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不便?”兰沅卿笑意潇洒,抚了抚尚未显得笨重的腹部,言辞间毫不避讳,“我不过是闲来无事,见见皇嫂罢了。”
霍若宁对这一场夫妻之间的对话不由暗生惊讶。镇北王身为一品亲王,却似并未对王妃的轻佻言辞稍有不满,反而目光温柔,似是全然信任她的判断。
覃淮终究未多说什么,只道:“你若执意要去,便注意些身子,我让十三陪你去。”他叮嘱的语气,竟无半分斥责。
兰沅卿微微颔首,安抚一般挽着丈夫的手臂,遂转头看向霍若宁,笑意盈盈道:“英国公如何看?我这番去见皇嫂,可有何不妥?”
霍若宁一时无言,略一思忖,只得颔首道:“既如此,王妃娘娘若能亲自前去,或许更能消弭不必要的误会。”
左右他的那位皇后娘娘也在意极了这些,倒不如说清,也对她身子有益。
兰沅卿展颜一笑,清冷的眉眼中带了几分跳脱:“那便这么说定了。等会我便去皇嫂那儿走一趟,顺面瞧瞧皇兄的情况。”
语毕,她斜倚在软榻上,语气悠然如常,仿佛方才的提议不过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霍若宁看着这一幕,心中不禁生出复杂的感慨。
他本以为镇北王身居高位,礼仪自当更为严谨,哪知王妃行事却这般随性洒脱,而镇北王亦全然不以为忤。
这一对夫妻,于世俗规矩之间,似乎有着他们自己的一套法则,而这法则,却是他从未见过的。
倒让人有些……
心生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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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太庙内,春光从格窗中斜入,柔和地洒在幽暗的大殿之中。
大殿肃穆,焚香袅袅,空气中带着一丝隐隐的松木香。
阮如安容色略显憔悴,指尖轻拂穆靖南的手背。榻上之人气息微弱,眉宇紧锁,似仍困于梦魇之中。
今日她并未换繁复的朝服,只着一件素雅的莲青色襦裙,越发衬得身形单薄。
殿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不久后,侍女上前禀道:“娘娘,镇北王妃求见。”
阮如安微微一顿,抬眼望向榻上沉睡的穆靖南,她缓步走向外间,片刻后淡声道:“请她进来吧。”
不多时,一阵轻缓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沉寂。
阮如安抬眸,见兰沅卿正缓步而来,一身碧烟罗裙,广袖垂落,五个月的身孕未显臃肿,反而更衬得她清丽绝尘。
“臣妇参见皇后娘娘。”镇北王妃福身行礼,声音清清淡淡。
阮如安微微颔首,抬手示意她不必拘礼,语气虽温和,却不失冷然:“王妃有了身子,怎还亲自前来?若有事,遣人递话便可。”
“娘娘客气了。”镇北王妃语带浅笑,抬眸间却隐隐透出几分探究,“臣妇听闻昨日垂拱殿中旧事被提,恐其言多有失实,心中不安,特来向娘娘请罪。”
阮如安垂眸,端起一盏未饮的凉茶,掩去眼底一抹暗色。她端着茶盏,声音平静:“王妃有何罪?昨日殿中所言,不过是过往旧事罢了。”
镇北王妃浅笑,目光微垂,语气不急不缓:“臣妇既无涉朝堂,又素来闭门谢客,这些年传言难免多生荒唐。若娘娘因此心有疑虑,臣妇自觉有责前来解释,免得娘娘为此烦忧。”
阮如安抬眼看向她,眼底虽无波澜,语气却带了几分寒意:“本宫倒未曾多想,王妃倒似格外介怀。”
镇北王妃一怔,随即笑意更浅,目光却透出几分真诚:“娘娘明鉴,臣妇与陛下清清白白,臣妇自问不敢逾礼。”
阮如安闻言,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转瞬便平静地放下:“哦?若陛下真不过书信往来,竟能传得如此离奇?”
兰沅卿微微抬眸,与她对视,语气带着几分坦然:“昔年臣妇归京,因家中亲人多不待见,王爷怜臣妇年幼无依,奈何远在北疆,只得托请陛下代劳送些小物与臣妇,或遣人送信问候。”
“此举虽并无旁意,但外界却多生曲解,臣妇惭愧。”
她话语清淡,字句皆透着恭谨,不卑不亢。
其实她心里倒也不是很惭愧,毕竟当时皇帝陪着覃淮那厮一起哄骗她的那件旧事,她仍旧记在心里呢。
而且,这个事情本来就不是她的错,当时皇帝原本就是想拿她来挡桃花而已,是他自己没说明白,也未曾给外界解释。
如今闹了一出,还是得她来同皇后说明。
真是无语至极。
也罢也罢,快些说明白也好,往后就再不必见了。
镇北王妃有自己的思虑,可阮如安将这话听在耳中,心底那一点郁结却似被悄然拨开。
原来他们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情深缘浅。
根本就没有情,更没有缘。
“陛下仁厚,何况镇北王乃他血亲,自然多有关照。”阮如安端起茶盏,语调缓和了些,却依旧淡淡的。
兰沅卿垂眸微笑,轻声道:“多谢娘娘体谅。此乃多年旧事,只因没个由头,臣妇唯恐贸然提及,恐惹娘娘不快。不曾想今日却因朝堂旧事,得此良机向娘娘请明,也算是将功补过。”
她说得清清楚楚,又恭敬非常,阮如安不由抬眸多看了她一眼。
面前这女子虽清冷疏离,却懂得分寸,言辞间未有丝毫逾越,倒让人不好生出不满。
阮如安轻叹一声,放下茶盏,目光落向远处昏黄的烛火,语气里透着几分倦意:“罢了,王妃一片诚意,本宫自无怪罪之意。旧事已过去,旁人言论不足为信。只是王妃有孕在身,日后还需多加保重。”
兰沅卿低头应下,眉目间一派平静,随即起身告辞。
阮如安目送她离去,往日里心底那一点难以启齿的酸涩,终于被缓缓释然。
她阖眸片刻,唇边不由自主泛起一抹浅笑。
原来,许多事并非她所想的那般复杂。
再回头看向榻上昏迷的穆靖南,她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柔和。
第96章 清正 穆靖南却醒不过来了。
太庙外, 春雨初霁,细风轻送。
远处钟鼓声声,隐约传来街市的喧嚣。
兰沅卿缓步走出太庙,手中执着一柄油纸伞, 伞面上点缀着素雅的兰花纹, 衬得她整个人愈发清冷疏离。
随行的侍从小心翼翼地扶着她, 唯恐地面湿滑让她有任何闪失。
她抬眼看了看渐渐放晴的天幕, 轻轻叹了口气。
“主子, 娘娘对您并无怨怼, 方才那番言辞虽冷, 却也隐隐透着几分信任。”侍从低声说道, 试图宽慰她。
兰沅卿淡淡一笑,目光掠过满地新绿, 仿佛没听见般自顾自说道:“信任与否,又与我何干?”
她语气轻柔, 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凉意, “我来此,不过是还一份旧账。如今话已说清, 旁人如何评说, 便随他们去吧。”
侍从听罢不再多言,只恭敬地退后一步, 撑伞护她,生怕风雨再沾了她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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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北王妃一走, 太庙内再度安静了下来。
阮如安目光略显游离, 盯着窗外翠柳成荫,整个人沉浸在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中。
“娘亲。”
忽然,穆乐容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她牵着兄长穆乐宸走了进来, 两个孩子穿着端正,仿佛连日来长大了许多。
“怎么又过来了?”阮如安抬起头,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隐隐的疲惫。
穆乐容松开穆乐宸的手,快步走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抓住她的袖角,仰头看着她,眼里带着几分担忧:“阿娘,您已经五天没好好歇息了。阿耶会醒来的,容儿相信他。”
听闻此言,阮如安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儿这么懂事,阿娘怎会不信?”
她抬手轻轻抚了抚穆乐容的头发,目光不经意间落在穆乐宸身上。
年仅六岁的太子此刻眉目冷峻,虽刻意摆出一副成熟的样子,却掩不住眼底的慌乱和无助。
“孤……我已按娘亲吩咐,将今日朝堂之事交由兰寺卿和外祖父筹划。”
穆乐宸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镇定,“但……朝臣议论纷纷,娘亲,若阿耶……”他顿了顿,眼中竟然泛起了泪光,“若阿耶还不醒,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他是太子,他会算计,会帝王心术。
可他更为人子。
他也会忧虑心伤,也会牵挂受怕。
阮如安听了,心中一颤。她看着眼前的孩子,忽然觉得,穆靖南坚持的这盘棋,是多么残忍。
她的一双儿女虽然早慧,可原本就因着宫中的各式礼制,鲜少能见到她和穆靖南。
尤其是穆靖南登基了以后,他们父子三人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
虽说因着穆靖南会亲自带着穆乐宸处理朝政的缘故,他们俩倒也相较还熟络,见面的机会也多。
但穆乐容就不一样了,她虽被封了公主,却总难见到穆靖南。
阮如安本以为,往后总能慢慢找到机会让女儿和穆靖南多相处相处的。
可不曾想到了眼下,诸事平定,奸臣落网。
穆靖南却醒不过来了。
她缓缓起身,走到穆乐宸面前,俯身与他平视,语气柔和却坚定:“宸儿你记住,你阿耶一定会醒来。在此之前,你是大渊的太子,是大渊的未来。你的任务,是稳住朝局,守住大渊。”
穆乐宸咬了咬牙,点了点头,眼中多了一丝刚毅。
阮如安看着儿子逐渐坚定的神色,心中既有些许安慰,却又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她轻轻捧住穆乐宸的脸,仔细地看着他,似乎想将这份沉重刻进自己的心里,替他分担一些。
“宸儿,”她低声说道,语气平缓却带着一种无可动摇的力量,“太子不仅是权力的象征,更是百姓心中的依托。无论面对何事,都要以稳为重,决不可轻易动摇。”
穆乐宸郑重地点了点头,但小小的肩膀却似乎因此压上了更多的重量。
他抬眼望向阮如安,稚嫩的面庞在烛火映照下显得格外认真:“母后教诲,儿臣谨记。儿臣定不负父皇和母后所托。”
穆乐容在一旁拉着阮如安的袖角,见兄长如此,眨了眨眼睛,也小声道:“阿娘,容儿虽然帮不上什么大忙,但容儿可以陪着您和阿兄,不让您们担心。”
阮如安听了,眼中柔光一闪,她将女儿拉到身边,轻轻将两人拥入怀中。那一刻,她的心绪似乎平静了一些。
纵使棋局复杂,人心叵测,可这怀中的两个孩子,却是她此生最重要的支撑。
“好孩子,你们记住,无论前路多难,有阿娘在,便不会让你们孤立无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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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春雨既歇,微风轻送,太庙周遭显得愈发静谧。
早有宦者于廊下燃新篝,照亮黝黑石阶上的点点水痕。此刻,叶太医正伫于偏殿一隅,自行灯下,袖中摸出一卷药方来,凝神细看。
世人皆道他本领无双,却甚少有人得见其施展。他也乐得淡泊,少惹风波。
可这帝王奇伤,既入深脏,又兼失血甚重,他纵有灵手,却苦于无良药可施。
明窗净几前,他已命人搜罗医书古籍,试图寻个法子,但终究还是差了那几味珍稀灵药——譬如“琼花雪胆”与“云纹紫参”,传闻只在岭南秘谷中得见。
传令下去已有数日,却音讯渺然。
正心烦间,一名内监轻步而来,肃立低声禀报:“叶大人,宫外有阮府的人送来一匣灵药,言是阮相和…..太尉大人费尽周折,从南疆商贾处所得,命人昼夜不歇地快马送回。”
闻言,叶太医心中一喜:阮丞相行事老成深远,治国理政非凡,竟在此等时刻,仍能为陛下筹得奇珍。
叶太医忙谢过内监,将那匣子捧于灯下打开。匣中置一玉瓶,其上用楷书小字题:“紫参一匀,取其心,可续气血。”
叶太医抚瓶叹道:“相爷有此心,陛下当有转机。”
他不再迟疑,旋即唤副手煎煮药汤,将这难得一见的紫参心丝细细研磨投入,黏连于香柏炭火上煎煮。
清幽药香弥漫,一丝丝沁人肺腑,叶太医微闭双目,静待良药渐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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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外头微风拂柳,薄雾轻绕东宫檐角。阮府内,一室清寂,阮相正在书房翻阅各方呈报与司库账目。
前几日叶太医派人传信言说皇帝垂危,他只让人莫要告知于女儿听。
先前他不在京中,女儿吃过的苦,他也早已从外人口中得知,既然如今他回来了,除去要接手朝中一应事务,自然也要替女儿撑腰。
何况,女儿再禁不起打击了。
故此,他只能命儿子频频调度商贾、密令下属从南疆乃至西域寻常人不敢觊觎的灵材妙药。
如此才能令叶太医有回天之机。
清晨,随侍悄步入内,向丞相禀报:“相爷,紫参之事已妥,叶大人昨夜就已得物入药。”
阮丞相闻言微微颔首,面色未有大起伏。
身为丞相,他已习惯在外人面前不显喜怒。
可他内心深知,此参得来何等艰辛:向各处商路打探,许下重利,方有人愿铤而走险赶在限时内送到。
如今紫参已入宫,便是为陛下增添一线生机。
丞相轻声道:“好。既然药已入宫,便令探子细察叶太医动静,若尚缺其余灵药,速报于我。”
侍从领命退下。室内烛光犹亮,檀香袅袅。
阮丞相缓缓执笔,在竹简上记下数行,却忽又搁笔,心中思量:陛下筹谋深远,即使陷入昏迷,也似在局中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