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轻启, 叶太医怀中捧着一只青瓷小瓶,步履轻缓,神色凝重。微光下,他身形纤瘦而端肃, 衣襟上沾染着几分草药残痕, 显见连日不眠不休之辛劳。
阮如安与阮丞相对视一眼, 皆不发声, 只静静看着叶太医走近榻前。
那一刻, 殿中寂若深渊, 唯有檀香余韵绕梁。阮如安心中如擂鼓, 指尖却依旧不曾颤动, 只是瞳中多了几分急切。
叶太医轻叹一声,面上恭敬而不失沉稳:“娘娘, 臣所炼解药,虽非百分无虞, 但已有□□成把握。臣请娘娘恕罪, 炼制耗时久长,教您受苦等候。”
阮如安抿唇, 声线微哑却不掺责怪:“叶太医辛苦。此药当即可用?”
什么恕罪不恕罪的。
清醒下来时, 她自然也知道……穆靖南若真死了,杀一千个一万个叶太医也是回不来的。
叶太医颔首, 缓缓跪坐于塌前,屏息为穆靖南渡药。
药汤入口, 帝王唇畔泛出一抹鲜润。
阮丞相见叶太医神色凝重, 却无慌乱之态,也微微舒了口气。他不愿多扰,只沉身退至殿角, 静默注视。
也不知过了多久,穆靖南本似雕刻般僵冷的面颊泛起些许血色,额上一丝微汗透出。
叶太医长舒口气,小心替他拭去,缓声道:“娘娘,陛下脉象已起微澜,臣料半刻时辰后,陛下便有苏醒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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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刻时辰,如风过林梢般漫长。
阮如安屏息凝神,一瞬不瞬盯着穆靖南的眼帘。她的喉头微涩,许多话语在心中纠缠交错,却终归化为无声的祈盼。
良久,穆靖南指尖微颤,如从尘埃深处缓缓挣脱,睫毛轻颤,缓缓启开双眼。
那一刻,四周一切声响仿佛尽数远去,唯余他与她之间的呼吸清晰可闻。
视线模糊中,他看见阮如安的身影。
她面色憔悴,双目熬得泛红,却仍强自镇定。
更多的,他眼中浮现一丝震惊与恍惚:他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未料此番仍在人间。
他张口欲言,却声如轻尘。
阮如安见状,心如狂潮冲击,喜怒哀愁翻滚如浪——她原以为自己会在他苏醒时欢欣若狂,或怒责其一意孤行,可此刻她竟说不出半字。
她想质问他:为何不将真相相告?为何要以性命为局?她想数落他:你可知我为此苦熬数日,心神俱疲?她又想拥他而泣:你到底还是活着,未弃我于无边黑夜。
万般心绪如丝线交织,堵在胸臆间,难以言说。她只觉头脑发沉、血脉逆转,强撑已久的身心在此刻如弦已紧满弓,轻轻一触便断。
“娘娘!”阮丞相与叶太医见她面色骤白,忙呼唤。
可呼声未及入耳,阮如安已感周遭天旋地转,眼前场面倏忽分裂成无数流萤般斑斓。
她用尽全力撑住案几,却只能颓然无声倒下。
在她昏厥的刹那,眼角余光仍落在穆靖南眉宇间,那不知是愧疚抑或是心疼的神色。
穆靖南见她骤然昏倒,方才犹自不敢动的身躯猛然绷紧:“安……安……”
他喉间苦涩,声微若蚊,只能眼睁睁望着她软倒。
阮丞相与叶太医立刻趋前,阮丞相面色大变,顾不得礼数,弯腰将女儿轻揽起,以手探其脉息。
叶太医亦不暇多言,立即俯身诊脉,指尖搭在阮如安皓腕之上,神色凝重如霜。
叶太医屏息片刻,方才缓缓道:“相爷,娘娘乃因数日不曾安寝,思虑过重,气血两虚所致。脉象虽弱,却无大碍,只需歇息调理一二。”
阮丞相闻言,眸中阴霾稍解,轻叹一声:“叶太医,娘娘连日操劳,可有更妥善之法?她身子已有孕,此番昏厥,是否危及胎脉?”
此话一出,殿中气氛愈发凝重。
穆靖南半倚榻上,虽觉疲惫,却强自凝神倾听。
闻言,叶太医谨慎将指尖轻搭于阮如安腕上,细辨脉息。
良久,他缓缓抬首,神色不胜凝重:“相爷、陛下,娘娘乃彻夜不休,数日来忧思过重,气虚血弱,胎象本已不稳,此刻昏厥更是警讯。若再无静养,恐有滑胎之忧。”
此言如同利刃划过众人心间。
阮丞相面色一沉,眉宇间戚然之色显露。
他知女儿坚韧,却未料她如此不顾自家身子。回思近日,朝局未稳,皇帝垂危,她苦撑局面,少有片刻安眠。如今听得这警讯,他不由得责备自己未能劝阻。
穆靖南闻言,心中更是戚痛难言。方才方醒之人,本欲言语,却因喉中干哑,发声微弱。
眼下唯有以沉默注视,眸中哀恳,似是请阮丞相与叶太医务必好生照料。
叶太医拂袖起身,再度拱手:“陛下,相爷,娘娘须立即静养,少涉繁务。微臣当配安胎固本之汤,以滋阴宁神。且需严禁烦心之事扰她清休,晚间当令侍女值守,杜绝劳顿。”
阮丞相微一点头,立刻转向侍女传话:“速将偏殿收拾清净,为娘娘宽榻软褥。再令厨下备百合、莲子、茯苓之羹,以滋气血。尔等谨记,若有片语风声扰了娘娘静养,本相绝不轻饶!”
侍女闻令,匆匆离去,殿中寒香依旧。
穆靖南于榻上轻合双目,终是吐出微弱一声:“……好……务须……善待。”
这话虽轻若微尘,却已倾尽全力说出。他的眼神不曾离开阮如安半刻——她苍白面容、倦色深重,皆刻在他心间。
叶太医闻之,面上恭谨:“陛下放心,臣必尽心而为。”
阮丞相轻轻将女儿从地上抱起,姿态小心谨慎如捧至宝,心中酸楚却不显于面:“陛下先静心养伤,此间事有微臣与叶太医照料,无须忧思。”
穆靖南微微颔首,不再强行开口,半倚锦枕,目随阮丞相离去的方向久久未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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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
阮如安缓缓转醒之际,正是拂晓时分。
室内灯火未明,仅有一盏纱灯微微泛黄,映得床榻一隅柔光如绢。
她眨了眨眼,头脑仍有些昏沉,胸口微微起伏,仿佛方从梦境与现世的隔膜中挣扎而出。
昏迷前的记忆零碎如散落的琉璃珠片,难以拼凑。
她只依稀记得自己在太庙边守夜,阖眼之际,殿外寒风肃穆,诏令纷争如潮,又有她一身疲惫莫名滑入无边黑暗。
此刻阮如安努力聚焦视线,赫然看见床榻一侧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正静静端坐。
青丝挽就,黑底绣金的宽袖上衣不加繁饰,却自显威仪。侧脸半隐于微弱光晕中,那薄唇抿起的弧度,仍旧是她熟悉的冷峻与坚韧。
是穆靖南。
她心中猛然一紧,喉头微涩。
他一只手安然搁于膝上,另一只手轻搭在被褥边缘,极轻微的动作,似是方才替她掖过被角,生怕冻着。
“……你醒了。”他的声音低沉微哑,却不复重伤时的虚弱。
昏黄微光下,那对深邃的眼眸蕴着难以言说的情绪,如同曾经为她点燃的烛火,一再照亮她心底的暗影。
阮如安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言什么。
先前几日,她曾绝望地认为他再难醒转,甚至以为这盘棋局注定由她一人苦撑到最后。
但此刻,他坐在这
里,神色虽不见往日锋利,却多了几分平静与笃定,仿佛历经生死,已将尘世纷扰看透。
她深吸一口气,鼻中隐约是药香与沉香交织。
枕边放着一盏尚未冷却的药汤,汤面微微晃动,映出她微乱的发丝。视线掠过药盏,落在他清晰无恙的侧脸上,恍若隔世。
“你……你何时恢复的?”声音低柔,却难掩几分激动与不安。
她不曾想到他能恢复得如此之快,更未料到他竟会如此安然相伴于榻旁。
穆靖南闻言,唇角略微弯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答得轻缓:“昨日已是好全了。叶太医悉心调治,扶曜丹果然奇效无比。”
提及叶太医,他眉间略现感慨。
当初那枚本属阮如安之物的扶曜丹,终在关键时刻挽回了他的性命。
叶太医为调和药理,费尽心血,阮如晦亦曾冒夜寻来珍稀药材,以期助他回魂。
这些点滴,皆令他此生不敢忘怀。
说来奇异,重伤昏迷之中,他若隐若现听得她的呼唤,那恍惚间有泪意与忧色交织的面容,令他无论如何不肯放手。
他自问素来拿定江山社稷,可在生死一线时,却更放不下她。
阮如安轻颤着睫羽,她有太多话想问:太庙外风波如何,太子监国的事决断如何,清流余党如何处置,镇北王与礼部尚书顾衡又闹到何处去了……
可话至唇边,却只化为一句微弱的呼唤:“阿南……”
这一声“阿南”,软若春池,略带湿意,恍若她所有的坚强与孤寂在他醒来的刹那都寻得了依靠。
穆靖南微微伸手,轻抚她额际,将那几缕凌乱发丝理顺。
他眼神柔和,语气温淡如风:“无需多虑。太子仍在监国,朝堂之议,待你恢复,再同商议不迟。兰青何已将证据呈堂,清流奸党难逃法网,顾衡无非借题发挥,并未酿成祸事。”
他将一桩桩一件件细微解释,仿佛怕她心头仍有阴霾未散。
听到这里,阮如安才缓缓呼出一口气。
不知几日未醒,她本以为醒来后定是满目疮痍,却不料他已为她处理良多事端。
他仍是一如既往,将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
此刻,她不再反驳他的心思多深、多沉,因为连这生死关头他都不曾放任棋局失控,更何况如今?
“你既已无碍,该先顾好自身,莫要过劳。”她轻声叮嘱,心里竟泛起几分微酸的暖意。她累极昏倒,如今却从他这听来所有无碍,怎能不欣慰?
穆靖南微笑不语,握住她的手,力度轻而有序,像是呵护一件易碎宝物。
他的掌心温暖,而她的手却凉,恰恰好用这份温度将她拉回现实。
“我既已醒,一切有我。”他低声,话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却也藏着对她深深的心疼。
窗外,已是早春时节,园中腊梅渐谢,正有嫩芽吐绿。
微风拂过格窗,带来新生的气息。
屋内的烛火已无需太亮,旭日柔光即将透窗而入,抚过两人紧握的双手。
这一次,无需独自支撑。她的坚持与坚韧,自有他来分担。
披荆斩棘的路上,他们终究仍是并肩而行,无论是生死边缘的归来,或是朝局变幻的波涛,都无法分开这双彼此交握的手。
第99章 衷肠【结局】 你不必在我与阮氏之间做……
天光微启, 窗外的天空从深蓝渐渐转为鱼肚白,晨风轻拂帷幔,带进一丝寒意,烛火摇曳, 映得室内如梦似幻。
阮如安仍靠在床榻上, 眼睫轻颤, 显得有些不安。她虽清醒, 却未曾彻底放松, 几缕发丝垂在脸侧, 掩住了她略显苍白的面容。
榻旁, 穆靖南静静地坐着, 一只手稳稳地覆在她的手背上,掌心传来的温热仿佛要融化她指尖的冰冷。
“安安。”他轻唤, 低沉的嗓音仿佛拂过春日新生的绿柳,温柔而坚定。
阮如安抬眸望向他, 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却迟迟未发一字。
穆靖南看着她,唇角扬起一抹浅笑, 那笑意并非戏谑, 而是深藏着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温情。
他缓缓开口,语调低缓:“你这些日子辛苦了, 为了阮氏,为了我, 也为了这江山。安安, 我都知道。”
她微微动了动唇,却终究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睑, 不愿让他看清眼中的动摇。
他素来聪明,原本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如今折腾一番发现他自己还活着,自然是能猜到她不想让他死。
而在这阮氏得到的情况下,她怎么样才会不舍得让这个曾经对自己的家族动过杀心的皇帝死呢?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何救我吗?”
穆靖南的声音轻柔,像是一根丝线,牵住了她的心。他缓缓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指尖轻轻摩挲着她掌心的纹路,“你不只是为了江山社稷,也不是为了这皇位。”
阮如安猛然抬眼,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阿南……”
“是为了我,对吗?”穆靖南的目光温柔得让人心生倦意,却又深沉得让人无法逃避,“你想让我活着,无论你是为了什么样的理由,我都明白,你舍不得。”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却被他紧紧握住,再无逃避的余地。
“阿南,我……”她的声音有些哽咽,终究没能说下去。
是啊,她舍不得。
她从来都以家族利益为先,没有几日是真正为自己而活。
若一定要让她在家族和穆靖南之间做一个选择,她当然会毫不犹豫的选择阮氏。
然后待家族安康从容落定,她再陪着穆靖南去死。
穆靖南看着她,眼中柔情如水,满是包容与怜惜。
他缓缓起身,半跪在她身旁,低声说道:“安安,你这些年太辛苦了,总是将所有的担子都压在自己肩上。我知道,你心中一直纠结于阮氏与我之间的取舍,你怕若是倾心于我,阮氏就会被这皇权蚕食殆尽。”
阮如安抬眼望着他,泪光闪动,却倔强地咬紧下唇。
他……他都知道了……
她从未想过穆靖南能将她看的这样透……更没想到,他会一点也不介怀这些事情。
“可是安安,我想告诉你。”
穆靖南的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为她拭去那滴滑落的泪珠,动作温柔得像是对待一件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你不必在我与阮氏之间做出选择,因为我可以和阮氏一样,成为你的依靠,永远守护你,守护你所珍视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