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成烨自顾自说着,见沈琴央并未接话,以为她多少听进去了些,才放心下来继续道:
“虽然魏林性子是执拗了些,认定的事很难改变,但嫂嫂是谋大事之人,驭下之术那是十个贺成衍也比不得的。可能一开始他对你会有些抵触的情绪,但如果是嫂嫂的话,我相信一定能将他收服。”
“你手里已经握着宁远侯和兵部,但老宁远侯早就远离沙场,没了实质性的兵权。如果魏林能官复原职,重振当年骠骑将军统领下的队伍,贺成衍手里那点禁军和护城军,在你面前根本不成气候...”
他这话说下去,就是在诱导沈琴央谋逆了。
“我不需要。”
她冷冷打断,“我手里捏着贺景廷,即便不涉险境,等上几年他依旧会是无可非议的太子。更何况,贺成衍已经说要册立他为太子了。”
贺成烨无力地笑笑:
“你是聪明人,这话骗骗别人罢了。贺景廷不过是又一个年轻的贺成衍,养虎为患,你终有一日还是要与贺景廷站在对立面上。你我在浙北已经见识过此人的谋略,现在能败在你手上,到t底算他还年轻,再在京城这个尔虞我诈的大染缸里浸上个几年,难保不会有朝一日真被他算计了去。”
黑暗里他目光闪烁,“皇嫂,你会需要魏林的,他比我更有价值。”
价值?难道他以为,自己托人掩盖身份,冒险走到这监牢里来,是为了榨干他最后一点价值吗?
但沈琴央没有质问他,轻飘飘的应道:
“是吗?你倒是为我谋划的周全。”
她抓着牢门的手慢慢垂下来,眸中尽是冷漠之色:
“那依你看,舒王这步废棋,又该如何处置?”
贺成烨愣了愣,自嘲笑了笑,继而坦然道:
“既是废棋,自然是该弃了。”
沈琴央后撤两步,与他保持了一开始的距离。监牢内水汽湿重,凝结成水珠挂在头顶的石墙上,时不时就会坠两滴下来,弄得人身上满是水渍和潮气。
她扯了扯已经沾湿的裙摆,将额前的碎发拢妥帖了,才望向监牢里的那片阴影,倏然莞尔一笑。
“可怎么办呢?你说的话,如今我一个字也不信了。”
说完,沈琴央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没给贺成烨任何回答的机会。
*
京城内新修葺的将军府偌大一个宅院,明明是当今王公贵族圈子里最热的灶台,却空空荡荡地连个奴仆的身影都见不着。
白日里朝廷赏赐下来的绫罗绸缎,玉器摆件,流水似的往府门里搬,现下却全部可怜兮兮地在库房里毫无章法地堆着。连上面封着的封条都没打开,可见主人压根就不关心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
是夜,将军府里昏暗又寂静,若不是正堂里还点着几盏灯,怕会叫人以为是个废置无人的空宅院。
正堂里坐着三三两两的人,在最上面坐着的,正是这些日子陛下面前的红人——骠骑将军魏林。
围着他的这几个人,看穿着打扮和相貌体格,也是武夫将士。
这些兵鲁子凑到一处,并不似那些文官大夫,说一句话前先在心里转两转,嘴上顾着礼仪廉耻再兜几兜,他们都是想到啥说啥,难免七嘴八舌不成体统。
“当年先皇帝死了,魏将军又被夺了权,咱们几个千夫长也跟着遭殃,这些年混得差的,有去给宫里养马的,混得好的不过也是禁军里头充人头数的。真是不曾想还能等到老大回来,咱们几个也算是重聚了。”
“哎,虽然老大是官复原职了,但也有点太突然了吧?咱们那陛下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最是个有仇必报小心眼的。老大是前朝旧臣,当年也是因为这个才把老大赶去浙北的,怎么突然就不计前嫌了?”
“那皇帝不是大张旗鼓地抓什么朝廷重犯吗?发了那么多海捕文书都没抓到,赏金都够平头百姓买个六品官当当了,最后被咱们老大活捉回来,解了皇帝的心头大患,官复原职不也是应当的嘛!”
“话虽这么说,但到底...”
魏林就坐在中间,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不反驳也不认同,似乎在想什么事情,任由他们说。他眉头紧锁,仿佛加官进爵的不是他,被贬黜的才是。
“总归,这些年的苦也不算是白吃了,如今老大风光了,把咱兄弟几个也提拔上来,我们还是好好跟着老大卖命就是。”
“哎!自然是要跟着老大的,但说实话,这些年在皇宫大内也看的够多了,咱们这个皇帝,委实不算什么明君,这条命卖给他,还是心有不甘啊!”
一只耳朵分神听到此处,魏林才出言制止:
“浑说什么!我一上任就费劲给你们提上来,不是让你们说些大逆不道之言给我找麻烦的!”
“是是是,不说了不说了,老大放心,我们也就是在你跟前念叨两句,哪还能出去到处宣传的。”
这几个人从前都是跟着魏林许久的部下,哪怕时过境迁多年,也还是明白他的,或许私下里是不讲究些,但外面从不给他惹乱子出来,都是有分寸的人。
魏林叹了口气,本想着叫他们来能商量点有用的,结果来来回回还是些车轱辘话,摆摆手道:
“行了,你们先前在宫里当的差都不妨事,聚在我这儿没什么,现在既然都有正经职位了,再赖在将军府太晚就容易招来事了,今天都散了吧。”
几个人应下,刚准备退出去,一个瘸腿的老翁敲了敲外门进来。
是给将军府看门的,魏林看在他年老又残疾,无儿无女没地方可去,就弄进府里来当个看门管事。
“将军,府门外有人求见。”
魏林有些意外,“这么晚了,谁啊?可有报上身份来?”
老翁看着也有些不敢置信,颤颤巍巍道:
“是俩女子,那个穿得好的,自称...自称是,当朝皇后。”
第83章 谋皮
魏林神色一凛, 朝下面几个还和木头似杵着的人使了个眼神,让他们赶紧退出去。
偏这几个实在不是会看眼色的,反而凑上来急道:
“老大, 如果真是那毒妇, 难不成你要见她吗?你忘了当年...”
魏林啐了他一口:“闭嘴,过往的事休要再提, 难不成你要我把皇后关在府门外面吃闭门羹吗?”
“可...”
“下去。”
魏林拧着眉毛把他们几个武夫赶了出去, 另外吩咐老翁赶紧将人从侧门绕道送走。
沈琴央与连翘进屋时, 看到的便只是魏林独自一人坐在正堂了。
两人都穿得低调, 连翘还是同从前一样, 穿着侍女的衣服随沈琴央前来。
魏林倒是不算意外, 波澜不惊地上前行了个勉强还算周全的礼数, 沈琴央点点头, 也不同他客气, 自行落了座。
“魏将军的新府修的不错,只是没想到偌大一个将军府, 夜里就只有前门一个看门管事。”
沈琴央入府门也有些时候了, 一无人通报,二无人奉茶,从大门走到正堂总共就见着那老翁和魏林俩活人。
她若无其事地将眼前这片屋子略打量一眼,家具都是齐全的,但那些博古架上是什么东西也没有。再看魏林手边空空如也的高几, 确实也不是故意薄待她这个皇后,是真没人去烧水奉茶。
“外面都说将军府每日都有人来恭贺送礼,难不成陛下的恩赏就只有物件, 没有仆役吗?”
听到这句陛下的恩赏,魏林不屑道:
“我不好人伺候, 在浙北一个人住惯了。”
沈琴央也不在乎他回话是否合乎礼数,会心一笑:
“魏将军不拘小节,皇亲国戚里,倒是也有一位同魏将军似的人,明明位高权重,偌大一个府邸却没什么人操持。也不知该说是性格孤僻执拗,还是害怕宫里赐下来的仆役混着别人的耳目,探出点什么秘密。”
魏林被这话一激,本就不算好看的脸面险些有些绷不住,带着怒色道:
“皇后娘娘私自出宫,夜里来敲我将军府的门,还没来得及问问娘娘如此行径是有什么隐情,娘娘倒是先来试探我的秘密了。”
沈琴央看着他失态,笑而不语,魏林这一番顶撞像是碰了个软钉子,本想先发制人威胁她,没想到人家根本不怕。
也是,她是谁啊,天底下最心狠狡诈的女人莫过于此,她能怕什么?
魏林站起身,他清楚地知道,面前的女人手里有足够的权力能将他这个被皇帝捧起的朝廷新贵重新踩回到泥里,区区一个骠骑将军如何,这女人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
但魏林终究是做不到和她在同一间屋子里相谈甚欢,他自上而下俯视着沈琴央,充满蔑视的眼神里甚至还带着些许怒色。
“皇后,实话告诉你,舒王进去前就嘱咐过我,要我好好辅佐你。”
听到贺成烨的名字,沈琴央抬眸。
魏林却愤愤道:“但,我偏不。”
他看着眼前这个容色足以当得起一句祸国殃民的女人,不屑道:
“我不知道你是用了什么手段,把他骗的五迷三道,连往日的仇恨都能放下。但无论你有什么通天本领,我魏林都不认!”
这番意气用事的话,却叫沈琴央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
往日的仇恨。
她与贺成烨在皇宫大宴之前从未有过交集,何来的往日仇恨?
“魏将军怕是有什么误会,本宫与舒王从前在宗亲王府时有过几面之缘t,也不过是打个照面...”
魏林却根本没有心情听她解释这些,不耐烦地摆摆手道:
“娘娘从前用了多少下作手段,又踩着多少人的血肉走上这皇后之位的,难道就没有些许自知之明吗?为了给当今龙椅上那位铺路,经过你手死的,间接被你害死的,其中又有多少被牵连遭殃的,娘娘可否在午夜梦回之际细数过?”
他眯了眯眼,看沈琴央的眼神像在看什么毒物,“有些仇恨,也许你自己都不知道是何时种下的。”
说完,魏林便下了逐客令,“娘娘好自为之吧,恕不远送。”
这人对自己有天然的敌意,并不是能用言语轻易说动的,不过沈琴央向来也不是什么善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人。
一场谈判,往往威逼利诱才是促成的最佳方案。
“看样子,魏将军是打算放纵他去死了,死在你效忠的...明君手中。”
魏林赤红着一双眼缓缓转过身来。
传闻骠骑将军风流倜傥,当年骑马过街有不少年轻貌美的少女纷纷等在路边,只为在他路过时将手里的花抛在他身上。
可如今的魏林,因为闲赋在浙北多年,早就没了从前在军中的锐气,常年不加打理的发须微微卷曲,遮住了眉眼和薄唇,看上去同个山上的猎户没什么区别。
但回眸间,竟依稀闪过了当年征战杀伐的气势,他暴怒道:
“明君?你管那狗皇帝叫明君?我魏林就是死,也不会效忠于一个谋逆篡位的反贼,一个无耻卑劣的小人!”
“魏将军。”
沈琴央不曾被他的怒气压倒半分,平静地开口提醒道:“慎言。”
魏林深吸一口气,反应过来自己确实过于激动了,先前明明自己还提醒部下们谨言慎行,结果转眼间他就在当朝皇后面前破口大骂。
他只是咽不下这口气,明君?这种词也配安在那贺成衍身上?天大的笑话!
“...是魏某失言了,娘娘勿怪。我无意要在皇帝面前邀功讨好,但...舒王需要我回京复职,我便听他的罢了。”
见魏林放软了语气,沈琴央笑了笑,“没想到将军与舒王交情如此深厚,魏将军痛恨皇帝,也看不上本宫,更不必说你背叛的先皇帝,却独独对舒王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王爷言听计从。”
听了这话,魏林的表情变得十分难以言喻,活像吃了半只苍蝇似的,话哽在喉头里上上下下,才道:
“不错,我是与舒王爷交好,但也不是言听计从,他让我倾尽全力辅佐皇后,我便不打算听!”
沈琴央也不急,今夜很长,她有的是功夫把利害关系同这个愣头青似的将军讲明白。
魏林看似铜墙铁壁,实际上言语一激就漏洞百出。沈琴央故意让他情绪失控,待到他把气出完,破绽也全抖露出来了,再逐个击破便罢。
“你可知他为什么要你辅佐本宫?”
魏林冷哼:“自然是娘娘手段高明,把他骗得心甘情愿为你做事。”
沈琴央轻声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魏将军当真与舒王是挚友?天底下竟还有如此错看的朋友!魏将军,咱们的舒王殿下,才是最心有成算之人。”
魏林皱眉:“什么意思?”
“他通过你的手主动把自己送给贺成衍,为的是将你这颗棋子重新摆回棋盘正中,明面上,贺成衍知道舒王已倒向皇后,但你却擒贼有功,自然成了他绝无可能背叛的大将军。
但舒王却叫你背地里投靠皇后,又并不把话说明,令你对皇后依旧心生怨怼,如此一来,本宫自然可以同你谈筹码,为了收服你而救舒王,也就是你的挚友,把他从刑部捞出来。”
这番话对于魏林这种武夫来说是有些绕弯子的,他反应慢些,在脑中过了两遍,品出了话里那点离间的意思,冷声道:
“娘娘不必引着我去猜忌舒王,他绕这么一大圈,到头来咱们在这说着风凉话,他自己倒是进了大狱,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沈琴央勾勾嘴角,“能得一个骁勇善战又忠心耿耿的骠骑将军,能卖皇后一份天大的人情,最后自己还能全身而退,对舒王来说还不算是好处?”
魏林显然不信,反驳道:“不,他同我说过,皇帝不敢拿他怎样!他是皇帝名义上最后一个兄弟,若是连舒王也杀了,皇帝不是贺家人血脉这事早晚会暴露,被天下人指责忘恩负义,皇帝他不敢...”
沈琴央也不反驳,饶有介事地点点头:
“不错,皇帝不敢让他死,但刑部的大牢从来都是有进无出,他舒王就是有通天的本领能活着出来,也必然不会是全须全尾的了。”
她语气里的冷淡,仿佛贺成烨就是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一条任人摆布的野狗,提起还是扔下,重用还是毁掉,全凭心情。
“缺胳膊少腿的,也算是活着,不是吗?”
魏林拳头攥得紧紧地,骨骼都发出声响,估计已经在心中将沈琴央骂了千万遍毒妇,但沈琴央只笑着看他,压根不在乎。
“舒王...当真是看错人了,他再怎么谋算得当,估计也没算到为你倾尽心血至此,在你眼里他连个人也不是。”
面前的女人神色淡淡的,面对魏林的诛心之言无动于衷,“那他也要有命从刑部大牢出来才能知道。”
魏林已经清楚地明白沈琴央不是会被言语所动的人,唯有利益才能驱动她,既然如此,再说下去也是白费口舌。
“我知道了,娘娘要魏某做什么,直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