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许娘子也瞧出来,她以为的所有难题,便都迎刃而解了。
可惜,许菱玉根本没看出来。
走出一段,遇上正在人群里四下张望的长缨。
顾清嘉吩咐他去租辆马车,在街市外开阔的地方等着。
他自己则扶着许菱玉,慢慢走在街市上。
金钿为不打扰他们说话,与许菱玉说一声,便快步追上长缨。
长缨摸不着头脑,等拉开些距离,才忍不住问金钿:“都这时辰了,你和少奶奶怎的还没回去,还与公子遇上了,真是巧。”
巧?谁说不是呢,巧得让人想哭。
金钿这会子笑得比哭还难看:“哎呀,主子们的事,你别多问。”
长缨茫然,他问什么不该问的了?
人群里,顾清嘉扶着许菱玉,时而侧身或是展臂,挡开拥挤的路人,以免挤到许菱玉,伤势加重。
许菱玉看在眼中,眼瞳浸润在脉脉欢喜中。
当贾秀才再度侧身,护她周全,许菱玉蓦然忆起今日公堂上的一幕。
可现下人多,不便说私房话,她抿抿唇,忍下了。
坐进马车,顾清嘉才发现,许菱玉手里一直拿着一只怪面具。
“这是什么?”他目光落在她裙面上。
许菱玉正想说白日的事,被他问得一愣:“啊?”
她低头一看,手里还抓着武生面具。
“你说这个?”她拿起来,递到顾清嘉面前,“杨柯送的,说是送我的新婚贺礼,还是他亲手画的,你瞧,是不是很生动有趣?”
她毫不避讳地将面具展示给他看,眼神清澈,光明磊落。
顾清嘉反倒疑惑了。
许菱玉若是与那武生有什么,到底是有多轻贱他,才会当着他的面,毫不迟疑地夸赞那人?
她或许离经叛道些,可顾清嘉隐隐觉得,她不是会无缘无故践踏旁人的性子。
她待芹姨、金钿,甚至长缨,都很好,没道理轻贱他。
“画得不错。”顾清嘉接过面具,轻赞。
可不知怎的,他心里仍隐隐不适,他并不希望许菱玉珍藏这张面具。
“既是新婚贺礼,便不是送你一人的,且这面具也不适合女子戴,阿玉送我如何?”顾清嘉将面具扣在脸上,拭了拭。
许菱玉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有道理。
“那边送你吧。今日公堂上,你那般护着我,我本就该送你些什么,表达谢意的。”许菱玉顺口道。
可说完她便后悔不跌,多好的与秀才拉近关系的借口啊,她怎么就这样浪费了?!
嘴上说谢他,却是借花献佛,拿旁人的东西敷衍他。
秀才会不会以为,她只是嘴上客气啊?
顾清嘉也后悔,早知她还惦记着白日的事,想要谢他,他岂会收这劳什子做谢礼?
这会子,面具抓在手里,收也不是,丢也不是。
顾清嘉将面具攥紧了些,温声问:“你与那杨公子认识多久了?很熟吗?”
“若我说,今日之前,只见过他在台上的扮相,你觉着我们熟吗?”许菱玉说着,自顾自摇摇头,“根本不熟啊,所以他送这面具时,我还很诧异,没想到他这般重礼数。你们这些男子,有时真让人捉摸不透。”
许菱玉姣好的芙蓉面上,露出困惑神色。
她捉摸不透,顾清嘉却品出些异样滋味。
看来他先前想岔了,许菱玉待那位杨公子,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倾慕。
但那位杨公子对许菱玉,只怕别有用心。
再看看手中面具,顾清嘉很庆幸,自己将这面具抢了来。
至于杨柯的心思,他不会提醒许菱玉分毫。
“什么叫我们这些男子,连我也是么?”顾清嘉将面具放到身侧,浅笑问。
当然是了,否则她今晚问杨柯那么多问题做什么?
那些疑问,她差不多已找到解决的方法,不必再告诉秀才。
再说,她本就是要拿下秀才的,怎好意思告诉他?!
“不告诉你。”许菱玉腰肢一扭,侧过身,神神秘秘又得意。
可刚扭过去,牵扯到侧腰,她忽而哎哟一声捂住痛处。
“你呀。”顾清嘉无奈摇头。
他躬身,想坐到许菱玉身侧,好扶住她。
哪知,车轮碾过一块凸起的青石,狠狠颠簸一下,顾清嘉身形猛地一晃。
他弓着身形,一手撑在许菱玉身侧的车壁上,一手握住许菱玉手臂,替她稳住身形。
许菱玉也惊着了,下意识揪住他衣襟。
须臾,马车平稳下来。
许菱玉抬眸,撞进那双墨翠般漆邃的眼,惊觉他们离得如此之近。
蓦地,今夜风亭中让她受用的对话,在脑海中疯狂涌动。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许菱玉未加思索,不想退路,凭着一腔本能的冲动,忽而倾身,凑近顾清嘉。
柔软唇瓣猝然贴上顾清嘉轻抿的薄唇。
顾清嘉瞳孔骤缩,不可置信地盯着近在咫尺的轻狂少女。
第28章 试试(二合一) “你不愿意?”……
山外已是暖春, 云雾山里仍冷如冰雪初融时节,入夜浓雾弥漫,就更冷了。
深处的山坳里, 宫苑重重的奇岙园,草木甚至犹带霜色。
暮色四合, 奇岙园无数的灯火连成一片, 远远望去,似山林里无数流萤飞舞。
每一处宫苑里,都有一位丽人, 正梳妆打扮,安排膳食,等着此间唯一的主人到来。
多数时候都寂寞冷清的奇岙园,难得热闹。
此处乃宁王后宫,他对绮窗里晃动的倩影不为所动, 倒是为远处刀劈斧凿的铿锵冷声,片刻驻足。
随即, 领着于忠,走向一处僻静的庭院。
“王爷。”于忠眼神微动,悄然攥了攥指骨,语气却仍恭敬。
宁王脚步略顿,站在院门外,没有转身,视线描摹着门廊上雕镂的精美纹样,轻描淡写应:“瞧你紧张的, 她早已是你的妻子,你以为本王会做什么?我不过是来看看思思罢了。”
“叩门。”宁王侧眸吩咐,不容置喙。
除了十余年前一念之差, 其他任何时候,于忠从不曾违逆宁王。
是以,他上前一步,抬
手叩门。
“阿茴,思思,是我。”
是熟悉的声音,孟茴命丫鬟去开门。
她平静的眼波生出些许期待神采,于忠突然回来,是不是特意来同她说些关于阿玉的事?
纵然激动,她也没起身相迎,而是拢拢棉氅,走到窗畔,稍稍推开支摘窗,朝外望。
于思思则兴奋地跑出去,越过丫鬟,抢先打开院门:“爹爹!”
话音刚落,她看到爹爹身侧的宁王爷,愣了愣,继而笑盈盈唤:“宁王伯伯!”
哐当一声脆响,惹得于思思回眸,只瞧见合起的支摘窗里头,阿娘纤弱的侧影。
“一段时日不见,咱们思思又长高了。”宁王眼皮微动,神情自若,彷如没被任何动静惊扰,他抬起手,慈爱地摸摸于思思发顶,说出的话,让于忠心口突突直跳,“长成大姑娘了。”
长成大姑娘,便意味着可以说亲许人了。
而王爷两年前便曾戏言,说让于忠在王爷两个儿子里挑一个,等思思及笄,便让她嫁入王府。
于忠当时惶恐跪地,并未应承什么,可多年主仆,他岂能了解王爷的性子?
于忠抿抿唇,语气略显僵硬:“还是个毛丫头呢,总也长不大。”
于思思可不喜欢听到这样的话,她很想长大。
奇岙园里,宁王伯伯说了算,也素来宠爱她,就算她与王府的两位哥哥起争执,宁王伯伯也只会偏袒她。
只是,每当她拉着宁王,央求他,说想去山外看看的时候,宁王伯伯总说她还小,外面太危险,等她长大再说。
如今,她武艺已练得不差,两位小王爷都打不过她,宁王伯伯亲口说她长大了,那她是不是……
想到这里,于思思迫不及待抓住宁王小臂,摇啊摇,娇声娇气央求:“宁王伯伯说得对,思思已长成大姑娘了,那这回我可不可以跟着宁王伯伯和爹爹一起出山?我保证听话,绝不惹是生非。”
“本王是可以放你出山,怕你爹爹阿娘不放心啊。”宁王哄她,“给你带了些好东西,你自去正殿找侍卫拿,我与你爹娘说说话。”
于思思以为,是说让她出山的事,当即笑应:“好!”
目送她走远,宁王与于忠一前一后行至廊庑下,宁王解下氅衣,侧身递给于忠:“在外守着。”
随即,不等于忠应声,他伸手推开挡在面前的半扇朱漆雕花门。
于忠紧紧抓着氅衣,面色发白。
屋里比外头暖和许多,宁王迈进次间,一眼便瞧见落地罩侧,松松挽着的帷幔后,露出一角藕荷色裙摆。
裙摆无风而动,昭示着女子惶恐的心绪。
“阿茴,许久不见,你就打算这样同本王叙话么?”宁王一手负于身后,气定神闲。
他语气温儒,却给人异样的压迫感。
孟茴不想见他,闭了闭眼,鼓起勇气:“我与王爷没什么好说的,王爷若有话,不如吩咐于忠。”
“倘若我想告诉你,关于许菱玉的事呢?”宁王语气如常,像是在说什么微不足道的事。
蓦地,一只白皙素手扶着帷幔,裙裾猛然晃动,孟茴仓促从帷幔后走出来,神色惶惶:“求你不要伤害阿玉!”
阿玉才刚成亲不久,宁王是不是想使什么卑劣招数,破坏阿玉平静的日子?
“阿茴,你终于肯见我了。”宁王盯着帷幔侧的美妇人,眼神是多年执迷不悟蕴积的痴迷。
那眼神,屡屡令孟茴心慌惧怕。
宁王上前两步,又生生站定,痴迷渐渐撕裂成斑驳恨意。
“不知道于忠有没有告诉你,你与许淳生的孽种,不久前,成亲了,那郎君是她自己选的,本王见过,确是一表人才。”宁王摩挲着袖口纹路,视线一错不错拢着孟茴。
若让宁王知道,于忠曾对她说过关于阿玉的事,恐怕宁王会封于忠的口,往后她再难打听阿玉的消息。
是以,孟茴略垂眸,摇摇头:“他没告诉我,既是阿玉自己选的夫君,我便放心了。”
“放心?”宁王低笑,“阿茴,你知道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过的吗?那件事以后,我还像从前一样重用于忠,日日将他放在身边,可只要看到他,我就会想起你故意委身于他的那晚,锥心之痛,夜不能寐,这样的痛苦,我承受了十余年,你凭什么安心?!”
宁王不担心于忠背叛他,他已盯了于忠十余年,知道那是最忠心的一条狗。
“于忠既未告诉你许菱玉的婚事,想必也没告诉你,她的夫君是谁吧?”宁王嗤嗤低笑,“她眼光确实好,被她看上的可是当今最声名显赫的二皇子啊。”
孟茴面上血色陡然褪尽,睁大眼睛盯着宁王,眼中满是骇然。
“当然,她自己不知道,否则也不敢拿信物做伪证,编造这桩荒谬的婚约。你道那是什么信物,才碰巧牵制住我那侄儿?是你父亲留下的辰云玉璧。”说着,宁王想到什么,微微摇头,“当初你连我都不记得了,想必也不记得什么辰云玉璧,不过,都不重要。”
他忽而弯唇笑道:“我来是想告诉你,今日我那侄儿拿着玉璧来找我了,他不知那玉璧的来历,我便行行好,告诉他,你父亲是曾想篡位的乱臣贼子,太祖手下唯一的漏网之鱼,你猜,我那嗜杀成性,活埋北夷数万王师的侄儿,回去会如何善待许菱玉呢?”
孟茴听得手脚冰凉,身形止不住地发抖:“你撒谎,我父亲不可能是那种人。”
她少时生过一场重病,下猛药才捡回性命,可小时候的事,都不记得了。
如今,她也只记得在清江县的生活。
“救救阿玉,哪怕也把她关进这不见天日的深山里,王爷,我求求你。”孟茴嗓音哽咽,摇摇欲坠。
宁王眼中恨意浓浓,大步上前,紧紧扣住她双肩,迫她抬头望着他。
他已多年不曾触碰过她,眼底爱恨纷涌:“求我?你终于肯求我了?若十五年前,你也这样求着做我的人,我们怎会走到今日?阿茴,母债女偿,我不会放过你的女儿,任何一个,都不会。”
屋内,孟茴泪水簌簌而落:“顾仁暄,我后悔了。”
不是后悔没跟宁王,而是后悔,当初赌错了,她不该试图离间他们主仆,而是该佯装顺从,在宁王防备最薄弱时,要了这狗贼的命!
那样,或许她会丧命,可不会让阿玉陷入绝境。
还有思思,他想对思思做什么?
孟茴抓住他衣袖,却被宁王甩开,他什么也不肯再说,给她一个诡异的笑:“太迟了!”
随即,决然离开。
片刻后,于忠进来,看到跌坐在地,泪水涟涟的孟茴,心口阵阵刺痛。
阿茴说,她后悔了。
车厢内,只一盏不算亮的壁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