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望跪在吴盼墓前,并未落泪,可许菱玉将折好的纸钱递给他时,分明瞧见他眼中满是隐忍克制的血丝与泪光。
“对不起。”许菱玉轻道,“这话是我代阿娘说的,她一直在愧疚自责。”
郑望没说什么,默默烧着纸钱。
直到所有纸钱、元宝都烧卷了,焦黑垄作一堆,连烟气也快散了,许菱玉才听见他回应:“若说心里不恨,那是假的,我等了小盼多少个日夜,用尽我能想到的所有办法找她,到头来却是阴阳两隔。可我知道谁是罪魁祸首,谁才是我和小盼最该恨的人。同是天涯沦落人,许娘子和令堂不必自责。”
郑望是个痴人,没用她们带来的工具,而是徒手扒开吴盼棺材上的土石。
黑漆棺盖露出来时,郑望的手已脏得不像样,泥土、眼泪还有指尖渗出的血色。
许菱玉看着难受,别开眼,望向远山时,视线已不自觉变得模糊。
善良的人似乎偏容易被欺负,可她很见不得心善的人受委屈。
那位吴盼姑娘,她没见过,但从郑望的执着,她大抵能想象那一定是一位极好的姑娘。
耳畔传来水声,许菱玉侧目,见郑望倾尽水囊,将手指洗净,才跪地打开棺盖。
不知是于忠用了什么特别的香料药物,还是山间瘴气所致,吴姑娘的尸身尚未受损,除了肤色沉沉没有生机,整个人倒像是睡着了。
郑望双肩颤了颤,许菱玉看到棺木边缘有几处洇湿的痕迹。
很快,他拿袖口抹一把眼泪,起身去取不远处草甸上的包袱。
来的路上,他一直将包袱抱在怀中,许菱玉没想过那里头装的是什么。
直到他打开的一刻,许菱玉看到与她嫁衣一样的大红色,和衣料上精致的绣纹,才明白他要做什么。
“劳烦二位搭把手。”正往嗓音喑哑恳求。
除了吴盼,许菱玉还去祭拜了其他几位无人认领的女子,按照阿娘说的名字,为她们一一立了墓碑。
墓碑是红雨现斫的木板,许菱玉拿匕首亲手刻下她们的名字,自此,她们有名有姓,不再是孤魂野鬼。
被郑望带离清江县时,吴盼身上穿着郑望几年前便为她量身定制的嫁衣,许菱玉伏在红雨肩头,泣不成声。
“哎呀,是谁说不娇气,不会哭来着?孟姨她们离开的时候你都没哭,我要走了,你却哭成泪人,也不怕孟姨吃醋。”红雨见惯了生死,虽也动容,但比她沉着些,故意打趣宽慰她。
许菱玉明白她的好意,拿帕子沾沾眼角,止了泪,破涕为笑:“谁舍不得你了?再说,我娘也不是小气的人,才不会吃醋。”
该道别的时候,少不了再说起红叶阁。
许菱玉正色道:“那些不愿回乡的女子,红叶阁的姐妹们可都能为她们安排好去处?若不方便,我可以想办法。”
“你放心,都已定好去处,往后她们便能过上正常的安稳日子了。”红雨抱抱许菱玉。
继而,耸耸肩,调整了一下肩头包袱的位置,冲许菱玉扬扬佩剑,粲然一笑。
“走了,有事写信找我。”夕阳下,红雨甩动高束的马尾,背过身去,大步潇洒离开。
离开宁州地界两三日,顾清嘉才得片刻空闲。
夜深人静,他从袖中摸出许菱玉送他的白玉佩,指腹轻轻摩挲着温润的玉质,想起与阿玉送他玉佩时说的话。
阿玉亲手打的络子,亲自挑的玉佩,他连戴在外头风吹日晒都舍不得,哪会弄丢?
蓦地,他意识到什么,指尖动作一顿。
抬起手,对着明亮的灯烛,凑近一看,顾清嘉不由低低失笑。
明明不希望他考中,就连临别那晚,蜷缩在他怀中,气息不匀时,还娇纵道:“最好是考不中,我在家中等着你,等你落第回来,去家附近的私塾做个夫子,咱们生个小娃娃,你好好陪妻教子。”
可是,她千挑万选的玉佩上,却雕刻着白鹭、莲花,默默祝他一路连科。
他的阿玉,心思最是柔善细腻。
若非另有责任,顾清嘉几乎想立时掉头回去,将她捧在手心里,狠狠亲吻一番。
一念起,便怎么也压不住。
顾清嘉唇瓣微微发麻,小心摸出揣在衣襟里的小像。
端凝着画中美人自在美好的情态,顾清嘉心中思念更甚,忍不住将小像凑至唇畔,对着画中人那一点艳丽的唇轻轻一吻。
那轮廓姣好的一点艳色,是他特意拿阿玉平日里用的胭脂点的。
纸笺上,隐约还能闻到熟悉的微香。
越往北走,温度越低,顾清嘉夜里却总要冲一回冷水澡,方能入眠。
一晃大半个月,许菱玉收到京城来信,一封是秀才的字迹,说是已和朋友住进客栈,价钱比清江县贵上许多,他打算抽空卖些字画挣钱,又说京城冷,叮嘱她天冷添衣。
另一封则是阿娘和思思的,说是二皇子已为她们安排好住处,且请了太医为于忠诊治,思思说起京城的吃食,说是口味与宁州大不相同,但也好吃。
许菱玉将两封信翻来覆去地看,又一一写了回信。
劝秀才专心读书,不必心疼银子,更不必费心去卖字画。又劝阿娘和思思别太担心,于叔吉人自有
天相,若于忠好转些,让她们随时写信告诉她。
信送出去的时候,许菱玉还让人备了些庄子上送来的菌干、野味。
不知阿娘她们住的地方方不方便下厨,若是方便,她们能吃到家乡的口味更好,若是不便,转送给照看她们的人,也是一份人情。
总归,许菱玉希望她们在京城能尽量过得好些。
一转眼,便进了冬月,铺子里的生意很好,周娘子又送来一批新货。
连同货品一道送来的,还有孟千娇的家书。
打开之前,许菱玉心情有些复杂。
她本以为与表姐是有血缘的姊妹,没想到,孟近墨根本不是阿娘的亲兄长,表姐也再算是她表姐。
但孟千娇自去檀州后,便与孟近墨他们断了联系,她自己根本不知道两家已不再是亲人啊。
许菱玉轻叹一声,到底还是打开信笺。
前头的内容,和上回那一封差不多,看得出,表姐在染坊过得很充实、平和,言辞间也比从前自信许多。
看到后面,许菱玉愕然。
孟千娇要成亲了,嫁的是上回信里提到过的,周娘子那位特别能干的族中小叔周瑾。
日子定在冬月十八,孟千娇写信是想邀她去檀州主婚,怕她不肯去,还说娘家只她一个亲人了,要她务必去为孟千娇撑场子。
许菱玉捏着信笺,哭笑不得。
不管孟近墨他们如何,孟千娇始终是她的表姐呀。
还是要去的。
不止是作为娘家人,作为姊妹去撑场面,她自己也很想看看,对方是怎样一个人,究竟有多值得,才能让表姐在经历过段家那种几乎死过一回的伤痛后,还愿意相信男人,鼓起勇气嫁他。
不过,金钿的婚期定在初六,不剩几日了,她得等办了金钿的婚事后再动身。
许菱玉含笑回了信,便和金钿一起送去驿站,顺便再买些婚宴上摆盘的喜糖、干果。
再说京城,顾清嘉入京后,直接把孟茴、于思思、于忠安顿在他的皇子府。
他的府邸够大,腾出一处僻静的,适合养伤的院子并不难。
上京路上,于思思都没机会再见二皇子。
直到住进皇子府,看到一身锦袍,腰侧挂着龙纹佩,未戴面具的顾清嘉,于思思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
直到他走后,于思思才望着他背影,结结巴巴问一派淡然的孟茴:“阿娘,他,他不是姐夫吗?!”
“是啊。”孟茴轻应。
“姐夫是二皇子?可阿姐也没告诉我呀?”于思思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孟茴无奈笑应:“你阿姐自己也不知道,思思,在信里也别告诉你阿姐,有些事让他们用自己的方式解决去,只要他不欺负你阿姐,只要他肯医治你爹。”
她也曾是爹爹的女儿,也曾年轻过,知道年轻小夫妻有些事上,长辈可以插手帮忙,有些事则睁只眼闭只眼更好。
于思思怀揣着负罪感,忍了又忍,才没在信中揭穿。
不过,她们在二皇子府中,着实住得踏实,没有任何闲杂人来打扰、窥视。
这一日早朝,顾清嘉呈上一道厚厚的奏折,细数宁王在宁州的二十年间所有罪行。
掳虐、女干杀民女,搜刮民脂,私筑行宫,隐瞒并私自开凿矿山,豢养私兵数目逾越规制足有五万。
这些罪行已是引起朝堂沸然,可皇上念及手足之情,眉宇间犹有犹豫之色。
待顾清嘉朗声禀报,飞虎卫在宁王的逍遥居正殿寝屋内,搜出一袭龙袍和失传已久的前朝和田青玉帝玺,皇上才当真坐不住了。
饶是他平日里再顾惜名声,也气得不轻,抓起御案上拳头大的金狻猊镇纸,狠狠砸向跪在殿中的宁王。
宁王被捆缚着,躲避不及,额角登时被砸出血。
血水顺着他侧脸往下淌,宁王维持多年的雍容清雅荡然无存。
连起来,顾清嘉为惩罚他,每日只让人给他送一餐饭,连水也不肯多给,勉强吊着他的命,熬鹰一般。
额角的伤,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击。
所有罪证,皆被顾清嘉翻出来,他已是辨无可辨,索性大大方方承认。
宁王狠狠盯着皇上:“似你这般平庸的人都能做皇帝,我为何不可以?父皇在位的时候,就曾想废掉你的太子之位,立我为储君。”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目光幽幽转向站在靠前位置的文臣武将:“是你们这些迂腐固执的老臣,非要遵循什么规矩礼法,宁肯死谏,也不让父皇废嫡立幼!”
宁王说的事,皇上仍历历在目,这也是他多年放不下的心病。
即便他稳坐皇位多年,可他心里清楚,在父皇眼中,宁王顾仁暄比他更有才智,更有气魄,更配得上这个位置。
伤痂被人猝然撕开,皇上几乎想立时下旨,将宁王退出去,处以极刑。
历朝历代,哪个叛臣不是身首异处的下场?
可他闭闭眼,再度想起父皇的叮嘱。
父皇临终前,再三告诉他,务必心怀仁厚,善待诸位兄弟,不可心胸狭隘,对他们任何一个心存芥蒂。
父皇说得再冠冕堂皇,他其实也明白,父皇最担心的是他会容不下顾仁暄。
这些年,他没动他们任何一个,就是想让父皇看到,他的胸襟气度,配得上九五之尊的位置。
所以今日,他仍旧不能杀之而后快,否则,不止顾仁暄会嘲笑他,那些当年维护过他的老臣也会嘲笑他!
“将宁王幽禁西苑,听候发落。”皇上摆摆手,一脸疲惫,不想看他一眼。
顾清嘉可真是他的好儿子,去一趟宁州,给他挑出这么一根痛筋。
但若非清嘉执拗,在他毫无设防的时候,宁王带兵造反,又会造成多少无谓的伤亡?
“等等!”宁王急急止住上前拉他的禁卫,瞥一眼顾清嘉,笑容诡谲,“皇兄以为,只我一人心有不甘么?自古以来,兄长平庸,弟弟出众的,哪个做弟弟的能甘心屈居人下?文武百官有目共睹,清嘉比太子优秀百倍,极肖父皇,更配得上储君之位,你猜,你的好儿子在宁州城的时候求过我什么呢?”
被拖走前,他又对顾清嘉道:“王叔答应你的事,可算做到了,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你若是个废物,就来阴曹地府与我作伴啊。哈哈哈!”
他癫狂的笑声渐远,顾清嘉抬眸望着父皇审视的眼神,面色如常。
“父皇,人之将死,其言疯癫,才更符合宁王这乱臣贼子的做派,父皇什么听他挑唆。”顾清嘉知道父皇对宁王还下不来杀手,也不多说什么,而是道,“待散朝后,儿臣另有要事禀报,有关皇兄的药材失窃一案。”
“你已查到药材去向了?这么重要的事,还不快快禀报?!”皇上几乎不能去想,若是清嘉也像宁王那般,对江山志在必得,他要如何处置,“难道你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太子身体本就不好,若夺了他太子之位,无异于要他的命。
可清嘉光芒太盛,素来敢作敢为,杀伐果断,有清嘉在,太子也会日日忌惮,手足相残是早晚的事。
清嘉比宁王聪明,若他真的要反,太子根本不会是对手,除非他这个做父皇的偏帮太子,那样更会彻底寒了清嘉的心。
宁王当真跟他们父子三人摆了一道死局。
“有些事,朝堂上说来不便。”顾清嘉慢条斯理应,唇畔扯一丝凉薄浅笑,“心思见不得人的恐怕不是儿臣,而是皇兄。”