纪小,不懂治国之道,说话没个轻重,他直接一声不吭考了个状元回来,若不是爹爹怕天下士子认为皇子中状元有失公允,也不会把他改为探花,将杜浔擢为状元。
后来,他又对自己说想收复失地,想解决边患,想推行新政,其实这也是他的心愿,兄弟两个一拍即合,一个主动请缨,另一个在一旁说好话,求爹爹同意复置枢密使并由他担任,与枢密副使共掌诸路兵政,爹爹知道他们两个有何打算,不过没有明说,只是力排众议,为他们开路,为兄弟二人今日用兵西北奠基。
而现在,他们的第一步,已经成功了,攻下唃厮啰,战马紧缺的问题就得到了缓解,更使西羌腹背受敌,照着这个态势发展,就没有必要用岁赐来维持与西羌之间的虚假和平了。
喻氏知道他心中作何想,便从他怀里退出来,“今日有此捷报,官家定是有许多事要忙,官家不如先去处理政事,等忙完了,再来陪妾也不迟。”
赵珩望着她,不舍道:“好,我尽量早些来陪你。”
他将喻氏扶至榻上歇着,命宫人去御药院请御医给她诊脉,随后便带着周内侍回了垂拱殿。
拎笔一口气写罢,赵珩看着诏书的内容,若有所思道:“朕改青唐城为西宁州,邈川城为湟州,并在湟州设陇右都护府,令六哥为陇右都护,今岁秋闱前加开恩科,并开制举,这下他们应当不会再有意见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