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监国与登基之议牵扯无数人心,各方权衡之间,如在刀尖行走。
纵是兵戈渐息,国朝仍悬于危局,如履薄冰。他身为丞相,必须巩固后方,为叶太医争取时间,更为女儿争取希望。
若陛下醒来,天下再定于一尊,无人可撼;若陛下终归不得…..这盘棋亦须在女儿和太子手中稳住,不致沦为笑柄。
丞相袖内尚藏数卷密函,一封是南疆蜂毒解药,一封是西漠千年灵芝线报,皆为备选之策。
一场较量并未结束,他须时时备下后手。
檐外鸣禽啼啭,窗内纸卷沙沙,阮相缓缓吐了口浊气,一如既往沉稳。
沉思前事良久,又瞧着案前的一打折子。
他这几日日夜不歇,也算是稳住了朝局,想来女儿也还担心着,他自然不好当做不知道一般稳稳坐在这里。
阮丞相略蹙眉起身,对所从吩咐道:“备车。”
他要去一趟太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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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太庙内。
帷帐轻拂,阮丞相入殿,微风拂动他苍丝间的银光。他此刻官服端正,虽面容略显疲惫,却仍清明肃正。
“臣叩见娘娘。”阮丞相拱手,神色凝重却不失恭敬。
阮如安抬眼相望,见是父亲,可又听了这称呼,她神色黯淡几分,瞥向周遭的内监女婢。
是了,阿耶素来最看重这些。
先前要不是情急之下一片混乱,想必他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下再唤她名。
“相爷免礼吧。”
纵然皇帝昏迷,可众目睽睽,她仍是君,他仍是臣。
礼节不可废。
阮丞相微一颔首,语气沉稳如故:“娘娘,臣方才由东宫而归,清晨议事虽简,却也无人再敢提登基之急。”
“礼部顾衡已收敛言辞,吏部张曜暂居一隅,刑部与户部井然有序。微臣已严令所属官员谨守礼法,不得稍有僭越。朝中自除逆逆臣后,风声渐稳,百姓皆安生业。”
语毕,他微顿,又道:“先前扰乱朝堂之清流余党,皆已伏法。阮氏之名已昭雪,英华尚存。”
“数日来臣夜半清点国库与仓廪,粮秣充盈,帑藏无亏;又闻农事顺遂,四野安静。虽朝局未定,然无外寇之侵扰,无内奸之乱政,万民渐安。”
他字字句句如玉敲冰,清晰透亮,不带丝毫偏倚,竟是用事实安抚当前局势。
阮如安闻言,心中略有安慰,却仍不敢懈怠。她轻吁一口气,问道:“如今清流叛逆已尽,朝堂再无可争议之证,可否维持此局至陛下醒来?”
阮丞相神色镇定:“娘娘放心。臣已对各衙门再三嘱咐,凡事依法行礼,不可擅动。兰寺卿仍核实前案余证,大理寺秉公而断,无一人敢再生乱思。天下之势渐归平稳,未见波澜再起。”
阮如安听罢,眸中光华稍纵即逝,声音也柔和了几分:“相爷清正,朝堂赖您□□,子民安生,实是本宫与陛下之幸。”
第97章 解药 阮氏的荣光,不必以皇帝之死为换……
第七日, 春寒料峭,太庙外仍是松柏森然,清晨的风穿堂而过,攒动的枝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殿内烛火早已燃尽, 微光自雕花窗棂中投射进来, 映得青石地面泛着冷光。
琉璃炉中残余的檀香味尚未散去, 幽幽绕在殿中, 让人不辨时序。
阮如安倚在穆靖南的榻旁, 身上披着一件银鼠毡裘, 面色苍白。
这已经是第七日。
每日轮番来往的宫人、侍卫、心腹纷至沓来, 却唯独无叶太医的回信。那本应给陛下施药的神医, 却沉于无声无息的忙碌中,让人心生悬念。
她曾遣人去问, 却只得回报说叶太医在药房忙碌,不得闲顾及旁事。
忙碌与否无人可证, 但既是安国命脉的良方之炼, 又怎可催逼?
阮如安深知急不得,只能按下焦灼的心思, 守在榻边, 时而掩袖沉思,时而出神望着穆靖南苍白如雪的面容。
如今, 前朝争议不减,太子登基与否的呼声如潮, 镇北王、礼部尚书等人的话犹在耳畔
回荡。
她并未正式表态, 但朝臣们的风向,太子的年幼,以及穆靖南生死未卜的处境, 都在她心头重重压下,好似一块寒铁。
“娘娘,阮丞相到。”
清晨时分,一名内侍轻声通禀。阮如安听闻,心中微动,却不露声色,只轻轻点头:“请他进来。”
阮丞相阮循踏入殿内,仍是一身素袍,鬓间隐有风霜之色。
父女二人对坐,榻旁依旧是昏迷不醒的穆靖南。外头已是春日,却不见花开,太庙内松柏青苍,冷香若有似无。
屋中只有父女二人,自然也就不用这般在意那些礼数。
“安安,”阮丞相轻声唤,语调沉缓如旧,“已有七日无叶太医消息,你心中可有计较?”
她抬眸看向父亲,眼神平静,却掩不住那幽暗的疲倦。
七日来未得佳音,本就不易让人安心。
然阮如安并不肯在父亲面前示弱,只微笑道:“阿耶无需多虑。叶太医行事谨慎,既未回音,必是炼药艰难。女儿无甚计较,只待消息。”
可是今日便是第七日,若穆靖南真的……
一想到此处,阮如安就强制转移自己的心思。
她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局面。
阮丞相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此事,却将话头一转:“朝堂动荡,太子监国尚可,但若陛下终不醒……你对太子登基有何见解?”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顿时凝重。
阮如安心知,阿耶此来,乃是为探她心意。若她无意护穆靖南,阮氏完全可倾向太子,巩固阮家荣光;若她执意等待,必有深意。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阮氏自先皇时即为高门大族,百年基业可谓辉煌。
她初嫁穆靖南,本是为家族、为世家权势之需;六年来日日如履薄冰,无不是为阮氏图生路。按理,她不该多怨,一切皆为家族荣耀而来。
然如今,局势非昔日可比。
她已明白,床榻上的男人曾亲手布下重棋,也许起初存有疑忌,甚至不惜动过杀心,但最终却未对阮氏落下致命一击。
在这场权谋中,他曾绞尽心机引她露出真心,而她竟不知何时早已深陷其中,不愿失去他。
她低声笑了笑,那笑中带着萧瑟,如寒梅幽香般令人心酸:“阿耶,一开始女儿嫁与他,是为了阮氏,为了世家宏图,那时我心无他求,只为家族长盛。六年来,女儿日日谨慎,事事周旋,这是女儿的职责,女儿也从未抱怨。”
阮丞相静默不语,只静静看她。她继续道:“可如今,女儿却……不想他死。”
这一句轻如鸿毛,却重若山峦。
阮丞相目光微颤,终是低声:“安安,你可知,陛下当初对阮氏动过杀心?”
此话如寒锋利刃,直刺入心。
只是不需多言,这也是铁板上的事实。
便是无人窥探告知她真相,她也自然能猜出来皇帝的意思,更何况早在一开始……她自己也是怀疑过穆靖南的不是吗?
故而,阮如安并不躲避,只淡淡回应:“女儿自然知晓。可是…….站在帝王之位,阮氏这样的大族如何不惹忌?女儿并不怨他。当时他若下手,阮氏必亡,可终究他未曾真行此举。”
她顿了顿,神色更显坚定:“阿耶,女儿自信,只要女儿在一日,太子在一日,阮氏绝不再面临数年前的绝境。阮氏的荣光,不必以皇帝之死为换。我愿守此局,只盼他醒来。”
话毕,阮丞相抿紧双唇,若有所思。
的确,他原本是想探女儿心思,若她对帝王并无多少情意,那扶持太子也并非不可。太子学识才干皆在,若早日登位,阮氏亦能居于上风。
可听女儿此言,竟是如此纠结坚决……她既明白帝王的疑忌,却仍不愿放弃这段情缘。她既清楚太子年幼,还想熬过这时局之危。
她相信自己有能力护住阮氏,也护得住这将死未死的帝王。
阮丞相微叹一声:“安安,如此冒险,你可思量清楚?朝局变幻莫测,万一陛下醒来后仍生嫌隙,阮氏该如何?”
阮如安轻抚穆靖南的手背,目中有星光一闪,又黯然敛去:“他若真起杀心,又何需等待至今?女儿不敢说他无疑我族,但至少至今未落致命一着。”
她微笑,笑意清淡:“更何况,若他再欲动手,女儿自有法子。只要太子在朝,女儿便能为阮氏争得一席稳固之地。阿耶,女儿有自信,不会重蹈旧难。”
阮丞相闻言,心中一股复杂滋味横生。他打量女儿瘦削的肩膀与眼底的沉毅,暗自感叹。
是他忘记了。
昔日得他庇护的女儿,如今已成长为能与帝王斡旋的巾帼。
她的立场早已不止是阮氏,更是这朝局、这天下。
“安安,我明白了。”他低声说道,声音里含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赞许与无奈。
阮如安浅浅颔首,却见阮丞相神色微动。
只听他忽然沉声提高语调:“来人,速去将叶太医请入殿内!”
这语声从未有过的果决与清晰,令人刹那间心神一震。侍从应声而去,转瞬已不见踪影。
阮如安微怔:“阿耶……您这是?”
阮丞相面露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眼底沉静如水:“安安,七日已过,你心意已明。我本以为……若你决心弃陛下性命于不顾,则另有安排。但今日看来,你不愿陛下有失。”
他轻咳一声,语气放缓,却藏不住那股深沉用心:“实不相瞒,我本是打算以此七日为限,若你心无波澜,只顾朝局,叶太医便于七日后再来,任陛下之伤听天由命。但若你仍坚定不弃,我便命叶太医即刻呈上解药。”
叶太医虽不直接听他差遣,但如今他官复原职,也是个一人之下的权臣,偶尔霸道一把又有何妨?
何况皇帝自己也原本就没想活。
此言一出,阮如安犹如惊雷掠过心头。她双眸骤睁,呼吸一滞:“阿耶……您是说,叶太医已炼出那药?”
阮丞相点头,神色缓和,却不见丝毫松懈:“不错,叶太医从未弃治陛下,只是药材稀罕、炮制艰难,因此耗时许久。”
“原先不过是我等试探,若你不真心护陛下,便无须如此大费周章;若你甘愿为陛下委曲求全……”
阮如安心底百念交织,方才还沉淀如冰的心绪,此刻已如春水激荡。
她本是疲惫不堪,此刻却有股莫名的力量支撑她站起身来,眼神中带着急切的光:“那药……真的炼成了?”
她声音微颤,已无方才的从容与镇定,连周遭的沉静与肃穆都在她耳中淡去,唯余心中那句“解药已成”。
阮丞相看着女儿一瞬化去坚冰,露出深深的脆弱与期盼,不由得温声安抚:“安安,解药既已成,当能救陛下性命。只待叶太医至,便可施救。”
阮如安心中轰鸣,如同漫长黑夜乍现曙光,整个人都仿佛被提起。
刚才的朝局之忧,太子之虑,甚至那困扰她已久的帝王深棋,在此刻悉数退让,化作尘埃不值一提。
她只想快些见叶太医,只想看那解药,只盼听闻穆靖南会好转的确凿之语。
“阿耶……他……他当真能救回来?”她近乎失语,声中透着不容破灭的希望。
“当真。”阮丞相笃定地点头,“叶太医素有神技,其人极谨慎,从不轻许成事。既经七日炼就,必有□□成把握。”
阮如安眼角微红,喉头发涩,竟一时无言。
她低头看向榻上依旧不省人事的穆靖南,那如雪的面容、苍白的唇色在她眼中渐渐清晰起来。
她缓缓伸出手,轻触他的额角,仿佛
生怕惊扰,却又难掩内心深处的万千情感。
片刻后,她沉声道:“阿耶,待叶太医至,莫要惊动他人。我不欲此事外传,以免节外生枝。”
阮丞相微笑赞许,女儿终究审慎周全,无论多么欣喜,都不忘朝局凶险。
“放心,我已遣人封口。叶太医进殿后,自然不会走漏消息。”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轻盈步履声,不多时,有内侍禀报:“叶太医已至。”
阮如安心头激荡,却仍强自稳住气度,深吸一口气:“让他进来。”
她收回手,整了整衣袖,努力平复心绪,好以安然之态面对叶太医。哪怕此刻内心已是潮水翻涌,但外表仍须平静如初。
这是她的本能,也是她多年行走深宫中的砥砺。
阮如安知道,从这一刻起,她所守护的不止是皇室的血脉、太子的稳固与阮氏的长久,更是她自己心中那根不肯折断的弦
——只待叶太医进来,解药呈上,她便可将一切杂念放下,专注于将穆靖南从死神手中抢回。
门扉轻启,一股淡淡药香随叶太医的身影溢入殿内。
光影间,阮如安目光紧锁在那瓷瓶之上,心中所有纷扰都化为一念:“……终于成了。”
第98章 苏醒 我既已醒,一切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