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琴央没说什么,贺景廷确实有些反常。
但想了想,其实也好解释:“他从前毕竟远在浙北,民间都知道帝后不和,估计也是没想到皇帝能对我下如此狠手。”
白芷想到这也生气,“陛下确实太过分了!”
说完见沈琴央看自己,白芷才反应过来这还在昭晨宫外,自己又失言了,赶紧掌嘴,又道:
“不过娘娘,您自己也说如今同瑞王殿下是一荣...两荣...?”
沈琴央听着白芷的话笑出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哎呀娘娘,这个时候就先别纠奴婢的错了,总之是一条船上的两只蚂蚱!”
她挠挠头继续道:“可为啥又什么都不透露给瑞王呢?当时他知道娘娘想见舒王殿下,不也帮忙找了刑部的人,顺利把娘娘送进去了吗?奴婢就是觉得,瑞王殿下挺有能耐的,多告诉他些说不定还能帮上娘娘。”
“白芷,永远别把自己的意图和底牌当做筹码去试探人心。”
白芷疑惑道:“为什么呢?”
沈琴央默默地看着远处就要到了的昭晨宫,溢出些许暖黄色的灯光,她眯了眯眼道:
“因为人心经不起试探,有期待就必然有失望。”
第87章 皇陵
这些日子, 关于舒王失踪一事的议论在朝中愈发沸腾起来,甚至他曾被贺成衍秘密派遣到浙北的消息也不胫而走。眼看着都已经有人谣传就是皇帝容不下舒王,随便找个由头给他打发出去再动手这种话了, 贺成衍终于坐不住了。
贺姓皇子本就留下的不多, 大都被贺成衍赶尽杀绝,已经寒了一大批人宗室子弟的心。从前被贺成衍逼死的皇子里确实有几个打着夺位的心思, 死的也不算太冤枉, 但现如今就连舒王这个无权无势又无后, 整日里听曲遛鸟还病歪歪的皇子都被贺成衍算计, 便显得过于风声鹤唳了。
陆陆续续开始有大臣在朝会上要求舒王出面, 当然, 都是皇后党。
贺成衍不是傻的, 从前舒王也不是没有不打招呼就走过, 三天两头大江南北溜达, 成年累月不在京中的日子只多不少,怎么现在突然冒出这么多人来关心他的死活?若说后面没有皇后的推波助澜, 贺成衍是打死也不信。
可贺成衍确实交不出舒王, 一直拿他在外游历做由头,时间久了早晚抵不住一众人的轮番逼问。最要命的是,如今这个将最后几个手足亲兄弟也赶尽杀绝的恶名已经传到民间了。
这种皇室内部的肮脏事,往往是传得最快的,更何况还有沈琴央的助力。
声势造的越大, 舒王在刑部大牢里就越安全,因为贺成衍总要为声势鼎沸后的局面做打算,届时真交不出舒王只能从刑部拖出一具骸骨, 他就算是坐实了暴君的名声了。
即便是先帝担了个暴君的名,也从未动过任何宗室子弟。
贺成衍早晚顶不住愈演愈烈的传言,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没有先帝下达铁律禁止议论言传的魄力,更清楚现在的民情已经经不起前朝一般的剥削。
他曾是谋逆之人,所以一生都将畏惧着被谋逆之人篡位。
于是终于在某一日的朝会之上,舒王,久违的现身了。
贺成烨笑得春风和煦,拜了皇兄,又谢了群臣,优哉游哉地退回到了队伍的最后一列,一如从前似的在朝会上站着打瞌睡,哪怕上面议的就是他的事。
等到一群人呜呜泱泱把事情争出个结论,回头一看舒王早就倚着门框睡着了,被身边人推了推才慢悠悠地把七魂六魄收拾回来。
他看了一眼远处坐在龙椅上脸色铁青的皇兄,拱了拱手,跟着就道了一句“臣遵旨”。
旁边叫醒他的老臣压低了声音:“殿下...殿下知道答应的是什么事吗...”
舒王脸上还是副没睡醒的茫然,话说的却清醒,笑了笑问道:
“我能不答应吗?”
老臣擦了擦汗:“呃,好像不能。”
龙椅上的贺成衍拍了板,“既然如此,下月初三,舒王就随行去燕郊为先帝守陵吧。”
守陵这种事,其实也就比流放轻松点,看不到头的和死人作伴,大概率是永不得回京的下场,没几个好人能挨得住。
这舒王也不知是触了皇兄什么霉头,即便保下了性命,从此也算是废人一个了。
众臣垂首,至此事已尘埃落定,没有什么再商榷的余地,说到底舒王不算什么重要人物,只要活着能保陛下还有个手足兄弟就行了。
无人注意到,舒王垂下眼帘的瞬间,那一抹一闪而过的冷厉。
朝会散后,舒王缓步踱出了前殿,走在有些萧瑟的宫道之上。出宫的路不算短,他走得极缓,被成群结队的大臣们远远地落在最后,时不时有几个因事耽误的,路过时拱手行礼,他倒也笑笑回应。
直到出宫的道上已经没什么人了,他才走了一半的路,远远地看到一道宫门边上有人立着,静静地一动不动,似乎在注视着他,等走进了才发现竟是熟人。
“皇后娘娘,好久不见。”
贺成烨停下脚步,与沈琴央保持了一段不算近的距离,两人之间隔了些许宫墙内不疾不徐的秋风,有什么东西微妙地改变了,并不只是称呼。
“你的腿怎么了?”
沉默了一会儿,沈琴央问道。她并不知道自己是贺成烨自出狱以来第一个发现他腿出问题的人,也是第一个问出来的人。
“不碍事,牢里湿气重,吹吹风过几天就好了。”
哪里有说的这么轻巧?落下这种病根,恐怕从今往后年年这个时节都要遭罪,原本这人底子就差,除了腿还不知道有什么别的问题。
“我派两个大夫给你,跟你一道去守陵。”
贺成烨笑了笑,那笑却没什么笑意,“皇后娘娘费心,原本也不是什么好差事,就别连累他人和我一道遭罪了。”
沈琴央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皱眉道:“以我的能力,只能保你不死在牢里,虽说去守先皇陵墓不算好差,但远离京城纷争,缓兵之计罢了,日后也不是没有机会再回来...”
贺成烨难得没有听完她说的话,打断道:“为什么是先皇陵?你可以把我扔到任何地方,为什么偏偏是去守皇陵?”
沈琴央被他语气里前所未有的冷厉一激,觉得莫名其妙,“你怪我干什么?你真以为我在朝堂上只手遮天,连把你安排去哪也能左右贺成衍?”
贺成烨也冷静下来,“是臣弟误会娘娘了,还是多谢娘娘的救命之恩,臣弟腿脚不便,先回府了。”t
沈琴央侧了侧身,怒目而视着他走远,久久地站在寒风里没有说话,半晌冷得跺了跺脚。
“他抽的这是什么风...”
...
十一月初三,先帝贺尧驾崩的日子,他死后葬在了燕郊的一片荒地,并没有排入皇陵,自然也是贺成衍安排的,他恨透了贺尧,即便死后也不愿给他一份皇室的体面。
但今年的十一月初三,贺成衍却破天荒地要去燕郊祭奠先皇。
搞得声势浩大不说,还要文武百官随行,像是生怕再被民间议论他不念亲情、冷漠不仁。反正都是做给人看的,与其对活着的手足宽待,倒不如把给死人的面子做足,还显得他这个皇帝做得不忘本,顾念先帝一番传位托付的恩情。
先皇的陵墓已经许久没有人打理了,野草遍生,枯枝满地。
若不说这是皇陵,路过恐怕还以为是什么落魄贵族的坟头,因为落得满门抄斩的地步才导致没有一个后人来打扫。这几年来没有盗墓贼光顾都是个奇迹,不过也恰好证明了这块地的确荒凉无比。
历朝历代,就没有一个皇帝的陵墓是这样的。
就连贺成衍的脸上都不太好看,本来想走一遭先皇陵让群臣都看看自己是怎么报答先皇旧情的,结果反而印证了这么多年他的耿耿于怀。皇陵一直是有专门的人拿着朝廷的钱在管,看眼前这幅鬼模样,怕是全被贪干净了,一分钱都没花在打理修葺上。
贺成烨今日倒是穿得素净,不知是不是因为从此以后就要在此处常住为先皇守陵的缘故。
虽然平日里他穿的也不华丽,但今日莫名多了些肃穆的庄重之感。他站在文武百官的最后,默默地看着他们跪拜,念诵悼词。线香的烟雾与纸钱的灰烬随风而起,他抬头望了望,觉得有些迷了眼睛。
祭奠先皇需得帝后一齐上香,古往今来一概如此,但皇后似乎没到场。贺成衍脸面上挂不住,命人随意打点了一番匆匆祭拜,走了个过场就打算打道回府了。群臣百官也是跟着来意思意思,没有几个是来真心祭拜的。
更何况这地下埋着的主儿,那是个比眼前这位阴晴不定的皇帝更难揣摩、彻头彻尾的暴君。死后落得这个下场,未必不是活该。
总之这一趟的两个目的已经达成,一是做个样子给人看,二是要押着舒王来守陵。群臣百官的眼睛们看着,也当是做个见证,陛下尊重先皇,特命手足兄弟守陵代替自己尽孝,舒王全须全尾地住进来,从此是死是活算是和贺成衍再没关系了。
香才刚燃起来,人就差不多散尽了,连香炉鼎里的香倒了都没人扶起来。
只剩了从此便在这住下的舒王,和远在陵墓外看押的官兵。
此行贺成烨带的人不多,他身边向来没什么人伺候,周尘带着几个人提前去打理住处;先皇陵墓设的偏僻,旁边的行宫更是年久失修又脏乱不堪。
不过贺成烨不太在乎住的地方如何,反倒对先皇这坟头更感兴趣,围着陵墓慢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回到原点时,就看到了本该散场后空无一人的香炉鼎前,一个瘦削的身影。
高大的炉鼎把她遮盖的严实,但唯独一双素白的手格外醒目,她探进炉里将歪倒的香一一扶起,也不在乎那些由金线银丝钩织成的锦缎衣袖会不会沾染上香灰,就这么专注着,一根一根去扶。
沈琴央没多想,就是觉得香倒了不吉利,她看着难受,都没注意到身旁什么时候站了人。
一只有些凉的手探进来垫了一下她的手腕,顺着看上去,沈琴央看到了贺成烨垂下的眼眸。
“也不怕烫着,仔细些。”
沈琴央这才发现方才她扶香的位置,有一支快燃尽的短香横在她手腕不远处,稍不留神就可能被燎到。
“没太注意,不妨事。”
贺成烨也没问她为何没跟着车马回宫,方才贺成衍上香时沈琴央就不在他身边,原以为她是在宫中没跟来,原来只是迟了一步。
“你见过先帝吗?”
沈琴央看着眼前一片有些潦倒的残香点了点头,似乎在努力回忆那位的音容,可惜仅有的些许回忆也稀薄如过往云烟,捕捉不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印象不太深了,有几年随官眷一道进宫时远远地见过,是位风姿卓绝的人物。”
这倒是实话,不论政治理念和从政过往,先帝贺尧的确是位颇有才情的妙人,流传在民间的并不只有他荒诞而暴戾的驭下之术,至今都还有文人吟诵品评他留下的诗句词文。
“风姿卓绝...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评价贺尧。”
沈琴央看了他一眼,贺成烨直呼先帝名讳实际上不奇怪,他在沈琴央面前一样称贺成衍大名,这人向来没有什么尊卑观念。
“你与先帝相熟?”
沈琴央这么问,也是顺着话头一说,贺尧当政时贺成烨不过一少年,还缠绵于病榻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和那时的当朝皇帝相熟,便是天大的笑话了。
但沈琴央还是这么问了,她从前也不觉得贺成烨能与骠骑将军相熟,可这两人的确交情匪浅。
“不熟。”
不意外的回答,可沈琴央总觉得贺成烨的话似乎有些太少了,从前哪怕没他的事也能胡诌上两句点评一番的人,如今在一个他并不尊崇的帝王墓前,却显得分外凝重。
“既然你我都与他不熟,娘娘也不必在此浪费时间了,陵墓晦气,娘娘早回吧。”
沈琴央看着他,拍了拍手上的香灰,也不因为这道逐客令恼怒,平淡道:
“我与他不熟,但与你熟,我知道你怨我拿你做筹码与魏林谈判,让你在刑部受了许多不该受的苦。可你自愿做棋子,又把自己递到我的手上,我便一直认为谋局者将棋走好,才算对得起这枚棋子的价值。”
她的眼里平静无波,像是真的仅仅在议论一枚没有温度的棋子,但她却在再次开口前,朝贺成烨走进了一步,看着他郑重道:
“我今天只想来问你一句,在浙北时你说要做我手里最锋利的剑,这话还算数吗?”
第88章 墓室
皇陵的风凛冽而张狂, 将沈琴央的乌发和衣袖高高地抛起。发间的一支金钗坠落,金属磕碰在石板地上刺耳突兀。
沈琴央拨了拨面颊上被风吹乱的碎发,想俯身去捡那钗子, 突然被贺成烨扣住了手腕。
她一袭素衣, 瘦得像疾风中的片叶,看上去摇摇欲坠, 却坚毅无比。
你总觉得她就要倒了, 但握住她的手就会知道, 她向来走得很稳, 心思与谋略足有千斤之重, 生了根的, 不是什么东南西北风都能动摇。
“还作数, 但我反悔了。”
沈琴央疑惑地看着他, 大风也一样将贺成烨的发丝刮得凌乱, 但那双眸子的焦点始终落在她身上,里面映出某种翻腾的情感, 搅不动化不开, 沈琴央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沉溺其中。
“我不想只做你手里的剑了。”
皇陵的风自石壁间呼啸而过,于法场之上喧嚣盘旋,类似某种兽类的低声嘶吼,不知道在宣泄着谁的愤怒。
混乱之中, 谁的唇先印在了谁的唇上已不再重要,滚烫的热意盖过了麻木的冰凉,卷走了所有刀光剑影的利益谋划。理智消融在疾风之中, 唯余下赤诚的欲望。
沈琴央并不意外他会在此时吻下来,他从牢里出来见到自己时她就已经敏锐地窥见, 他眼中用冷漠刻意掩埋过的、某种一触即燃的东西。
她不介意点燃它,更不介意再浇上一点油——
于是沈琴央抓住他腰间的佩带,装作无意地轻轻一扯,玉佩滑落,掉在了方才那支金钗旁边,砸了个脆响。贺成烨按住她的唇侧眸往地上一看,碎了。
“嫂嫂可要赔我玉佩。”
沈琴央就着他按在自己下唇上的拇指咬了一口,逼他松了手:
“我从不事后赔偿。”
说罢,便十分霸道地扯开了贺成烨的衣带拦腰一勾,反倒弄得高她一头的贺成烨猝不及防趔趄了一下,身体完全贴在了一起,还能感受到彼此怀里的温热,但抓着贺成烨腰间佩带的手完全没有松开的意思。
“就在这里...略有些仓促吧?嫂嫂...”
沈琴央也不跟他客气,朝陵墓地下的入口处瞥了一眼,贺成烨也心领神会。
陵墓的入口处曲折t幽闭,虽说隐秘,但已经在风口处,时不时便能灌些卷着沙尘的风进来,沈琴央倒是不在意,却没想到贺成烨一路拉着她往陵墓深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