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菱玉一时吞吞吐吐,一时又说得飞快。
终于说完,许菱玉暗自松了口气,秀才性子好,应当会依她吧?
她美目澄澈,含着赧然与期待,乌亮的瞳仁圆润润的,映着璀璨烛光,也盛着顾清嘉俊逸的脸。
顾清嘉极力克制着想要堵住她小嘴的冲动,听她说完这番话,已是哭笑不得。
一直以来,看似嚣张不羁,敢于引诱他的小老虎,原来什么都不懂啊。
嫁为人妇的女子都懂的那些事,他的傻娘子却一无所知,成亲前,她是不是错过了些什么应有的教诲?
也对,她阿娘不在,芹姨再亲也是下人,继母和舅母都不盼着她好,谁会教她呢?
嗤,顾清嘉拉住她纤白的手,低低失笑,宽肩轻颤:“阿玉,你怎能这般可爱。”
第29章 微甜(二更) ……
许菱玉腰侧的伤并不严重, 让金钿替她涂了两回药膏,没几日,便恢复如初。
忙完铺子里的事, 天气已不知不觉暖起来。
这一日,许菱玉得空, 顺路又进到凌烟书坊, 想看看有没有新鲜话本子。
站到书架旁,她忽而忆起第一次遇见贾秀才的情景。
她随手取下一册书,走到窗边雅座, 坐在金钿对首轻问:“这几日姑爷是不是也时常出门?你可知他在忙些什么?”
金钿几乎日日跟随许菱玉身侧,本也不太清楚。
刚要摇头,忽而想起一事。
前天日头好,她碰巧和长缨一道去附近河边浣衣,见他们的衣物尘土气比往日重些, 便随口问了一嘴。
沉吟一瞬,金钿轻禀:“听长缨说, 这些日子他们是出城过,说是姑爷读书有不解的地方,去请高人指点。”
“高人?”许菱玉困惑,喃喃自语。
清江县最好的书院,乃是段家族学,借吴兴沈家的势,倒也请得两位名家坐镇指导族中子弟。
孟家表姐的夫君,便曾在段家族学读过书, 后来因不学好,族长怕他带坏族中子弟,把他赶出来了。
族学里也不是只收段氏子弟, 沾亲带故的亲戚,甚至非亲非故的外人,只要多出些敬师礼,也能进去附学。
贾秀才是她夫君,勉强算是与段家沾亲带故吧。
如今这世道,读书人想要取仕,几乎只有依附世家大族一条路子,全靠自己,很难出头。
秀才是读书人,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那他为何舍近求远,不来求她帮忙进段家族学,反而自己去城外请教什么所谓的高人?
她从未透露过不想他考进士的心思,想必他也猜不到。
除非,那高人有什么特殊的身份,比吴兴沈氏对他更有利。
毕竟段家与沈家,只是祖母辈的姻亲,关系一代比一代远了。
许菱玉点点头,没再问金钿,她不如晚上直接问秀才。
坐在回家的软轿里,她倒是后知后觉想起另一桩事。
秀才似乎有几日未曾亲她了,似乎像她之前担心的那般,俨然变回了最初端方正经的模样。
她下意识抬手,指腹轻轻触了一下唇瓣。
明明她感觉很不错,怎的秀才只对玉带糕情有独钟呢?
轿子窗帷已换成绣花纱,随风翩动,一缕煦暖的阳光时而晃在她手背、侧脸,像是窥见她隐秘的心事。
许菱玉脸颊蓦地一红。
哼,不解风情的书呆子,大笨蛋!
“金钿。”许菱玉猛地撩开纱帘,略有些不自在地吩咐,“你掉头回去,到张记买些玉带糕,记得要今日最新鲜的,我在这路边等你。”
金钿闻声愣了愣。
小姐从前不是最喜欢吃绿玉糕和杏花酥么,怎的近来换了口味,爱上玉带糕了?
许是吃腻了绿玉糕吧,金钿并未多想,笑着领命:“奴婢这就去买。”
不多时,许菱玉捧着新买的玉带糕回到桂花巷。
秀才果然没在家,许菱玉问了芹姨几句,确信秀才近来时常出门,便捧着玉带糕和话本子回屋去。
她没等秀才回来,自己先吃了两块,细细品尝,不知是受
秀才影响,还是张记点心师傅手艺一贯不错,她竟尝到上回没觉出的绵甜滋味。
剩下的等秀才回来一道吃吧,不知,这般隐晦的心思,他究竟懂不懂?
许菱玉轻轻咬一下唇,盖上攒盒,打开新买的话本子。
刚看两页,思绪便被院中的不速之客打断。
“阿玉。”有人快步进到院中唤她。
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是她血缘上无法否认的亲爹,许淳。
只不过,此刻他嗓音明显比往日沙哑,带着些颓丧气。
看来是把韦氏兄妹当年做的好事,都查清楚了?许菱玉不着痕迹弯弯唇角,又迅速藏起嘲讽与快意神色。
金钿上前,被他不耐烦地拂开。
芹姨扶住金钿,不客气地开口:“这不是许县丞么?不去牢里多关心你那心头肉好大儿,来桂花巷做什么?这可是孟太太的产业,不欢迎你!”
来势汹汹的许淳,老脸顿时骚得通红。
可芹姨毕竟是孟茴身边的人,照护阿玉多年,孟茴再不体谅他,也从未做过对不起他的事,阿玉还是他唯一的亲生骨肉。
许淳深吸一口气,语气缓和道:“姚芹,我说过很多次,孟茴不是我害死的,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把气撒在我身上,对我又何尝公平?罢了,我不与你计较,今日来,我是有事找阿玉,阿玉是我女儿,你总不能拦着我不见她。”
许菱玉深知,芹姨听不得阿娘被人害死的话,尤其这话出自许淳之口。
别说让他进来,许菱玉毫不怀疑,她再不开口,芹姨敢拿扫帚把许淳打出去。
不过,许菱玉倒有几句体己话,想同她的好父亲说说。
是以,在芹姨开口前,她先一步朝窗外探道:“爹,我在,你进来吧。”
芹姨自不会驳许菱玉的话,狠狠瞪了许淳一眼,大力拎起菜篮和小杌子,到廊下择菜去了。
小杌子就摆在许菱玉所在的窗棂下。
许菱玉浅笑,没起身去外间,而是招呼许淳坐到书案对侧圈椅上。
她细指压在话本黛蓝色封皮上,打量了一下许淳,轻叹:“才几日不见,爹爹憔悴许多。”
何止憔悴,鬓发已白了大半,看起来少说老了十岁。
“哎,最近衙门事多,尤其药材丢失一案,久久查不到线索,衙门里是人人自危啊。”许淳嘴硬,绝不肯承认他的痛苦,与韦氏兄妹有关。
他以为许菱玉会主动问,如此他便好打听那石姓商人的下落。
没想到,许菱玉什么也不问,顺势向他推荐了几味草药、香料,说是能助眠安神。
许淳不得不自己开口,他咬咬牙,打断许菱玉的话:“阿玉,你是何时在檀州遇到那石姓商人的?那时你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去檀州做什么?”
许菱玉弯唇一笑:“爹其实是在为二太太和成琢伤神吧?说起来,二太太虽然待我不好,待爹爹却是体贴周全的,成琢也被爹爹养育多年,定然愿意奉养爹爹终老,爹又何必在意他是谁的骨肉呢?总归是那石姓商人不要的种。”
一席话,乍听像是在劝慰人。
窗外光明正大偷听的芹姨险些笑出声来,她养大的小姑娘,嘴巴是真损啊。
许淳喉间猛然涌上血腥气,被他生生忍住。
是啊,他多蠢啊,错把鱼目当珍珠,还失去了真正待他好的孟茴。
姓石的低贱商贾都不要的破烂货和野种,被他如珠如宝养了这么多年!
换个人敢这样嘲笑他,他定编个由头,把人打入大牢。
偏偏是他唯一的亲骨肉。
许淳忍了又忍,忍得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语气尽量平和:“阿玉,爹也是被人骗了,我知道,这些年爹忙于公务,对你疏于照顾,让你受了些委屈,可你成亲的时候,我是不是拿出大半家财给你做嫁妆?爹已尽量弥补了,你能不能原谅爹?”
“原谅?”许菱玉笑,眼底却透着冷意,“爹要不要去阿娘灵前上柱香?你去问问阿娘,她若原谅,我便不计前嫌,把知道的都告诉爹。”
从前许淳不大信鬼神,可经过韦氏兄妹的事,他忽而相信,天道轮回,善恶终有报。
韦氏和成琢,便是他当年背弃孟茴的报应。
他心中有愧,自然不敢去孟茴灵前。
他双手不安地摩挲了几下,倏而坐直身形,举起四根手指,望着许菱玉:“阿玉,我知道,芹姨对你说了我很多坏话,你是她奶大的,信她不信我。可我敢对天发誓,你娘不是我杀的,若有虚言,叫我天打雷劈,活不过今日!”
很重的毒誓。
许菱玉默然望向窗外郎朗晴空,屋内静得,甚至能听见风吹丝带的细微轻响。
许淳闻声朝案头望去,只见那红丝带上写着“平安如意”四个字。
他下意识朝窗外玉兰树上望望,绿叶葱茏的树枝上,也绑着许多这样的丝带。
这些丝带的来历,他听手下差役禀报过,他真不明白许菱玉拿好猪肉换这样没用的东西,有何意义。
显然,许菱玉喜欢,不然也不会摆一根在案头。
许菱玉用手压住丝带,将镇纸换了个方向压着。
继而,她抬眸缓缓道:“告诉爹也无妨,女儿及笄之后,不止去过檀州,还去过幽州等地,我手下的铺子,如今可远远不止阿娘留下的几间。”
见许淳眼中生出异样神采,许菱玉话锋一转:“不过,那些都与爹爹无关,也与韦氏的事关系不大。石姓商人确实是女儿在檀州无意中遇见的,因他生得与许成琢实在太像,我才让一位熟识的染坊坊主去套他的话,所以才知道他与二太太曾有一段缘分。”
“哦,我回来还特意找人问过,许成琢是早产的吧?早生贵子,确实是天大的喜事,难怪爹爹不曾怀疑。”
早生贵子的早字,许菱玉刻意咬得重些,怎么听,都不像吉利话。
“那石姓商人现在何处?”许淳闭闭眼,仿佛失去所有脾气,哑声问。
许菱玉随意摇摇头:“不知道,毕竟对我来说不重要。爹爹若想知道,不如多派些人手去查,天下虽大,但你们毕竟喜欢过同一位女子,缘分不浅,想必能找到。”
许淳明白,从她这里问不出什么来,索性不问了。
“爹已写下休书,从此韦氏那贱人和许成琢,与许家再无瓜葛。”许淳语气软下来,颇有些苦口婆心央求,“爹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往后我的一切都会留给你,阿玉,你搬回许家住吧。”
许菱玉错愕,眼前对她展露什么骨肉亲情的许淳,让她很不习惯。
没等她开口拒绝,窗外霍然站起一人,朝许淳甩了两片刚掰下来的烂菜叶子,喝道:“做梦!就知道你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许淳走的时候,衣衫发绿发臭,垂首走得很快。
许菱玉笑望着芹姨,边摇头,边叹道:“芹姨,你呀,太让我喜欢了。”
芹姨骄傲地扬起下颌,抢走金钿手中的扫帚,往屋里走:“我弄脏的,我自己扫。芹姨虽年纪渐大,却也不会叫人欺负你们的。”
躬身清理了一阵地砖,芹姨腰有些酸,她站直了些,手背到身后,轻轻捶了捶。
蓦地,目光被案头翩动的红丝带吸引。
平安如意,是与院子里绑着的差不多的吉利话。
只是,那字迹怎么瞧着有些眼熟呢?似乎在哪里见过。
从门里出来时,许菱玉瞧见芹姨若有所思,随口问一句:“怎么了?”
芹姨还没想明白,只扶着腰,摇摇头:“没事,老毛病了。”
天色未全暗,金钿把晚膳摆在廊下。
许菱玉从屋里出来,正好碰见迈进院门的贾秀才。
看样子又出城去过,虽风尘仆仆,但瑕不掩瑜,依旧俊美。
墨翠般的眸子,硬着夕阳,更是让人心生悸动。
“秀才,长缨,回来的正好,快来吃饭。”许菱玉招呼着。
不多
时,顾清嘉简单擦洗后,换一身衣裳出来,菜没凉,金钿已替他们盛好香喷喷的精米饭。
明明顾清嘉有自己的家和亲人,他的家还很大。
可在他坐在桌边,捧起饭碗,余光瞥见许菱玉盈盈含笑的眉眼,才第一次有家的感觉。
他心口被融融暖意填溢,像极了手中堆得冒尖的热饭碗。
今日晚膳,许菱玉用的似乎比平日少些。
顾清嘉看看她,用罢晚膳后,特意问了金钿,方知许淳来过。
是许淳让她不高兴了吗?晚膳时,她是在他面前,强颜欢笑?
沐洗过后,顾清嘉回到寝屋,终于有机会与她四下说说话。
“阿玉,不开心的时候,不必在我面前强撑的。”顾清嘉取走她手中未看完的话本,凝着她,温声道。
许菱玉刚偷偷吃完大半玉带糕,肚子有些撑,悄悄揉着肚子,一面莫名:“我没有不高兴啊。”
“听说许县丞来过,且你晚膳用得明显比平日里少些。”顾清嘉无奈叹,抬手将她鬓边青丝捋至耳后,顺手轻捏了一下她耳廓,“还想骗我?”
误会大了,这可让她如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